第五辑 我的写作观 在我的写作之国中,我是不容置疑的王——答《文汇报》记者问

问:你的新作《岁月与性情》被出版方称为是你继《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之后的第二部纪实文学作品。我记得你曾说过,写作《妞妞》是想“与生命中一段心碎的日子告别”,对于你来说,“它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座坟,垒筑它是为了离开它,从那里出发走向新的生活。”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妞妞》的写作是一种“为了忘却的纪念”。那么,这第二部纪实文学作品的写作动因是什么?

答:事实上,在我迄今为止的生命历程中,我经常有为自己写自传的念头。正是为自己写,而不是为别人、读者、市场写。我喜欢活得明白一些,不是糊里糊涂地活着,而写自传就是一种让自己活得明白一些的方法。通过写自传,我可以比较系统地回顾和反思自己走过的路。之所以现在拿起笔来写,则和年龄有关。明年我六十岁了,所谓花甲之年,虽然我完全不感到自己竟这么老了,但遗憾的是我无法否认年龄。我想,我与其自欺欺人地回避它,不如坦然面对它。有了这样一个健康的心态,我便发现年龄成了一个契机,现在正是认真总结自己的大半生的合适时机。

问:你新作的副标题叫“我的心灵自传”,很耐人寻味。它让人意识到,这本书与常见的追忆往事的传记一定有所区别,这种区别主要表现在哪些方面?

答:你把《妞妞》称作为了忘却的纪念,那么,这本书也许可以称作为了反思的回忆。作为自传,当然离不开对往事的追忆,但是,我希望得到更多。我的目的是自我认识,往事只是藉以自我认识的材料。之所以称为心灵自传,我在序言中已作了说明:“我想要着重描述的是我的心灵历程,即构成我的心灵品质的那些主要因素在何时初步成形,在何时基本定型,在生命的各个阶段上以何种方式显现。”我的心灵历程包括两条主线,一是智性生活,一是情感生活,二者构成了我最看重的人生价值,也大致体现了我的个性面貌。

问:在这本新作的《自序》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对人性的了解已经足以使我在一定程度上跳出小我来看自己,坦然面对我的全部经历,甚至不羞于说出一般人眼中的隐私。”你在书中坦率陈露自己少年时代性意识觉醒后的排解方式、两次婚变包括与妞妞母亲的离异等称得上是“绝对隐私”的内容。近年书市有不少描写隐私的作品引起广泛争议,你如何看待可能出现的议论?

答:性、爱情、婚姻方面的经历往往被视为隐私,这过于笼统了。按照这种观点,任何人写自传都必须舍弃生活经历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内容了。我不愿意这样。但是,我掌握两个原则。第一,我只写那些对于自我认识是必要的经历和细节,那是无法回避的。第二,尽最大可能防止对相关的人造成伤害。在写这些内容时,我自己真不觉得它们是什么隐私。比如性觉醒的风暴,哪个男孩没有经历过啊,看一看周围,又还有多少成年人没有经历过婚变?就我写作时的心态来说,我真不是把它们当作隐私来写的,而是当作一种值得关注的人性现象。我把自己作为案例进行剖析,在那些写隐私的书中,有几本这样做了?这倒不是我比别人勇敢,的的确确是因为我已经站得足够高,可以不把一般人眼中的隐私看作隐私了。所以,不应该笼统地说写没写隐私,关键是写什么,怎么写。自炒隐私作为卖点,或者纠缠个人恩怨,互相攻讦,我对这类行为鄙夷之极。我的书中有没有一丝一毫这种东西,严肃的读者看了自有公论。至于有些人因为心智或趣味的限制曲解了我的书,我事先声明,我决不会去理睬,他们的议论对于我等于不存在。理解是基本前提,在这一前提下,我才会认真听取任何批评。

问:我最近一次见到你,是在今年五月举办的桂林书市上。那天天气炎热,你在展馆外广场临时搭建的凉棚下签名售书。我看见你幼小的女儿亲昵地搂住你的脖子轻言细语——那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幕图景。我相信每一个被《妞妞》打动过叹惋过的读者,都会为这其乐融融的场景感到由衷的高兴。能谈谈你现在的家庭生活吗?围城如何成为了天堂?

答:感谢你的善良。我现在的家庭生活十分美满,贤妻娇女,其乐融融。围城之为围城,只因为你惦着出来,如果你不想出来,它就成了天堂。

问:许多年前,你就对人们“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即“信仰生活的失落、情感生活的缩减和文化生活的粗鄙”等做出批评,整体看来,我觉得时至今日,这种状况仍然没有明显的改变。而阅读你的作品,却让我感觉到你有一种令人钦佩的“安于智性生活和情感生活”的精神定力,这种“定力”因何而来?

答:其实很简单,我的确感到,读书、写作以及享受爱情、亲情和友情是天下最快乐的事情。“定力”不是修炼出来的,它直接来自所做的事情对你的吸引力。人生有两大幸运,一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另一是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也可以说,我的定力来自我的幸运。

问:你的新作首印10万册,看来出版方对市场是很有信心的。你说过“写作是为了安顿自己”,并“不为市场写作”,但你的著作却一再登上畅销书榜。而当前书界存在的一个普遍现象是,不少作者和出版社视“市场为王”,甚至“看市场需要”去策划选题。对此你有何评论?

答:生活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中,写作者考虑市场的因素是无可非议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你必须为市场写作。这里的界限在于,你是否让市场支配了你的写作。应该区分两种情形。一是写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然后争取在市场上获得成功。另一是以在市场上获得成功为目标,决定自己写什么东西。我相信,我属于前一种情形。迄今为止,我没有为市场写过一本书。不过,我没有洁癖。写什么,怎么写,绝对要由我自己做主,在我的写作之国中,我是不容置疑的王。写出以后,我就衷心欢迎市场来为我服务,做我的能干的大臣。在这本书中,我也谈到了这一点:“我真心感激市场经济。我不是为市场写作的,但是,市场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给一个不是为它写作的人也提供了机会。”至于出版社按照市场需要策划选题,我认为应当区别看待。这样策划出来的,有一些是好的选题,比如翻译国外正在走红而又确实有质量的书,既有益于国内读者的心智,又有经济效益,有什么不好?然而,不可否认,也生产出了大量垃圾,包括畅销的垃圾,这的确是当前图书市场的大问题,受害者是文化素质较低的人群,把他们的阅读引导到和维持在一个低水平上,而正是他们本来最需要通过阅读来提高其素质。这个问题的解决相当困难,需要社会各方面的综合努力,出版界当然也有其不可推卸的责任。

200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