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辑 宋人弦歌 记梦

梦与人生有不解之缘。梦是苦难者的安慰,奋斗者的希望。昨是今非,昨日的欢乐已成梦。心高气傲,明日的灿烂尚是梦。但是,不必叹息人生如梦,因为梦也是人生的一种真实。

梦与艺术也有不解之缘。古往今来,诗人们常常借梦言情,以梦写境,使最悲惨的情境也呈现出了艺术的美。

李煜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历史经常发生误会。像李后主这样一个人,原是一位天生的诗人,心灵极单纯,情感极真挚,艺术天赋极高,对政治毫无兴趣,可是阴错阳差,偏偏在亡国前当上了皇帝,他的人生就注定是一出悲剧了。然而,他到底是一位天生的词人,无论在后唐的帝位上,还是做了大宋的臣虏,写的词都充满性灵,从不作帝王家语,而是作为一个最真实的人,诉说自己最真实的心情。他的人,他的作品,最鲜明的特点就是一个“真”字。尤其入宋后的作品,真个是满纸血泪,字字催人泪下。

然而,我们看到,尽管情境凄楚,他的词却丝毫不让人感到局促压抑,反而是清新明朗,王国维形容为“神秀”,非常准确。他用素淡的白描写出了深沉的感情,语言本色,风格含蓄,情味隽永,如同一位天生丽质的素衣女郎。

真正的大诗人,他的心灵与宇宙的生命息息相通,所表达的决不限于一己的悲欢,而是能够由个人的身世体悟人生的普遍真相。“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面对自然景物的周而复始和时光的永恒流逝,我们人人都会怀念自己人生中那些一去不返的珍贵往事。“别时容易见时难。”何止沦陷的江山如此,我们都可能经历相似的悲痛和无奈,与自己珍爱的人或事一朝诀别。李煜的心既敏感又博大,这使得他的作品虽然情感缠绵,却有开阔的境界。

四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在软禁的小楼里,李煜让歌女唱这首以“春花秋月何时了”开头的《虞美人》,宋太宗知道了,断定他对大宋怀有贰心,命令他服毒药自杀。在漫长的专制社会中,这是许多诗人的命运,他们的作品仅被从狭隘政治的角度理解,因此而遭到迫害乃至杀害。

杨万里 昭君怨·咏荷上雨

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急雨打篷声,梦初惊。

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聚作水银窝,泻清波。

梦见在西湖划船,清香扑鼻,被急雨打船篷的声音惊醒,却发现是在自家的荷池旁,清香是荷叶的清香,声音是雨点打在荷叶上的声音。从梦境入手写实景,别出心裁,一首生动活泼的写景小令。

晏幾 道蝶恋花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销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思念着一个人,梦中遇不到她,写信无处寄送,只好没完没了地弹琴。当心中强烈的情感无法排遣时,艺术就诞生了。

苏轼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是一首传诵千古的悼亡词,句句无比沉痛,句句无比真实,句句有千钧之力。苏轼悼念的是去世十年的爱妻,却准确地写出了每一个曾经痛失爱侣、亲人、挚友的人的共同心境。

生者与逝者,无论从前多么相爱相知,现在已经生死隔绝,彼此都茫然不知对方的情形了。“两茫茫”是一个基本境况,笼罩着彼此的一切关系。生者的生活仍在继续,未必天天想念逝者,但这绝不意味着忘却。不忘却又能怎样,世界之大,找不到一个可以向逝者诉说的地方。即使有相逢的可能,双方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不会再相识。这正是“两茫茫”造成的绝望境地。梦见了从前在一起时的熟悉情景,“两茫茫”的意识又立刻发生作用,把从前的温馨浸透在现在的哀伤之中。料想那逝者也是如此,年复一年地被隔绝在永恒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