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谈哲学 一个哲学家眼中的艺术——尼采论艺术

主持人李公明:今天周国平教授给我们做一个关于尼采论艺术的讲座。关于周老师,我想不用多说,大家通过阅读他很多的著作都非常的熟悉。我从70年代末读书开始,一直以来,周老师是我心目中非常仰慕的学者。因为在80年代初的时候,我们正是遇到思想解放的运动、西学的介绍,那段时间大学生校园的生活特别值得怀念,这个怀念里面,周老师当时翻译和介绍的尼采,特别是那一本《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给我们很大的影响。后来又读到了他的博士论文《尼采与形而上学》,一直都是我个人学习西学的过程里面非常重要的资源。今天请周老师做这个讲座,我相信他会把这么多年来尼采研究的一些最新成果向我们做一个介绍,他讲的部分完了以后,我相信有更多的朋友想提出问题请周老师给予解答,这是非常好的交流机会。

周国平:李公明让我来做一个讲座,他说就讲我现在正在做的事儿,那么我现在正好是在回到尼采。其实我研究尼采是在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写完我的博士论文后,我就宣布和尼采告别了,我说我不能在一个人身上花那么多时间,那样还有我吗?我想写自己的东西。但现在我觉得,我的尼采研究还是做得不完全,好多朋友也跟我说,你做尼采就做到这个程度太可惜了,应该做下去,所以我就妥协一下吧。关于尼采哲学,我原来写过两本书,一本是《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重点是尼采的人生哲学,还有就是我的博士论文《尼采与形而上学》,重点是尼采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现在我想再写一本书,是关于尼采的精神哲学的,重点讲他的美学、伦理学和文化批判,这个事情我刚开始做,刚做到美学这一块,那么我就讲一讲尼采的美学。一个多小时我也不可能讲多少,我想讲一讲我这段时间重新做尼采美学中觉得比较有意思的观点,重点讲两个观点。一个是艺术形而上学,是尼采的早期观点,主要是《悲剧的诞生》这本书里面的。我不知道你们都读过这本书没有,读过的能不能举一下手?哦,没有。那么,读过尼采著作的,不管哪一本,读过的请给我举一下手。好,这就比较多了。第二点我讲一讲艺术生理学,是尼采后期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也比较有意思,我重点讲这两个观点。

前言:关于尼采其人

在这之前,我先把尼采的情况做一个一般的介绍。我觉得尼采这个哲学家跟其他的哲学家不太一样,他是个德国人,但是他不太像德国人。德国的哲学家都是学究气很重的,基本上是学院里的哲学家,但尼采完全不是这样,所以尼采自己也不喜欢德国,他最喜欢的是法国,他觉得他自己跟法国人比较相近,他还喜欢意大利人,他一生大部分时间也是生活在意大利、法国那些地方。尼采的哲学和他这个人的个性有很大关系,所以我先介绍一下这个人。

尼采是德国哲学家,出生在德国东部的一个小镇勒肯,德国统一前是属于东德的,生于1844年,死于1900年。他的一生可以分成四个阶段。24岁以前是童年到大学毕业,他上大学开始在莱比锡大学,后来在波恩大学,主要学古典语文学,就是研究古希腊罗马的文献,类似于我们中国人学中国古典文学,他是学西方古典文学的。24岁的时候,他大学毕业了,成绩非常优秀,他的老师李契尔非常喜欢他,就把他推荐到瑞士的巴塞尔大学,巴塞尔大学马上聘用他当古典语文学的教授。这是第二个阶段,大概当了10年教授,从24岁到34岁,但实际上他上课的时间并不长,原因是他写了一本书,就是我今天要介绍的《悲剧的诞生》。

按理说,尼采24岁就当上了教授,这在欧洲大学里也是少见的,可以说前途无量。但是,尼采并不买账,他给朋友写信说,无非是世上多了一个教书的而已。他对学院生活十分鄙视,一般同事满足于过学院里的安稳日子,同时又热衷于名利之争和无聊社交,他特别受不了这种氛围。进巴塞尔大学以后,他铆着劲做一件事,就是为他的第一本著作做准备,花了三年的时间,到1872年1月,在27岁的时候,《悲剧的诞生》出版了。可是,这本著作可以说是毁了他的学术前途,古典语文学的同行几乎一致认为它根本就没有学术水平,认为尼采不务正业,完全没有按照学术规范来搞,根本就不是在搞学术。

书出版以后,学术界起先是一片沉默,谁也不出声,包括他的老师李契尔。李契尔是最喜欢他的,还在上莱比锡大学的时候,李契尔就说他是整个莱比锡青年学术界的偶像,但是现在李契尔也不出声了。尼采非常愤怒,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你的沉默,还说我认为如果说你的教学生涯是有成就的话,那么这个成就就体现在这本书上,你教出了我这样一个学生,能够写出这么一本书来,我非常看重你对这本书的看法。李契尔看了这封信后没有回信,只在日记上写了一句话,说尼采是自大狂。不过,李契尔给另一个学生写信的时候,就讲了自己的真实看法,说尼采的这本书是对自己的母亲也就是古典语文学的大不敬。不久以后,有一个比尼采还年轻的古典语文学家叫维拉莫维茨,他写了一本小册子,对尼采的这本书进行了全面的批判,总的意思也就是说尼采完全不是在搞学术,像尼采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在大学的讲台上当老师。因为尼采在书中描写了古希腊酒神节狂欢的情景,歌手俄耳甫斯吹着笛子,然后老虎啊、豹啊都凑近来听,所以维拉莫维茨就说了,他说尼采应该带着虎豹去古希腊和古印度,而不应该呆在大学里,你去古代世界里实现你的理想吧。

总之,这本书出版以后,尼采的状况真是非常糟糕,在学术界受到了彻底的孤立。你们知道,西方的大学是自由选课的,而在这本书出版以后,尼采就只剩下了两个学生,而且那两个学生不是古典语文学专业的,是别的专业的旁听生,跟他学古典语文学的学生一个都没有了。这种情况再加上身体越来越差,严重的神经衰弱,经常头疼、失眠,还有眼病,视力几乎到了失明的程度,最后他的教授就当不下去了,在34岁的时候提出了辞职,从此告别学院生涯。

从34岁到44岁,也是10年,是第三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他是一个无业者,一个盲流,靠很微薄的退休金过日子,在欧洲的一些地方流浪。他身体很不好,又怕冷,又怕热,所以一定要找一个温度比较合适的地方,冬天基本上在意大利、法国南部、德国南部那些比较暖和的地方,夏天就找一个凉爽的山区住下来,大部分时间是住在瑞士的一个小山村里。那个地方叫西尔斯-玛丽亚,我去过那个地方,他连续八个夏天都是在那里过的,租一间很简陋的农舍住着。西尔斯-玛丽亚现在算是尼采的故居了,成了一个旅游点,卖尼采的纪念品,我觉得很可笑。那是一栋农民的房子,普通的三层楼,当年尼采是在二楼租了一小间,也就是6平米的样子,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基本上就把整个房间占满了。但是,就是在那个小房间里,尼采写出了一生中的大部分著作,包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伟大的著作。

然后,到了44岁的时候,大概是在1889年年初,他疯了,得了精神病。当时他是在意大利都灵这个城市,那一年的1月2号早晨,他走上街头,看见一个马车夫在用鞭子抽打马,他看见了以后大叫一声,扑上去,抱着马的脖子痛哭,接着就昏过去了。醒来以后,他的神智再也没有正常过,这样一直到死,大概有十一二年的时间。

关于尼采为什么会疯,以前有各种说法。有一种是说因为他太孤独了,尼采的确是太孤独了,他没有结过婚,长年是自己一个人过的,在乡村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写东西。这种成年累月的孤单生活是非常难熬的,真会把人逼疯。还有一种说法是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染上了梅毒,最后导致脑子发生病变。但我最近看到一个材料,说医生详细地研究了他的病案,否定了他染梅毒的说法。所以,原因到底是什么还很难说,我觉得和他的孤单多少是有关系的。

尼采的经历大致是这样。他这个人的性格,非常突出的一点是他从小就很悲观,很忧郁,这可能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5岁的时候,他的父亲病死了,此后不到一年,他的弟弟又病死了。他家是三个孩子,父亲和弟弟死后,家里就剩下他母亲、他和他妹妹,父亲和弟弟的连续死亡给他的刺激非常大。他弟弟死之前,他做过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父亲的坟墓开了,父亲从坟墓里出来,走到教堂里,从教堂前的桌子上抱起一个小孩,然后回到坟墓,坟墓又合上了。做这个梦后没几天,他的弟弟就死了,完全像是应验了一样。这些经历使他成为一个非常敏感也非常内向的人,他14岁的时候写过一个自传,里面说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不喜欢跟人交往。从10岁开始,他写了很多诗,主题全是悲观的,父亲的坟墓、教堂的钟声、人生的无常之类。

然后到了上大学的时候,他看了叔本华的书,验证和更加强化了他的悲观。大家知道,叔本华是西方哲学家里面最悲观的一个哲学家,他整个是悲观主义的,这在西方是一个特例,西方很少产生悲观主义的哲学家,可能一个重要原因是叔本华受了印度哲学和佛教的影响。叔本华这个人生就一副愤世嫉俗的性格,对什么都看不惯,和社会的距离很远,加上受印度的影响,就成了一个悲观的人。尼采是在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在旧书店里买到了一本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本书是叔本华的代表作,尼采看了以后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兴奋啊。他说他觉得这本书就像是特地为他写的一样,给了他一面镜子,他在这面镜子里看到了世界和人生的真相。

那么叔本华对世界和人生是什么看法呢?叔本华有一个基本的观点,你看他的书的题目叫《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实际上就是他的主要观点了,就是世界分成两个方面,一个是现象,用他的话来说叫表象,另一个是本质,这个本质就是意志。这种世界的二分法是从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的一个传统的思路了,认为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是一个现象的东西,因为它变动不居,所以不可能是真实的,背后一定有一个不变的东西,那个东西才是真实的。从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都是这样一个思路,我们说它是形而上学就是这个意思,metaphysics,意思是在物理学之后,物理学是有形的世界,有形世界背后有一个无形的、我们看不见的世界,那个世界是真正的世界,西方哲学就一直想要弄清这个真正的世界到底是什么,这就叫做metaphysics。

叔本华基本上也是这样一个思路,但是跟以前的柏拉图们不同的是,柏拉图说那个真正的世界是理念,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世界,叔本华说是生命意志。生命意志是什么东西呢?叔本华说是世界本身的一种冲动,世界背后那个本质的东西是一种冲动,世界意志老是想体现为现象,现象就是我们这样一个一个的个体生命,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世界生命意志的现象。作为生命意志的现象,我们每一个人实际上就是一团欲望,我们完全是受欲望支配的。欲望如果不满足的话就会痛苦,可是满足以后又会无聊,所以他说人生就像钟摆一样在两种状态之间摇摆,不是痛苦就是无聊,人生实在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不但如此,世界生命意志想要表现为现象,表现为我们这样的一个个生命,但这是徒劳的,最后必定失败。每一个生命一旦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就都想活下去,不愿意死,可是死是逃脱不了的,就像吹肥皂泡一样,都想把自己的这个肥皂泡越吹越大,结果却是不可避免的破裂。叔本华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说世界生命意志不断地制造出个体生命,表现为现象,但现象又不断地破灭,个体生命不断地死去,因此世界意志是一种盲目的冲动,它本身也是毫无意义的。那么怎么办呢?他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大家都克制自己的欲望,最好是戒掉自己的生殖欲望,因为生殖欲望是世界意志的直接表现,是世界意志产生具体生命的冲动,如果我们所有的人都把生殖欲望戒除掉了,到一定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生命了,世界意志就安静了。

叔本华描绘的是这样一幅世界图画,尼采看了以后如梦初醒,觉得自己一下子看清世界和人生是怎么回事情了,就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这和他从小的悲观是非常吻合的,但是他有一个特点,叔本华是接受了人生的没有意义,尼采却不肯接受,他想我还这么年轻啊,人生毫无意义,我怎么活下去啊,我一定要给人生找到一种意义。可以说尼采的哲学就是在叔本华的双重影响下形成的,一方面是接受了叔本华悲观的前提,并且加强了他的悲观,另一方面又产生了一个强烈愿望,就是要对抗悲观、克服悲观,对人生采取一种积极的立场,为人生寻找意义,是这样两种东西斗争的结果。尼采一辈子的哲学,从他的前期到后期,我认为都是有这么一个特点的,骨子里是悲观的,同时又想和悲观做斗争,要肯定人生。叔本华哲学对他有好的影响,就是明确了哲学要关注人生,要解释人生之画的全景和含义,这才是哲学的使命,而在完成这个使命的时候,他又创造了一种不同于叔本华的哲学,一种力图肯定人生的哲学。

一、艺术形而上学

下面我就要讲到今天的主题了。上面讲的是尼采哲学的背景,只有在这个背景下面,我们才能理解尼采的美学。实际上尼采的美学并不是美学,它是哲学,尼采是借艺术问题谈人生问题。《悲剧的诞生》是尼采的处女作,这本书你从表面上看,他是想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希腊悲剧的起源。在文学艺术史上,很多大家,包括歌德,都把古希腊悲剧看作是人类艺术的顶峰,是最伟大的艺术。但是古希腊悲剧是怎么产生的?这个问题实际上一直没有搞清楚,这方面的争论很多。尼采表面上是想解决这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比较麻烦,我就不多讲,因为牵扯到很多具体的美学内容,我想讲它背后的东西,尼采探讨这个东西实际上是想解决人生的问题。

1.人生的虚无和艺术的使命

我刚才谈了尼采受叔本华的影响,以及他幼年的经历造成的他的悲观气质,所以一直有一个问题在折磨他: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他实际上是接受了叔本华对世界的悲观描绘。其实我们可以想一想,叔本华对世界的描绘一点都没错。从整个宇宙来说,宇宙本身有什么意义啊?用自然科学的眼光看,这个宇宙不过是一个永恒变化的过程,这些物质的东西在那里变啊变,到一定的时候,在宇宙某个地方就产生了一个星系,比如说我们的太阳系,这个太阳系的某一个角落里面,在一定的时候就产生了像我们地球这样适合于生命产生的星球,然后生命慢慢进化,最后产生了高级的人类。但是,达尔文也认为以后是有一个退化的过程的,地球越来越不适合于人类生存了,人类开始退化,最后人类消灭、生命消灭,最后地球毁灭、太阳毁灭。自然科学描绘的是这样一个过程,这个过程有意义吗?毫无意义。用自然科学的眼光看,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有意义吗?也没有意义,不过是某一天一对男女做了一次爱,然后就形成了一个胚胎,生出来以后,这个生命有生物性的需求,要生存,但最后也是死亡。所以,用自然科学的眼光看,人类和个体的生存都是没有意义的,叔本华无非是把自然科学所描绘的这样一幅图画翻译成了哲学的语言。

尼采不甘心这样,他看到了这一点,但是他说如果我们停留在这一点上的话,那就只有两种出路。一种出路就是像印度人那样,厌世、出家,否定这个人生。另一种出路是像帝国时期的古罗马人那样,极端的世俗化,活着的时候拼命享乐,或者是极端的政治化,反正都是对于人世间具体的生活非常投入,不去想人生意义的问题,忘记人生的虚无,麻痹自己。尼采说只有这两种出路,但是他不甘心,他通过研究古希腊发现希腊人采取了第三种态度,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就是用艺术拯救人生,通过艺术给人生赋予一种意义。

在后来的著作里,比如在《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里,尼采把他的意思说得更清楚。他说大自然之所以要产生哲学家、艺术家,是为了一种形而上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变得有意义。大自然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它为它的无意义而苦恼,这当然是一种形象的说法了,为了摆脱这个苦恼,把自己从无意义中拯救出来,所以它要产生哲学家和艺术家,借助哲学家和艺术家给人类生存的意义以一种解释,给本无意义的世界和人生发明出一种意义来。

2.日神和酒神

那么,古希腊艺术是怎么样给人生和世界提供意义的呢?这我就要讲到《悲剧的诞生》这本书的具体内容了。这本书里提出了一对很重要的概念,一个是日神,就是太阳神阿波罗,还有一个是酒神,就是狄奥尼索斯。很多艺术家都很喜欢这一对概念,用这一对概念来分析问题,而这是尼采的首创,他用这一对概念分析艺术,也分析人生。这一对概念是什么意思呢?

在希腊神话里,日神阿波罗是一个很重要的神,日神崇拜是最正宗的信仰,希腊宗教的主要圣地德尔斐,那里神庙里面供的就是阿波罗。阿波罗是太阳神,在太阳照耀下,万物都显得美丽。尼采就用日神来象征我们的美感,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象征对美的外观的幻觉。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美只是一种外观,我们觉得万物很美,人生很美,这只是现象,是外在的东西、表面的东西。美都是表面的,你不能挖进去看,再美的女人,你看她的体内也是不美的。而且这种美的外观实际上是你的一种幻觉,是你因为心理上的需要产生的幻觉,事物本身是无所谓美不美的。

这个东西如果我们要更容易理解一点,可以用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现象来说明,尼采自己就是这样说明的。日常生活中有一种日神现象,就是梦。做梦的时候,我们的精神是在一种幻想的情景里活动,这时候会有一种很愉快的感觉。举个例子,比如说做梦的时候,我们有时候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这个梦做得太舒服了,我们就会自我暗示,对自己说把这个梦做下去吧。尼采认为,这个现象说明我们在生活中是需要梦的,我们愿意停留在美的外观上,这是出自我们最内在的需要。尼采非常重视梦,他说我们的生活分为两半部分,一半是梦,一半是醒,可是我们对梦的这一半给予的重视太少了,它也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在尼采之前,叔本华就已经很重视梦,他打过一个比方,说好像读一本书,如果你连续地读,那就是醒,如果你跳跃着读,那就是梦。他的意思是梦和醒没有多大的区别,说到底人生也是一个大梦。

实际上我们认真想一想,梦和醒真有实质的区别吗?实在不好说。这一点我们的古人早就说过了,大家都知道庄生梦蝶的故事,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以后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到底是刚才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呢,还是现在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子?这个问题还真的不好回答。你说梦和醒到底用什么标准来区分?你可以说梦里的情景是模糊的,醒时的感觉是清晰的,但是有的梦也很清晰啊,栩栩如生。你也可以说做梦会醒来,醒来以后就不可能再醒了,但是庄子会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一个更大的梦里面呢?你不停地做梦,又醒来,但所有这些梦和醒不会是套在一个大梦里面的吗?有一天,比如说你死的时候,这个大梦醒来了,你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惜的是死去的人都不能够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所以人生本身是不是一个大梦,你是既没法证明、也没法证伪的。这里的关键在于,梦是稍纵即逝的,人生说到底也是稍纵即逝的,在无常这一点上很相似。

尼采从中得出了一个什么结论呢?他说既然我们醒时的生活也是这么的不实在,也带有梦的性质,所以我们就要给梦以高度的重视,我们应该肯定梦,人生必须有梦。你不要说梦是虚幻的,如果你说梦是虚幻的话,那么你醒时的生活也是虚幻的,应该一视同仁。对梦的需要是人性中固有的冲动,人有这个停留在美的外观上的需要,为什么呢?因为人本身就是外观,就是大自然的一个现象。用叔本华的话来说,就是宇宙生命意志要体现为表象,因此产生了我们这样一个一个的个体生命,一个一个的具体的人,但是我们这样一个一个的具体的人并不是世界的本质,我们都是现象,我们都会破灭的,所以我们需要肯定现象。作为一种本身是现象的存在,我们需要肯定现象,我们肯定梦,就是肯定作为个体生命的我们自己,就是肯定作为现象的我们自己。日神表达的意思大致是这样。

人不光有日神的冲动,还有另外一种更重要的冲动,就是酒神冲动。酒神冲动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说日神冲动是人作为个体生命要自我肯定,要肯定现象,所以要做梦,要给自己的生存一种美丽的外表,那么,酒神冲动就是人作为个体生命要否定自己,就是它归根到底仍是现象,它要回到本质中去。本质是什么呢?就是宇宙生命意志。人有时候是会有那样一种冲动的,就是要打破个体生命的界限,获得一种自我解体、和大自然合为一体的感觉,酒神冲动就是这样一种否定现象回归本体的冲动。

酒神冲动是一种情绪放纵的状态,在日常生活中也有类似的现象,就是醉。如果说梦是日常生活中的日神现象的话,那么醉就是日常生活中的酒神现象。这是很普遍的现象,每个人都会有,也都需要。比如说,性癫狂就是一种醉的状态,所谓欲仙欲死,仙和死都是个体解体的感觉,不但是男女合为一体了,而且是和自然合为一体了,回到了某种原始的自然状态。尼采还谈到恋爱的时候,春天来临的时候,醉酒的时候,都会有这种醉的感觉,这种自我解体的感觉。

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都最看重自己这个个体,因为没有这个个体就没有你了。所以,如果要把个体否定掉,这会是最大的痛苦。但是,尼采指出,个体化本身就是痛苦的根源,人因为是一个个体,才会经历生老病死之苦。所以,把个体否定掉,获得个体解体的感觉,实际上是解除了人生痛苦的最大根源,所以你又会感觉到一种极乐。酒神冲动发作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又痛苦又快乐的状态。你们回想一下,喝醉酒也好,性癫狂也好,是不是都是这种痛苦和极乐交织的感觉?

尼采为什么用酒神来命名这种个体生命否定自身回归自然本体的冲动呢?我介绍一下古希腊的酒神崇拜。在古希腊,和日神崇拜不同,酒神崇拜是一种非正统的信仰。大家知道,在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的大老婆叫赫拉,赫拉是一个很嫉妒的女人,为什么嫉妒呢?因为宙斯这个人是个花花公子,到处播种,无论是女神,还是人间的普通女人,他都去播种,搞了很多风流韵事。其中有一桩,是他和冥后也就是阎王的老婆生了一个私生子,这个私生子叫查格留斯,宙斯非常疼爱,老是把他放在自己身旁,难舍难分,这就引起了赫拉的嫉妒。赫拉就想把他杀死,唆使和奥林匹斯神界对立的那一派叫达旦族的神下手,大家看希腊神话就知道,达旦族是被希腊人看作蛮族的。为了防备这个事情发生,宙斯先是把查格留斯变作一只羊,后来又把他变成一只牛,结果还是被看出来了,然后就被杀死和肢解了。最后就把他烧掉,在烧掉以前,雅典娜女神把查格留斯的心脏抢了出来,给宙斯的另一个情人吃,吃下以后生出来一个人,就叫狄奥尼索斯。尼采认为,在这个故事里,查格留斯被肢解讲的是个体化过程,重新生出狄奥尼索斯讲的是摆脱个体化回归自然本体,所以他就把狄奥尼索斯用作了这个象征。

不过,尼采更多是根据民间的酒神秘仪和节庆来立论的。狄奥尼索斯崇拜是一种民间信仰,其实古代很多民族流传的民间节日都和酒神节相似,特点是狂欢,打破平时遵守的界限,包括家庭的界限,最后必然是狂饮烂醉,性欲放纵。人们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了一种解放的快感,人和人之间没有界限,人和自然之间也没有界限,融为一体。像这样的节日在古代是很普遍的,大概在公元前六世纪的时候,酒神节庆从亚洲的色雷斯传到了古希腊。尼采很骄傲的一点,说我是第一个重视这个现象的人,我从这个现象里看到了希腊人不但有对美的外观的冲动,还有另一种更强烈的冲动,就是要摆脱个体化束缚,回归自然之母,和自然合为一体。他说希腊人这两种冲动都非常强烈,所以创造了最辉煌的艺术。其实,不管是一个民族也好,一个人也好,如果生命本能非常强烈,这两种冲动就都会非常强烈,正因为热爱生命,所以一方面留恋美的外观,要美化人生,另一方面要为人生寻找一种超越死亡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神化人生。

归结起来说,尼采认为,无论日神冲动还是酒神冲动,都是从大自然本身迸发出来的冲动。因为大自然要产生出个体生命,要你活,所以就必须有日神冲动,要你做梦,要你相信人生是美好的。因为大自然要毁灭掉个体生命,要你死,所以必须有酒神冲动,要你陶醉,要你获得个体解体、和自然合为一体的感觉。在尼采看来,人活着是离不开梦和醉的,没有梦和醉,人生没法过,而艺术说到底就是梦和醉。

尼采把艺术分成两种形式。一种是梦的艺术,也就是日神艺术,比如造型艺术,荷马史诗,都是日神艺术,表现的是形象的美。另一种是醉的艺术,也就是酒神艺术,最典型的是音乐。按照尼采的看法,音乐完全是情绪的迸发,是完全没有形象的,是完全不可以有形象的,有形象就不是纯粹的音乐了。

3.对世界和人生的审美辩护

无论酒神还是日神,都是用来解释人生的,都是为了给人生提供一种意义,所以我说,酒神和日神其实是作为人生的两位救主登上尼采的美学舞台上的。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花了许多篇幅分析悲剧,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我只简单说一下。他的基本观点是,希腊悲剧本质上是酒神艺术,但是用日神方式表达了出来,或者说是古老的酒神颂音乐用舞台形象表达了出来,所以在悲剧中日神和酒神达到了统一。这里最关键的是,他用酒神来解释悲剧的本质。历来对于悲剧最不容易解释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悲剧是把英雄、把舞台上的主角毁灭给你看,让你看到人生的痛苦,可是看到那个痛苦以后,你为什么还会感到快乐呢?悲剧为什么会给你一种审美的快感呢?这是悲剧理论里面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的问题,一个争论不清的问题。最早的解释是亚里士多德提出来的,他说悲剧给了你一种宣泄和净化,使恐惧的情绪得到了宣泄,怜悯的情绪得到了净化。尼采说这哪是美学的解释,宣泄是医学的解释,净化是道德的解释,都不是美学的解释。尼采认为他的解释才是美学的解释,他说悲剧把个体毁灭给你看,你为什么会感到快乐呢?因为你得到了一种形而上的安慰。什么叫形而上的安慰呢?就是说虽然你看到个体毁灭了,但是你会因此感到你和宇宙本体合为一体了。按照叔本华的解说,宇宙本体是徒劳挣扎的生命意志,是没有意义的,但尼采对这个本体做了另一种解释,他说它是不断创造的生命意志,是永恒的生命之流。实际上是同一个世界过程,不断产生出个体生命又不断把个体生命毁灭掉,叔本华强调毁灭的一面,所以说它没有意义,尼采强调不断产生的一面,毁灭了还会再产生,所以他说世界意志是很有创造力的。你和很有创造力的世界意志合为一体了,你站在它的立场上看,就不会觉得人生可悲了。尼采说,你可以想象世界意志本身是一个艺术家,用他的话来说叫宇宙艺术家,你看这个宇宙艺术家不停地在创造,然后又把自己创造的作品毁掉,它是在玩审美的游戏呢,我们每个人都是它的艺术品,作为宇宙艺术家的艺术品,这是我们生命的意义之所在。再进一步,你自己化身为它去想象一下,你就是这个宇宙艺术家,你去体会它的创造的快感,你就会觉得这个宇宙生成变化过程也是有意义的。这里的关键是要用审美的眼光来看那个本无意义的永恒生成变化过程,也就是把宇宙本体艺术化了。

这就是尼采的解释。到底能不能说得通?反正是没有把我给说服了。因为我想,我并不是宇宙本体,我仍然是个体,说我跟宇宙本体合为一体了,那样我自己不就没有了吗,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觉得,尼采的这个理论实际上还是在寻找一种自我安慰,是在想办法说服自己。一个人一旦看到了世界和人生是没有意义的,你再要说服自己就难了,尼采到底把他自己说服了没有,我很怀疑。

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命题,他说艺术是生命最高的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这句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人类之所以需要艺术,是因为艺术本来就赋有拯救人生的使命的,要为本身没有形而上意义的人生提供一种形而上的意义。他还有一句话,说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世界和人生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他不说真的有充足理由,而是说显得、看起来有充足理由,这表明他并不认为艺术真的能够赋予人生一种形而上的意义,而只是让人感觉人生似乎有一种形而上的意义罢了。

不过有一点我想我们是可以同意的,即使我们对人生的看法是悲观的,我们仍要好好过这个人生。按照日神精神,即使人生是一场梦,我们也要有滋有味地做这个梦,不要失掉了做梦的乐趣。你不要老是想这是梦,不是真的,你这样的话做梦还有意思吗?按照酒神精神,即使人生是一个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演这场悲剧,不要失掉了悲剧的壮丽。好好地梦一场,好好地醉一场,也就不枉到人世间来走一趟了。

其实尼采也明白,所谓艺术对人生赋予的意义,用他的话来说是谎言,后期他谈到了这个问题。他说艺术是谎言,但是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有谎言,依靠艺术的谎言,我们才不至于被真理毁灭。真理是可怕的,这个真理就是叔本华所描绘的世界的真相,世界和人生的毫无意义,但是尼采说谎言比真理更有价值,因为这个谎言能够保护我们,使我们能够满怀希望地生活下去,这就是艺术的价值。

这是我讲的第一个问题,是尼采早期美学中的重要思想,《悲剧的诞生》中关于艺术形而上学的论述,谈的是艺术的使命,艺术到底有什么用,简单地说就是艺术能够拯救人生,作为必要的谎言让我们能够活下去,而且活得有滋有味,不毁于可怕的真理。

二、艺术生理学

1.审美能力取决于权力意志

第二个问题我讲一讲尼采后期的美学,我想少讲一点,留点时间大家讨论。尼采后期最重要的哲学观点是权力意志,完整的翻译是求权力的意志,这个观点也是在对叔本华的批判中形成的。他认为叔本华太消极了,叔本华说生命意志是一种盲目的挣扎,徒劳地要产生生命,尼采说生命意志的本质不是要生存,而是要追求权力,也就是要扩张自己的力量。一旦有了生命以后,生命本身已经不是目的,它要超越自己,要提高自己,要让自己越来越精彩,越来越丰富,这才是生命的本质。让自己的力量扩张和提高,尼采把生命的这样一种要求叫做权力意志。我们不能从政治上去理解权力意志的概念,在德文里,Macht这个词可以翻译成权力,也可以翻译成强大的力量,以前我怕引起误解,把它翻译成了“强力意志”,但是现在我觉得权力这个词本来也是被我们误解了,就是在汉语里面,权力这个词也应该是广义的,不只是政治的含义。

关于权力意志的理论我不多说了,我就讲讲他的美学。尼采后期的美学把权力意志作为一个主要的概念,他认为审美也好、艺术也好,实际上都是人身上的权力意志在其中活动,审美的能力、艺术的能力归根到底取决于人的权力意志。权力意志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对这个概念你可以做各种解释,从尼采本人的言论来看也是这样,但是纵观他的全部言论,我体会它最主要的含义是指内在的生命本能,是指生命本能丰盛的程度和有力的程度,内在的生命本能是不是很强盛,有没有力量,是这个含义。他说人为什么会感觉对象美呢?是因为人身上有这种强烈的生命本能、生命冲动,凡是能满足人的生命冲动的对象,人就觉得它是美的,凡是和生命冲动相抵触的对象,人就觉得它是丑的。所以,实际上是人身上的生命冲动、也就是权力意志在做审美判断。

尼采进一步推论说,艺术的原动力就在于生命本能的丰盛。一个人的生命力太充沛了,他就要从事艺术创造,艺术实际上是通过改变事物来表达自身生命本能的强大,是要通过创作活动来反映、来释放自己身上的充沛的生命力。不过,尼采认为,并不是说一个人只要是搞艺术的,他身上的生命本能就一定是丰盛的。不是的,有的人生命本能很乏弱,他也在搞艺术,但尼采认为他搞出的艺术肯定是很糟糕的。所以,他提出了一个尺度,就是看从事创造的是本能的过剩还是匮乏,由此决定了搞出的艺术是好还是坏。

可是,也有的艺术家,生命本能好像很丰盛,搞出来的艺术却很糟糕,这是怎么回事呢?尼采就说了,生命本能真正丰盛就应该是有力量的,表现在能够自我支配,赋予生命冲动以形式,如果不能支配,就说明所谓丰盛是假象,其实权力意志很弱。他很看重艺术作品所体现的内在生命的力度,赞赏古典主义,说古典艺术能够支配丰富,赋予其形式,从而达于简单。相反,他蔑视他那个时代的现代艺术,也就是浪漫主义,做了许多批判。他说浪漫主义没有能力驾驭生命冲动,生命冲动是杂乱的,所以走两个极端,一个是激情泛滥,在总体上无形式,另一个是逃入形式美,在细节上追求精致、漂亮。

2.艺术家的特质

下面我要讲到尼采对艺术家的看法了。他有一个提法叫艺术生理学,这个所谓生理学应该是广义的,他谈的实际上是对艺术家特质的看法。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艺术家?尼采的看法,很简单,就是权力意志特别旺盛的人,也就是生命本能既丰盛又有力度的人。他说艺术家的创造力都藏在他的肉体的活力里面,艺术家都是一些极有肉体活力的人,而谈到这种肉体活力,他往往更强调的是性欲,他说艺术家往往是性欲特别旺盛的人,是一些好色之徒。

从一般人的情况来看,一个人对周围的世界美感最强烈是在什么时候?是青春期,就是性本能觉醒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什么在做审美判断?是你身上正在蓬勃觉醒的性欲。动物在动情期是更有力量的,产生了新的色彩、新的技巧,人也是这样,一个恋爱中的人是更有力量的,他不但觉得世界非常美好,而且觉得自己也比以前变得更加美好了,并且愿意表现出这个美好。一方面把对象美化、理想化,另一方面自己也变得更有力、更完美,这种能力的根源就在性本能上面。

那么,这种本能特别强烈的人,他就会成为艺术家。事实上,艺术家往往风流韵事比较多一点,但是尼采反对艺术家闹风流韵事,因为他说在性活动中和在艺术活动中所消耗的实际上是同一种力,你在这一方面消耗多了,在那一方面就不足了,所以他主张艺术家应该保持相对的贞洁,这是艺术家的经济学。

3.艺术家是给予者

尼采还有一个观点,他认为艺术家应该是给予者,而不是接受者。因为艺术家本身生命本能非常丰盛,所以就必须给予,通过给予来表达、来释放自己的丰盛。什么人是接受者呢?批评家,他们没有能力给予,所以只好接受。给予与接受是一条界线,区别了艺术家和外行。尼采说艺术家没有能力评判自己的作品,没有能力做批评家,这是艺术家的骄傲,艺术家不需要理解和解释自己的作品,让那些没有能力给予的人去理解和解释吧。尼采对批评家是很看不起的,他说他们都是一些外行,艺术家是内行,是内行就不要搞什么评论,你只应该创造。这就好像在两性分工中,男人给予,女人接受。艺术家是男人,他应该给予,通过给予让事物受孕,产生出新的事物。

可是,让尼采感到遗憾的是,迄今为止的美学都是从接受者的立场来谈艺术的,都是一些接受者、一些批评家在那里谈艺术,所以都没有谈到点子上。他说迄今为止的美学都是女人美学,而他想建立一种男人美学,一种给予者的美学,一种艺术家的美学。他把权力意志作为核心概念来谈审美和艺术,可以说就是这样一种男人美学吧。

现场互动

问:尼采说艺术可以安慰人生,我想到宗教对人生也是一种安慰的方式,尼采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答:尼采对世界和人生提出一种艺术的解释,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对宗教的解释方式的反对。他后来提出上帝死了,对基督教进行批判,在《悲剧的诞生》里还没有直接批判,但是他后来说这本书里面已经隐含了对基督教的批判了。在《悲剧的诞生》里,尼采直接批判的是科学世界观,说科学只能解释现象,不能解释现象背后的本质,不能在形而上的层面上解释世界和人生有什么意义。后来尼采批判基督教,着重批判的是基督教道德,说它是用道德审判生命,用天国否定现实的人生,把生命视为不干净的,判定我们这一世的生活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唯一的价值是为天国做准备。他的审美的解释,关键的一点是要肯定生命,用艺术为生命辩护。

问:十年前我听过一个讲座,演讲者选取了两位学者,一位是印度的泰戈尔,一位是尼采,演讲者用两位学者去阐释一个主题,说这两位不同国度的学者体现了同样的对人类博大的爱。我想知道,在尼采的书里面,哪些内容能体现出他对人类博大的爱?

答:尼采对一般的人道主义是持批判态度的,他认为这种人道主义太浮浅,太做作,公开宣布自己不是人道主义者,说他从来不许自己谈论对人类的爱,因为在这一点上自己还不够是戏子。但是,他实际上对人类是怀有博大的爱的,就是希望人类更伟大,他觉得现代人类太渺小了,对人类的现状非常不满,认为人类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以说是恨铁不成钢吧。据我的体会,尼采心目中的理想的人类有两个特点,第一是生命本能的健康和强大,第二是精神境界的超越和高贵。在他看来,现代人在这两方面都非常糟糕。一方面是生命本能的衰弱,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颓废”,decadence,表现在各个方面,比如说艺术,往往是一些病态的东西,整个现代文化都生病了,都是病人的文化,根源就在于内在生命力的衰弱。另一方面,现代人在精神上十分平庸,尤其表现在商业文化上,商人成了文化的主宰。尼采最重视的是这两点,生命本能和精神境界。这两点也是有关联的,他认为只有本能是强健的,精神才会是高贵的,在古希腊有最突出的体现。现代人这两点都不行了,所以他梦想能够回到古希腊,他对人类未来的设想,包括他所讲的超人,我觉得他心里有一个榜样,就是古希腊人。我想尼采如果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他一定会更失望。

问:我是来自深圳大学的学生,我知道尼采曾经是个大学教师,后来他感到作为教师对自己的约束太大了,我提这个问题之前我也感觉我的问题很冒昧,请你原谅。

答:你尽管说。

问:是这样的,因为生命本身是一种自然的流露,假设作为一个教授的话,就对很多东西有约束。你是中国社科院的哲学研究员,在一个机构里面工作,肯定会有很多约束的机制,对你的思想的自由流动是否会有某种阻碍呢?你是否认为假设作为一个自由的哲学爱好者的话,思考问题会更自如一些,更真实一些呢?

答:你说得非常对,但是我不会辞职。(笑声)因为我感觉这个机关对我的约束不是很大,我还是写我想写的东西,说我想说的话。我们那个单位是这样的,一个星期去一次,你不去也没有太大关系,和没有单位差不多。(笑声)而且我写的东西文责自负,单位并不过问,他们认为我写的不是学术,所以也不关心,他们关心的是可以统计的数字,你写了多少学术的东西可以作为我们单位的成果,我写的东西不在他们关心的范围之内,这样很好。

问:如果尼采在这样的单位里呢?

答:如果尼采在这么自由的单位里,我想他也不用辞职了。(笑声)他在他那个大学里当教授,是有课时要求的。不过,尼采辞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生病,他的身体状况真的是没法上课了。另外一点,他不喜欢教古典语文学,曾经有一个机会,他们那里是这样的,教授只有退休了或者死了才能补一个,有一个哲学教授死了,有了一个空缺,那个时候他提出了申请,但没有批准。当然,他即使当上了哲学教授,会不会当下去也难说。尼采对当教授是很痛恨的,后来写了大量讽刺学者的话,我想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安于长期做教授的。如果要我用我不喜欢的方式教我不喜欢的课程,我也会辞职,好在没有让我那样做。

问:今天我感觉很荣幸,在这儿能够看到真的周国平。(掌声)因为我对您仰慕已久,1990年我看你的第一本书《人与永恒》的时候,当时激动的心情有点像尼采看叔本华的那本书。(笑声)开个玩笑。我有一个问题。在中国学界,有一个搞神学的叫刘小枫,现在他在香港教书,因为他是巴塞尔大学毕业的,尼采在巴塞尔大学教过几年书,他为这个感到很骄傲。前一段他在网上发表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叫《尼采的微言大义》,在学界还是比较轰动的,您对这篇文章怎么评价?

答:他是什么观点?我没有看这篇文章。

问:他说在古希腊,像苏格拉底、柏拉图给执政者提意见只能用微言,因为这些执政者都是笨蛋。尼采也是这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说了很多微言。刘小枫好像站在一个褒扬的角度,认为知识分子就应该这样,用一种微言的方式,有时候用一种讽刺的方式,去给当政者提意见,既可以让这些执政者得到一种刺激,有一种改善,同时又保证了自己作为精神贵族的精神上的纯洁。但是学界也有很多人不同意,批评刘小枫是想借助这篇文章说自己也是精神贵族。刘小枫的意思是说尼采是精英文化,中国现在也分成精英文化和非精英文化。

答:尼采是巴塞尔大学的教授,但是从来不以此为荣,他24岁当了教授以后,人家祝贺他,他给一个朋友写信,说不过是世界上多了一个教书匠而已。当然,如果要划分的话,尼采应该算是精英文化,他非常看重人在精神上的高贵,甚至认为像古罗马的那种等级制度对文化是有益的,文化需要贵族制度。但是他更多的是强调精神贵族,说最好不是按照出身的门第来划分等级,最好一个人精神上伟大不伟大,高贵不高贵,能够用他四周看得见的光显示出来,让人一看就知道。不过,说尼采用微言给执政者提意见,我完全没看出来,我觉得他目中根本就没有执政者。

问:您还是同意他是把自己看作精神贵族的?

答:我认为他重点不是放在我是贵族,而是放在人应该是贵族,每个人都应该是贵族,精神上都应该是高贵的。

问:我觉得他说上帝死了,好像多少有这种意思,他还想凌驾于上帝之上,有没有这种意思?

答:没有这种意思,他绝对不是说因为他产生了,所以上帝死了。上帝死了这个命题是对欧洲人当时基本的精神状况的一个概括,就是基督教信仰崩溃了,这是一个形象的说法,换一种说法叫虚无主义,他解释说就是一向信奉为最高价值的东西现在失去了价值。尼采自视甚高,经常口出狂言,但是我们要把握他的总体精神,他追求的是人类的伟大,个体的优秀只是造就人类的伟大的手段。世上狂妄之人多的是,如果尼采只是狂妄,也就不成其为尼采了。

问:您谈到人如果精力过剩的话,发泄途径有两种,第一种是外向的,会去创作艺术品,第二种是会在性生活上走向一种不节制。我想问的问题是,对于我这样一个人,假如我精力过剩,因为我不懂艺术创作,所以往艺术品上去发泄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我走向性生活上的不节制,您在道德上会如何评价我?

答:我在道德上对你不作任何评价,仅仅请你在生理卫生上要注意健康。不过,我认为艺术活动是广义的,你不一定作为艺术家去创造作品,有各种创造的方式,各种自我实现的方式,都可以看作广义的艺术活动。如果你把过剩的精力只往这一件事上发泄,我替你感到可惜。(笑声)

问:我想问一个问题,真善美是不是互相冲突的?

答:我们赋予真善美概念的含义往往是有歧义的,所以不能笼统回答。现在我总的倾向于认为真善美是统一的,最后指的是同一个东西,是从不同的角度用不同的名称来表达。因为如果说你纯粹是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真”这个东西,指客观真理,也就是对象的本来面目,现代哲学一般认为是不存在的。如果从科学的角度来说,科学就是经验加逻辑,如果经验本身是真的,对经验的整理是合乎逻辑的,得出的命题就是真的。但是从哲学的角度来讲,哲学所寻求的“真”是现象背后的本质,也就是世界的终极真相,那么按照现代哲学的看法,并不存在这样一个终极真相,世界永远是以现象的形态呈现的,凡是被我们认识到的就都是现象。所以,如果现在还要谈真善美,就只能从价值论上来谈。如果有某个东西能够给人生提供一种终极意义,那么这个东西就它是人生的根本真理来说是真的,就它使人生充满意义来说是善的,就它满足我们情感的需要来说是美的。譬如说,对于基督徒来说,上帝就既是真的,也是善的,又是美的。

问:关于艺术生理学,刚才您介绍,尼采从利比多的角度对艺术家做出了一个界定,我觉得它太单一了,我想问的是在今天这样一个艺术的情境里面,有这么多艺术家,对当代艺术家和艺术作品这一块,您有没有更多的阐释?第二个问题,您谈到尼采对商业文化的反对,但是今天您也看到了,所有的艺术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商业走在一起,您对此有什么样的见解呢?

答:自从艺术品成为商品以来,就存在这个艺术与商业的关系问题了。我的看法很简单,就是艺术的归艺术,商业的归商业。作为艺术家,你要立足于艺术,创作出自己真正想做的作品,尽量不掺杂市场的考虑。作品创作出来以后,在销售上就要听市场的,找好的经纪人,争取卖好的价钱。我的看法就这么简单,因为我觉得本来就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关于艺术生理学,我介绍的是尼采的观点,当然就不涉及对当代艺术的阐释。不过,尼采的这个观点可能不像你认为的那么简单,是值得多想一想的。这要和他的整个哲学联系起来想,他说世界本质是权力意志,就是一种具有创造力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意志,然后说这个本质在我们人身上体现为肉体的内在活力,更具体的就是性的本能。因此就可以说,人身上性本能的强弱,在某种意义上就体现了这个人所秉承的世界意志本身的创造力的强弱。这样联系起来想,我觉得非常有意思,这说明性欲就不纯粹是一种生理性的能力,它同时也是一种精神性的能力。我觉得这是有道理的。人身上有两大欲望,食欲和性欲,在一定的意义上可以说,食欲及其变形是科学背后的原动力,性欲及其变形是艺术背后的原动力。食欲是指向外物的,目的是个体和种族的物质性生存,和对象之间是一种功用关系,而科学正是要通过认识和征服外部世界,来让外物为我所用,说到底是要解决吃饭问题、物质生活问题。性欲就不同,它指向自我享受,它不是要把身体养活,而是要用这个身体来享受,让这个身体快乐,和对象之间是一种情感关系,艺术创作在这一点上就和它很相似。性欲的目的不是当下的生存,而是人类和种族的生命繁衍,应该说是指向不朽的,要让生命永远延续,而精神创造活动在这一点上和它也很相似。所以,性欲和精神能力之间的确有一种联系。一个好色之徒很可能会成为一个诗人,但是我们没听说谁因为贪吃成了诗人。

问:我想知道尼采自己认为他活得有意义吗?实现了生命的价值吗?

答:这个问题你得去问尼采,不能问我。(笑声)评价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有两个标准,一个是幸福,就是世俗的生活过得好不好,另一个是精神上的高贵和伟大。从世俗生活来看,应该说尼采是很不幸福的,孤独,缺乏人间的爱,缺乏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不被人理解,书卖不出去,等等。但是,从精神生活来看,他活得很有意义,享受思想的乐趣,写出这么伟大的著作,影响了整个二十世纪人类的精神世界。

问: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这么多年来您怀疑过哲学吗?比如说在您上大学的时候,当时哲学是为政治服务的,或者后来当您在农村下地干活的时候,在到单位工作的时候,其实在您现实的生活中,哲学也许不会对您有多大的帮助,那个时候您有没有怀疑过您相信的哲学可能不仅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是根本就不存在,对你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呢?第二个问题,刚才听您讲了醉与梦,从常识上来讲,醉过之后会头疼,做了一个好梦醒来之后会有很强烈的失落感,我觉得把人从醉和梦中唤醒的恰恰是真相本身,如果是这样的话,从醉和梦中寻求安慰是不是太没有意义了呢?

答:对哲学怀疑过没有?我想是这样的,自从我领会哲学是什么以后,我就对它没有失望过。哲学本身是让你怀疑一切的,让你对一切成说进行质疑,这正是它最令人信服的地方。你说的那种为政治服务的哲学,我认为那不是哲学,所以不会动摇我对哲学的信心。当然,哲学不能改变我在现实生活中的处境,但可以帮助我对这种处境采取一种恰当的态度,保持精神上的自由,这正是哲学的大用。关于梦和醉,你讲的是具体的生活现象,即使如此,我认为它们也是有意义的,当真相太令人痛苦的时候,逃避真相以保护自己也是一种真实的需要。不过,我讲的主要是广义的梦和醉,作为心灵产品的梦想和陶醉,我认为它们在人生中起的作用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把它们都去掉的话,这个世界就是一片荒漠了。

问:您在一篇文章里说:“不管世界多少热闹,热闹永远只占据世界的一小部分,热闹之外的世界无边无际,那里有我的安静的位置。”请问您拥有一个怎样的安静的位置?您在那个位置上快乐吗?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还是乐观主义者?

答:你提的问题太多了。“安静的位置”是一个比较诗意的表达,实际生活也许没有那么诗意。我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热闹了,明天我还要在读书节上做一个讲座,读书还需要一个节日来突出,这也是够热闹的。现在我自己的选择特别坚定,我确实觉得安静是一种特别好的状态,特别适合于我。其实我对做讲座一般都是拒绝的,现在学术界也非常热闹,开各种研讨会,我一律不参加,绝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看书、写东西,我觉得这样过日子特别好。有时候要我出来参加一个活动,我心里挺慌的,因为自己特别喜欢的一种节奏被打断了。关于悲观和乐观,尼采说他超越了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我觉得我也有点像。(掌声)我从小是一个很悲观的人,老是想到死的问题,折磨了我很长时间,但是通过阅历和哲学的自我训练,我觉得自己已经慢慢走出来了,可以说比较超脱了吧。

问:一个孤独的人与自身的欲望是很矛盾的,请问当思绪涌上心头的时候,怎样去调整和把握自己的心态,以便能更好地生活在这看似美好的世界上?是不是需要一个信念?

答:你这个表达也很诗意嘛,一诗意就比较费解了,所以我听不懂你的问题。(笑声)就说说我对信念的理解吧,我觉得人是不可能刻意给自己营造一个信念的,一个人有向善向上的愿望,在生活的过程中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些基本的信念。不过,有信念的人也会有孤独或迷惘的时候,这不矛盾。

问:您在搞哲学的过程之中,有没有感觉到很多东西是写不出来的,而且也说不出来的,但它们存在于意念之中?您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建立自己的一套哲学体系?

答:一个似乎已经存在的思绪,但不知道如何表达,这种情形是常有的。其中又有分别。一种是你还没有找到准确的语言来表达它,但最后你是能找到的。所谓灵感就是这样,你忽有所悟,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很好的思绪,但还不清晰,你找到了恰当的语言,它就变得清晰了。另一种是语言根本无法表达,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这就是玄妙了。不过,说无法表达,最后还是要用语言来表达,老子不是也写了五千言?没法直接表达,就用比喻、象征、反讽种种手法间接表达,让你可以揣摩它。至于你说建立自己的体系,我不是这块料,没有这个野心。据我看,中国也没有别的人能够建立。

问:我觉得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有一个很大的不同,比如尼采提倡的酒神精神,在中国文化里就比较缺乏。我记得张爱玲有一句话,虽然张爱玲不是哲学家,但她这句话我有同感,她说中国诗人往往思维到了一个界限就停住了,这个界限就是虚无。我们到虚无以后就没有了,不像西方有叔本华的悲观,有尼采的安慰,您能不能从中西文化比较的角度来谈一下这个问题?

答:我认为这的确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弱点,就是回避虚无所提出的挑战,不敢去追问终极,所以中国哲学中形而上学很弱,也不能形成本土的宗教。

问:我也是深大的学生,在这之前我读过您的《各自的朝圣路》、《守望的距离》,我觉得您的文字跟您的人长得很像。(掌声)

答:我的文字比我的人漂亮一些吧。

问:我想和您探讨一个我觉得比较严重的问题,就是在我的印象里,很多艺术大家,就像凡高、海子,都是我深爱的人,但是他们的生命都是一个悲剧性的结束。刚才您谈尼采,他骨子里面是孤独的,但是他内心又不断地与悲观作斗争,我就发现当代很多人内心也比较孤独,我希望大家不要像尼采那样,到最后疯了。您可不可以从尼采的哲学里带给我们一种思想的力量,让我们向往这个现实的世界,就像罗曼.罗兰说的,在发现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爱生活。

答:我今天做这个尼采讲座,大家听完以后是不是觉得尼采很消极啊?如果是这样,我想我讲得就有偏差。其实尼采的人生态度是很积极的,他的酒神精神强调的就是,虽然这个人生是有缺陷的,我们仍然要肯定人生,为此要把人生的缺陷也接受下来。他后期提倡一种积极的虚无主义,把这个道理说得更清楚。后期他对欧洲传统形而上学作了系统批判,他说在世界背后并不存在一个精神本质,可以为人生提供终极根据,我们必须承认人生是没有终极意义的。人本来是一种寻求意义的生物,这是人的伟大之处,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但是,最后你没有找到意义,你仍然敢于把这个无意义承担下来,仍然积极地生活,人就更伟大了。所谓积极的虚无主义,就是虚无主义也不能把人打倒,这证明了人比虚无主义更强大。这跟你刚才提到的罗曼.罗兰的话是差不多的,实际上罗曼.罗兰受尼采的影响非常大。我们这个时代,大家都说是一个信仰缺失的时代,我倒觉得用不着都急忙去寻找一种信仰。真正的考验是,在没有信仰的情况下,你能不能仍然坚定地过一种高贵的生活,一种有灵魂的生活。其实信仰的本义就是过灵魂的生活,你看重灵魂,过灵魂的生活成为你的内在需要,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你信仰什么都只是一个标签。现在的问题就在这里,大家都不过灵魂的生活了,好像这是很不合时宜的,少数有这个需要的人就很孤独,要偷偷地过,不能让别人知道,好像只有在社会上奋斗,去争取财富和成功,那才是光荣的,造成了这么一种潮流,对灵魂生活的一种压抑。

问:尼采认为批评家没有资格去评论艺术家,那么我们大众就更没有资格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艺术家可以为所欲为,做出的东西我们必须得接受,必须说它好?

答:当然尼采的说法比较极端,你站在大众的立场上提出了抗议。我想尼采是在对艺术家说话,让他们好好创作,不要去理会批评家怎么说。批评家往往从某一个理论出发,对你指手划脚,但是你进行创作的时候,真正起作用的是你的内在冲动,你的才华,你对形式的把握。当然也可能有真正懂艺术的批评家,这样的批评家其实骨子里就是一个艺术家,能够切身体会艺术创作的过程,艺术家才华的品质,对之做出恰当的评论,但他们的意见也只能做参考。那么,艺术家是不是可以为所欲为,我们对他的作品只能说好?当然不是。其实,按照我体会的尼采的意思,他会对你说,作为接受者,你也应该直接面对艺术品本身,有你自己的感受和意见,不要听批评家的。

问:讲到哲学,我们不能不记起中国的哲学,比如说《易经》和老子,中国的哲学也讲究天人合一,跟您提到的尼采哲学里面的思想似乎有一些共同的地方,当然出发点可能不一样,结果也可能不完全一样,但这些都是中国哲学里优秀的东西。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答:我对《易经》没有研究,没有发言权。老子、庄子我看过一点,很喜欢,在我看来是中国哲学里的精华,比儒家更是哲学。也有人把庄子和尼采做过比较,例如台湾的陈鼓应。庄子和尼采确实有一些共同之处,庄子讲逍遥游,一种“与造物者游”、“游于无穷”的境界,和尼采的酒神境界很相近,也是一种审美的境界。但是,我认为在生死的问题上,庄子就比较滑头。西方哲学会问,如果死亡是虚无的话,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虚无的话,背后到底有什么?庄子就不这么问,他不那么死心眼,他告诉你生死是一回事,所谓齐生死,生死为一。所以你不要在乎,只要你不在乎,你就不生不死了。到了道教那里,就把肉身的不生不死当成了一个目标,炼药,练功,要长生不老。道家的思想没有向更深刻的方向发展,转了个弯,变成迷信了,其中的原因我认为是值得思考的,不敢直面人生的悲剧,结果就变成了闹剧。

问:我不太懂哲学,我是从心理学了解了一些哲学方面的知识。您谈到梦与醉,让我联想到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和《性学三论》,我觉得心理学和哲学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您觉得呢?

答:对,事实上弗洛伊德曾经看到尼采论述无意识的言论,据他自己说,为了避免受影响,他就不再看了。但是,弗洛伊德对梦的解析和尼采论梦是不一样的,尼采是从哲学的角度谈的,讲的是梦对于整个人生的意义,弗洛伊德讲的是梦对于人的心理健康的意义,说梦是未实现的愿望的一种必要替代。

问:我认为中国哲学也是博大精深的,它并不是以老、庄哲学为最精华的部分,后期儒家解决了尼采和老、庄所没有解决的问题,就是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在《大学》里提出,人生的发展阶段是致知、格物、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就最终把人生的意义给肯定了,我不知道这种理解对不对?

答:但是我没有听出来它解决了生命的意义问题,在我看来,《大学》和《中庸》里的这一段话正表明了儒家的弱点之所在,内在的修养最后还是落脚在外在的事功。我认为中国儒家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实用品格,精神性太弱,实用性太强,这一点在《大学》、《中庸》里表现得比孔子更突出。

问:尼采认为世界和人生是本无意义的,但是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我就是太阳”。能否认为这是他的一种动摇,或者是悲观过度的乐观?

答:这是误解。鲁迅的文章里有一段话,大意是说,尼采说我也是太阳,但是他疯了。鲁迅可能是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里的一个内容,查拉图斯特拉对太阳说,如果你没有被你照耀的万物,你就会很不幸福,我也是这样,已经积聚了太多的智慧,必须去赠送给人们了。这个内容被鲁迅简单地归纳为“我是太阳”,造成了普遍的误解,其实完全不是尼采的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