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们

我只谈西洋文学系的老师们。

我的原则仍然是只讲实话,不说谎言。我想遵守古希腊人的格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我不想遵守中国古代一些人的“为尊者讳”的办法以自欺欺人。读者将在下面的日记中看到同样的情况。我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虽然时间相距将近七十年,但我对老师的看法完全没有改变。

同今天一样,当时北大与清华双峰并峙,领袖群伦。从院系的师资水平来看,两校各有短长。但是专就外文系来看,当年的清华似乎名声在北大之上。原因也极简单,清华的外国教授多。学外文而由外国人教,难道这不是一大优点吗?

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容我慢慢道来。

我先介绍中国教授。

王文显系主任,不大会说中国话,只说英文,讲授“莎士比亚”一课,有写好的讲义,上课时照本宣科,我们就笔记。除了几个用英文写的剧本外,没有什么学术著作。

吴宓反对白话文,主编《学衡》。古貌古心,待人诚恳。在美国留学时,师事白璧德。讲授“英国浪漫诗人”“中西诗之比较”等课。擅长旧诗,出版有《吴宓诗集》。我认为,他是西洋文学系中最有学问的教授。

叶公超英文非常好,中国旧体诗词好像也读过一些。主编《学文》,是属于新月派的一个文学杂志。讲授“大一英文”,“英国散文”等课。没有写什么学术论文。

杨丙辰,北大德文系主任,清华兼职教授,讲授“德文”“浮士德”等课程,翻译过一些德国古典文学作品,没有什么学术论文,对待学生极好。

刘文典,中文系主任,著有《淮南鸿烈集解》,讲授“大一国文”,一个学期只讲江淹的《别赋》和《恨赋》两篇文章。

金岳霖,哲学系教授,讲授“逻辑”一课。

张申府,哲学系教授,讲授“西方哲学史”一课。

朱光潜,北大教授,讲授“文艺心理学”一课。

孔繁霱,历史系教授,讲授“世界通史”一课。

下面介绍外国教授。

温德(Winter),美国人。讲授“文艺复兴文学”一课和“第三年法文”,没有写任何学术论文。是建国后还留在北大任教的唯一的清华西洋文学系教授。

翟孟生(Jameson),美国人,讲授“西洋文学史”一课,著有《欧洲文学史纲》一书,厚厚的一大本,既无新见解,错误又不少。

必莲(Bille),女,美国人,讲授“语言学”“第二年英文”等课,不见任何研究成果。

华兰德(Holland),女,德国人,讲授“第一年法文”。患有迫害狂,上课就骂学生。学生成绩好了,她便怒不可遏,因为抓不到辫子骂人。

艾克(Ecke),德国人,讲授“第二年德文”“第四年德文”。他在德国大学中学的大概是“艺术史”。研究中国明清家具,著有《中国宝塔》一书,他指导我写学士论文《The Early Poems of H lderlin》。

石坦安(Von den Steinen),德国人,讲授“第三年德文”,没有著作。

吴可读(Pollard Urquert),英国人,讲授“中世纪文学”一课,也没有任何著作。

葛其婉,女,教法文,大概是一个波兰人。

以上就是西洋文学系外籍教师的简略情况。他们有一些共同的特点:第一,不管是哪一国人,上课都讲英文;第二,他们都是男不娶,女不嫁;第三,除了翟孟生那一部书外,都没有任何著作。这在欧美大学中是无法想象的,在那里他们最高能得到助教,或者像德国的Lektor(外语讲师)。中国则一律教授之,此理殊不可解。文学院其他各系并不是这样子的,那里确有术业有专攻的,甚至大师级的教授。可偏偏就是这个西洋文学系,由于外国教授多而驰誉学坛,天下学子趋之若鹜。

限于篇幅,只能介绍这么多。下面是将近70年前写的1932-1934年两年的日记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