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

一月一日

又过了一年了——在我说来也太泄气,还不感到是过了一年。我脑筋还是给旧历年占据着。我丝毫感不到过年的滋味。在中国无论什么事情都变为形式主义的了。这年——多么可爱的个名辞!也变为形式主义了。

元旦似乎该有什么“元旦试笔”之类的东西,不过,我的笔却有点怪,元旦,一整天,没向我脑袋里跑,只好不去试了。

晨九点钟时候,Herr施急匆匆地跑了来,说是要进城。我也急匆匆地收拾了收拾,随他走了。汽车已经没有了,只好坐洋车。非常冷,施、武、我,共三人。

今天进城的唯一任务,就是Herr施要请客——请吃烧鸭,所以一进城,先〈奔〉宣外便宜坊。吃烧鸭,我这还是第一次。印象还不坏,不过油太多。

由便宜坊到东安市场,我买了一本G.K.Chesterton的The Ballad of the White Horse。是诗,还是第一版呢(1911)。非常高兴。

到光陆去看电影——《金发爱神》。还不坏,主角忘记了是什么名字了,倍儿迷人。

放场后已经五点了。又到盐务去访印其,不在又到朝阳访贯一、鸿高。又不在,返回来赶汽车。遇见长之。回校后,乏极,大睡。

二日

早晨看完Love's Labour's Lost。真不易,然而眼受不了矣。

过午看Mrs.Dalloway和 Swann's Way。

晚上仍看Swann's Way。

到张露薇处拿了一张《文学周刊》。

三日

过午看报,榆关战启。晚上就听人说,榆关失守了。于是,一般人一一在享乐完了以后——又谈到日本了。这所谓“谈”者,不过,骂两句该死的日本鬼子,把自己的兽性借端发一发,以后,仍然去享乐。

我怎么也同他们一样呢?这些混蛋,我能同他们一样么?沪战正酣的时候,我曾一度紧张。过后,又恢复了常态,因为刺戟[激]拿掉了。现在刺戟[激]又摆在你面前,我又只好同他们一样地想到了日本了,又紧张了。

这样的人生,又是这样的我,还能活下去吗?还配活着吗?

早晨看Alchemist。

过午看完Alchemist。

看Swann's Way五十页。

Mrs.Dallowy一百页。

——结果眼痛。

四日

接到璧恒公司信,说二十元已经收到了,我希望他能替我买到Holderlin。

早晨现代诗结束了,没有考。

过午看Swann's Way五十页。

看清华校友对燕大校友足球赛。

上德文。

报载,山海关失守,安营全营殉亡。平津指日将有大变。心乱如麻。日本此举,本不为得平津,目的只是在拿热河。然而即便不想得,也够我们受的了。

五日

拼命预备考试,同时又感到现在处境的不安定,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糊涂地过了一天。

人类是再没出息没有的了,尤其是在现在这个严重的时期。一有谣言总相信,于是感到不安定。听了谣言总再传给别人,加上了自己的渲染,于是别的同我们一样的人也感到更大的不安定。就这样,不安定扩大了开去。于是无事自扰,于是有了机会,于是又有人来利用这机会,傻蛋于是被别人耍弄,变得更傻了。

我的原理是——非个人看见的,一切不相〈信〉。

晚上又听了许多,心绪纷乱。半夜失眠。

六日

想看书,其实又不能不看,然而又坐不住。

昨晚听说代表会议决请求学校停课,学校否认了,但是办法却没有。

我最近发见了,在自己内心潜藏着一个“自私自利”的灵魂。开口总说:“为什么不抵抗呢?”也就等于说:“别人为什么不去死呢?”自己则时时刻刻想往后退。有时觉到这种心要不得,然而立刻又有大串的理由浮起来,总觉得自己不能死,这真是没办法。

熄灯后,到大千屋闲谈,后又到长之屋。谈的当然不外现在平津安危的问题。结论是这件事情非常严重。长之预备明天回家。

忘了一件事——今天晚上开级会,本来请梅校长报告,因事未果,张子高代表。大意说,学生请求停课,不接受。但是倘若想走,请假学校也批准。

七日

这几天来,一方面忙,一方面又心里不安定,日记也没记。

这以下几天都是九日晚补记的。

今天早晨长之走,只拿了几本书。其余一切,都托我处理。游魂似的,各处漂流,坐不稳,书也不能看。

八日

今天进城。

访印其,已回家。北大走的很多。

访鸿高,在子正处遇,闲聊半天。又赴市场,无心看旧书矣。因为我现在所挂心者只是这几本破书。以前只嫌少,现在又嫌多了。

九日

顾宪良走,又托我替他寄书,却之不好。于是我便成了311号留守司令、善后督办。

忙了一天,替长之寄书。

十日

一天各处漂流,坐不稳,立不定。

人们见了就问:“你考不考?”头几天问:“你走不走?”我烦了。然而我见了人也想问“你考不考?”

晚上有许多同乡来闲谈。

十一日

今天果然有许多人去考。

我一方面——感情方面,觉得他们不应当考。一方面又觉得我没理由去责备他们——矛盾的内心的冲突得不到解决,再掺入些别的混乱的心情,难过极了。

于是提笔大写道:

一切不谈!

一切不信!

接到叔父的信,预备最近回家。

图画表示的是感情的结晶——感情的型。因为它是固定的。文字音乐表示的感情,可以进展,变化。

十二日

早晨很晚才起。

到图书馆看Philaster。

过午闲扯。

晚上看Philaster。

宏告送我了一本他著的《诺贝尔文学奖金》,我打算替他吹一吹。

最近交战于心中的是什么时候回家的问题,再进而乃走与不走的问题。本来很容易解决,然而却老是解决不了。我现在才知道有决断的难。

晚上一天大风,寒风砭骨。今天好点了。听说昨到零下十三度半。今天零下十二度。

十三日

一天过的仍然是漂流无定的生活。

交战于心中的是——走呢?不走呢?

十四日

今天早晨到城里去。先到北平晨报社领稿费,结果没领到,因为下午三点才办公。

出来北晨社,到朝阳访鸿高。冷极了,尤其脚受不了。在鸿高处一直待到下两点,又到市场,又到北晨报社领到了——十元。

回校后,晚餐。

大睡,疲极矣。

十五日

在清华。

十六日

在清华。

十七日

决定走。同行者甚多。大千等。

下午一点进城,住鸿高处。

十八日

早出购物。

过午登车,五点十分开。不算很挤。

至天津,登车者多。乃大挤,有挤在门外不能进内者,亦云苦矣。

十九日

下午二点始到济南,误三点矣。

看到叔父信,说十九日晚车抵济。乃赶往车站去接,接到了。与叔父一别又年余矣。

二月二日

在火车里真难过,总睡不好。

十一点到北平。

乘洋车到青年会,坐十二点汽车回校,乏极矣。

睡。晚上仍是睡。

三日

知道先考Drama,一早起便看drama。

到校后,心里面酸甜苦辣咸的滋味全有。幸而我不是慌慌张张地逃走的,不然更觉得滑稽了。

无论怎样,心里总不能安住。

四日

早晨读完Drama。

过午看中世纪。晚上看文艺复兴。

今年暑假回清平。

五日

还是预备功课。

在济南听到母亲身体不好。心里的难过和不安非笔墨所可形容,这几天总想到回清平。

六日

今天仍然拼命看书,因为明天就要考了。学期的成绩就全仗这两天挣,现在更感到考试无用与无聊。

七日

今天第一次有考。戏曲,只一个题,预备的全没用。

八日

今天考三样。晚来头痛身疲,如乘三日火车者然。

九日

今天考两样。完全是临时乱抓,预备的全用不上。

十日

今天休息一天。看法文。

十一日

今天考法文。早知道Holland的题目一定要“绝”不可言。果然,又有Dictation,又有Translation,又有conjugation,又有composition,仓促答完,已两点有半矣。过午一时进城,先到市场。

到鸿高处,又复到市场吃涮羊肉。买Tennyson一本宿鸿高处。

十二日

过午一时与鸿高同赴天桥。游览一过,趣味不减上次。又到大森里,据鸿高云此处昔日为树艳帜之所,当日车龙马水,今则移于八埠,而此地荒凉矣。又畅游八埠,但没进去。到琉璃厂,买Milton一本。

到横源吃饭。

晚仍宿鸿高处。

十三日

今天是上课的第一天,第一堂就是法文,我住在城里只好大刷。

记得是十点有汽车,然而记错了。是十二点。没办法只好到市场大逛。

返校后,洗澡。

晚上大睡。

十四日

又开始过notes-taker的生活,真无聊。

同王红豆到校外一游,看了许久牛。

长之来找,出去走了半天,谈的是他正读《红楼梦》,他读后的感想。

今学期我也想正正经经地读点书。

十五日

开始看Richard The Third和Old Goriot。

近来对一切人都感到讨厌,对一切事情都感到空虚,想好好地念点书,又踏不下心。

接到叔父的信,说已就小清河水文站长,颇慰。买Baudelaire:Fleur du Mal一本,是用Papier de Hollande印的。

十六日

上班。

看Goriot。

近日时局又不好,心不免又慌起来了。但归根结底,还是自私自利的心作祟。

十七日

早晨四堂课,颇疲倦。

过午体育是棒球。大汗,颇有意思。

看Richard The Third和Goriot。

十八日

这几天极暖。昨天过午大风,今天竟下起雪来了。

过午雪晴,同王武施三君到校外闲逛。

读张天翼《小彼得》和胡也频《活珠子》。从胡到张,白话文显然有进步。张并不像一般人所说那样好,不过文字颇疏朗,表现法也新。

晚上忽诗兴大发,作诗一首。

十九日

今天进城。

到盐务访印其。一同到东安市场闲逛。到琉璃厂,买了本Spenser。

到真光去看电影——《裙带累》,不好。

晚七时回校。

今天张学良发出通电,决心抗日,心中颇忐忑。

二十日

近几日来,心中颇空虚而不安。有烦闷,然而说不出,颇想放纵一个时期。

我讨厌一切人,人们都这样平凡。我讨厌自己,因为自己更平凡。

晚上长之要稿。他刚就周刊文艺栏主任。

二十一日

抄笔记如故。

决心作Holderlin。

把《代替一篇春歌》交给长之。

二十二日

今天最值得记的事情就是接到母亲的信,自从自〈己〉出来以后,接到她老人家的信这还是第一次。我真想亲亲这信,我真想哭,我快乐得有点儿悲哀了……的确母亲的爱是最可贵的呵!

读Wilhelm Dilthey的Erlebnis und Dichtung。

二十三日

今天借到Steinen的Tage und Taten,因为里面有篇文章讲到Holderlin。Steinen说这篇文章非常难懂。

借回来后就抄,因为他急着要还回去。

二十四日

今天下午听伯希和演讲。用英文,其实说得并不算坏,然而很刺耳,因为调子还是法国的。映了许多照片,还不坏。

晚间,同长之访毕树棠,不在。

二十五日

今天一天没课。

早晨到图书馆看Stefan George。

过午——呵,没刮风,天气实在太好了,在屋里怎样也坐不住,同H.施出去遛圈。

最近穆时英派的文章颇为流行,我看,他的特点就在只有名辞,没有Copula。在一方面说,现在文明进步了,速律也进步了,我们受到刺激,不容易发生反响,一个个都发生反响,而且刺激也太多。但是我们却看到许多东西,所以用这种法子写也未始不可。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以为那派文章是受未来派诗的影响而产生的。有人批评未来派诗说:最好也不过是一幅低级的油画。我想,也可以拿来送给这一派的文章。

二十六日 星期日

早晨看Stefan George和Richard Ⅱ。

几天来都没刮风,真乃天老爷开恩。饭后骑自行车溜了一圈,真是lovely weather(Jamesonlovely weather(Jameson语)可爱的天气(翟孟生语)。

开始译George的文章。

二十七日

开头考了个法文,弄得一塌糊涂。

看Nietzsche。

过午Ecke第一次上课。我问了他许多关于S.George的问题。

晚上听杨丙辰先生Faust。

几天来,老叶的Faust老在脑子里转,大有非买不行之概。今天晚上又托许大千,转托老常买。

二十八日

早晨作Notes-taker数小时。

近日报载,热河我军屡退,瞻顾前途,不禁感慨系之。

晚上Faust竟然买到了,欣喜若狂。这书真有相当的magnificence。

三月一日

寄家信要四十元。

回来心绪不好,总不能安定。看《红楼梦》。

二日

今天接到叔父的信,说,婶母的意思诸事宜从〈俭〉,附注说:“此汝自招之也。”我看了,真有说不出的难过。这种事,我经两次了。自己的老的既是这样脾气,自己再偏浑蛋不是“自招”是什么呢?我看到将来,我战栗了。总有一天,使婶母更失望的。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生竟是这样的吗?!——

三日

这几天心绪坏极了——人生反正不过这么一回事,只有苦痛,苦痛。到头也是无所谓。说我悲观厌世吗?我却还愿意活下去,什么原因呢?不明了。

家庭,论理应该是很甜蜜。然而我的家庭,不甜不蜜也罢,却只是我的负担。物质上,当然了,灵魂上的负担却受不了。

四日

九点进城。先访静轩,真也巧,他刚从清平回来。又访鸿高。森堂、贯一都回来了。

同鸿高到真光去看电影,《战地二孤女》,胡珊主演,有声的,不过还不如无声好。说话简直像破锣,像演新剧。

前方紧急,抓汽车运输,街上无一汽车,凄凉现象。

宿鸿高处。

五日

赶十二点汽车,又记错了钟点——是下三点。没法,只好到印其处。报载承德失守,呜呼!

同印其到市场一逛,三点回校。

心绪坏极,不能静心读书。

六日

应景上课。

七日

应景上课,心绪乱极。我真看腻是一般人的死沉麻木的脸。

八日

今天清华汽车因怕被抓停驶。因为同自己有了切身的直接的关系,数日来麻木死僵的空气才有点激动。

九日

应景上课。麻木,麻木,麻木。

十日

上课——麻木,非见血不会激动了。

十一日

一天没课,颇觉闲散。在强制的无可奈何的镇静下,又要想做点事情了。于是想到了Holderlin。到图书馆借了几本德国文学史。

十二日

看德国文学史,用笔记下来。

今天印其本说来找我逛西山,昨天打了电话来说不来了。不知为什么。

十三日

早晨看德文。

晚上听杨丙辰先生Faust。讲的是Studierzimmer一幕,讲得非常精彩,他说明Goethe同Spinoza是不同的。

杨先生说,古北口丢了——我不信。

看晚报——真丢了。

心里有许多感想,而且感情也颇激动。但是是喜呢?是悲呢?写不出来也说不出,反正“有”就完了。但是,我在自己内心的深处发现了一个大的“自私”。

十四日

读《南唐二主全集》,后主词真好极了。我尤爱读“帘外雨潺潺”一首,我真想哭呢。

我最近发现个人的感情太容易激动了——我看孙殿英(以前我顶恨的)的战报,宋哲元的战报,我想哭。报上只要说一句动感情的话,我想哭。

十五日

连日报上警告蒋王八蛋不要为李鸿章第二,今天晚报又有妥协消息,无怪罗文干连日奔走。

我兴奋极了,我恨一切人,我恨自己。你有热血吗?为什么不上前敌去杀日本人,不没有热血吗?为什么看见别人麻木就生气。我解决不了。我想死。

十六日

经过一阵感情的激动以后,我镇定了——于是想到念书。昨天Ecke介绍许多德文书,可惜我的德文泄气,不能看得快,非加油不行。

十七日

机械般地上课。真无聊。

晚上因为精神,大为萎靡,真没出息,刺戟[激]刚拿来就不能振作了。

十八日

星期六没课,颇觉得闲散。

早晨看Ibsen的Doll's House,看Dante,看Dante别的倒没觉出来,只觉得味很厚。

昨晚同Herr陈谈到李义山,说到他是中国象征诗人。我的趣味是趋于象征的唯美的,所以便把他的全集借了来。

过午看《红楼》。原来看到宝玉宝钗提亲便不忍再看了。我看到林黛玉的孤独,别人的瞒她,总动感情。我这次再接着看是拿看刽子手杀人的决心看下去的。但终于把九十七回——黛玉死——隔了过去。

同长之谈到佛教。

非读书不行。

晚上看《苦闷的象征》。还想作我对于Holderlin的认识。

今天本学期《周刊》第一期出版,有我的一篇译文《代替一篇春歌》。我在《周刊》发表文字,这还第一次。

十九日星期日

早晨读Holderlin的诗。

二十日

法文下后,看Nietzsche。

Nietzsche的文章绝不像哲学家的文章。有生命力,有感情,我宁说他是诗人。

二十一日

一想到明天考小说,今天似乎又忙了起来。又想看R.Haym的Die Romantische Schule,又不能不看Old Goriot,真难过。结果还是先见Old Goriot。

二十二日

早晨躺在被里——满屋里特别亮。下雪了吗?抬头一看,真的下雪了。今年北平本有点怪,冬天不下雪,春天却大下。这次雪又有点怪,特别大而软松。树枝满的是雪,远处的上[山]也没了,只有一片似雾似烟白气,停滞在天边。近处的树像一树梨花,远处的只是淡淡的黑影,像中国旧画上的。远处的树,衬了朦胧乳白的背境,直是一片诗境。

我站在窗前,仿佛有点inspiration性。面对着这一幅图画,不去领略,却呆想,我于是笑了。

二十三日

今天一天除了上班外都在忙着看Romantische Schule,生字太多,颇形讨厌。学三年德文,而泄气的是,我已经下了决心非master德文不行,此后的一年我定它为德文年。

今天财运亨通,领到山东省津贴五十元,又领到稿费二元二角。说不定贷费这几天内还领得到呢。

二十四日

今天早晨上四堂,简直有点儿讨厌。

过午打排球,颇形痛怪[快]。不过我的技术坏到不可开交,终于把手指(?)了一下。

明天没课,晚上可以大看Romantic School。

二十六日

早晨看了一早晨Die Romantische Schule,对我的确有很大的帮助,不过太难。

吴宓叫作Sara Teasdale纪念文,到图书馆找参考书,借了两本New Republic。

过午仍看德文。

二十七日

早晨仍看《德国浪漫派文学》。

到书库去找旧杂志。

过午把Living Authors上关于Sara Teasdale的一条译抄下来。

晚上听杨丙辰Faust。

二十八日

今天整过午没课。费了一过午的工夫,把Sara Teasdale纪念文写起来。

明天放假,晚上颇觉得轻松,于是想到作Holderlin。抱着头硬想,只是想不出什么东西,外面也或者因为明天没课,人声、笑声似乎特别加多了——真讨厌!

拼命,在床上,想了一晚上,好歹想起了个头,但也不曾〈怎〉样满意。而今才知道做文章的难。做不出文章,心里终放不下,半夜里醒来,终于又点蜡写了一点。

二十九日

今天革命先烈纪念日,放假。

昨天同长之约定进城。早晨到他那里去,看了一篇校刊的投稿,是旧诗,用了“宫柳”等term的佳作,只写了个别号,地址是西院十号。于是在去赶汽车的当儿,顺便去访了这诗人。然而,结果只知道他姓胡,别的再也打听不出了。

进城,先到琉璃厂,几乎每个书铺都检阅到了。我买了几本书。

又到市场,看旧书,我买了一本Longfellow译Divine Comedy。

回校后,看到璧恒公司的信——我tremble了,我订Holderlin准没有了,我想。然而,不然,却有了——我是怎样喜欢呢?我想跳,我想跑,我不知所措了。我不敢相信,我顶喜欢的诗人,而且又绝了版的,竟能买得到。我不知所以了。

长之(昨天)说,他要组织一个文学社。我赞成。

三十日

因为下星期是春假,所以心总有点“野”,不大能安心念书。

三十一日

今天晚上,长之在工字厅请客,算是招集这次他发起的文学社的社员。我真想不到,他请的全到了,除了两个实在不能到的以外。

谈到十点才完,定名为清华文学社。

印象还不坏。

四月一日

今天Herr武请客,在城里。

十点坐洋车进城。到绒线胡同予且川菜馆吃饭。

饭后,到平安去看电影——《大饭店》。因为许久以前,就开始宣传了,所以三点钟开演,二点钟座就满了。七大明星合演的,有Garbow等。Garbow片子我还是第一次看,真不坏。十点回校。

Holderlin全集,剧[居]然来了,因为太晚不能取。Sorry之至。

二日

今天同武、王、左登金、蔡淳去逛颐和园。

走了去,因为我去的次数比较多,我于成了向导了。先上山,后逛排云殿,又坐船到龙王庙。逛的人非常多,但是总觉得没什么意思——尤其玉兰花不开,更令人失望。

不过,今天天气终归是太好了。没有太阳,也没有风。我穿了棉袍来,却糟天下之高——因为太热。

过午又去逛玉泉山。出颐和园,坐洋车。玉泉山军事训练时期(三星期)来过一趟,但没能够上山顶,这次上了山顶了,而且还上了塔的最高顶——呵,just marvelous。能看到多远呵。你想,在山顶上再建上塔,够多高呢。

晚上我在合作社请客。

三日

一天都在作Holderlin。限今天作完他的life。

四日

限今天作完我对他的认识。果然——没作完,然而究竟也差不多。

五日

早晨把文章做完了。本预备今天进城,早晨天阴,又因同大千谈话,起晚了,早晨没走。

过去[午]又下雨——然而终于进城了。

先到静轩处,因为接到清平寄来的贷费,寄错了,把我应得的款寄给静轩,我去同他说。

仍是濛濛的小雨。

又到鸿高处。七点回校,把书箱拿了回去。

六日

天阴,微雨。

开始抄Holderlin,抄比作还费劲。埋头抄了一天,还不到一半,真悲观。

七日

天仍阴。

前人说“杏花雨沾衣欲湿”,似乎很有诗意的境界。然而连绵的阴雨,却只叫人感到腻。“这春假又完了”——我老这样想。倘若(没)有工作占着身,说不定要怎样难过呢。杏花刚开了,可怜雨一打,便凋零了。也或者因为最近心情不好,因而连自然的风景也影响坏了。

八日

今天才抄完。

天气仍阴沉。

九日

今天早晨看了一点Ibsen。

同施武到海淀去玩,买了许多荸荠、甘蔗回来,大吃一通。

十日

今天又上课了——昨天一想到上课,颇不痛快,总觉得春假过得太快了,今天一上课,也觉不出怎样。上德文,把Holderlin拿给Ecke看,他大高兴。

十一日

又开作Dictator,真倒霉!

晚上Holderlin稿子送了来校对,德文居然排得不很错,也真不容易——当初写文章的时候,看着,不如说觉着,还不坏。抄的时候,我觉到有点儿坏了。这次校稿,简直觉得坏得不可救药,我真就这样泄气吗?

能有这么一部Holderlin全集,也真算幸福,我最近觉到。无怪昨天Ecke说:“你大概是中国第一人有这么一部书的。”

十二日

今天西苑演习高射炮,大刷而去。清华同学最少去了一半,但结果颇不满意。炮名是高射机关枪,一九三〇年法国,构造极复杂。但悲观的是,不少小兵(他们只会放)不懂怎样精密计算,官不懂,连大队长也不懂。呜呼。

我的感想是——以前我真以为大刀可以杀日本人,但是我现在才看这新式武器(其实已经不能算怎样新了),构造那样精密,不用说我们中国没有,就算有,一般军官士兵的程度,远在能去用之下。大刀能对付这样的武器吗?

回到学校,刚吃过饭,听说早晨吴可读因为上课人太少,要礼拜五考Madame Bovary,大惊,因为我只看了二十页,于是拼命看——头也晕,眼也痛,但也得看,不然看不完。

十三日

今天主要工作就是看Madame Bovary,无论怎样,总得今天看完——眼更痛,头更晕,但我也更往下看,终于完了。不禁大快,但也骂吴可读。

十四日

今天考,题容易。

过午下体育后同吕陈打Handball,颇有趣,自运动以来,未有如是之累者。

十五日

早晨看Le Cid完。

过午又去打Handball,同吕,比昨天更累,后来,连臂都不能抬了。浑身痛,腰也不能直。

几天来前方情形不佳,连日败退,不知伊于胡底也,呜呼。

十六日

早晨开始看Paradise Lost,颇难懂。又看Moliére的Tartuffe一半。

过午出外遛圈。

晚预备作文。

十七日

早晨Herr陈买了网球,于是大打网球。

十八日

这几天因为前方后退,心景总不安定。看书实在看不下去,上课更是难过。

下午下了中世纪又打网球。

晚上谈天,睡觉。

十九日

早晨大刷打牌,前方更紧了。老想走,但是走了,回了家更难过。

过午又打网〈球〉。这一星期来,几乎每天运动,而且还最少延长三小时,开有生之记录。

二十日

一夜细雨潇潇,晨间雨更大,起来时已八时而误为七时半,及早点后,始知,法文乃不得上。

云气朦胧中,远树迷离,近者愈苍翠欲滴。

过午又打手球。

二十一日

早晨上四班,颇忙。

过午因不能打网球,颇觉无聊。

今天中国文学系请顾随演讲,本拟去听,而下体育后一觉黄粱,乃不得往,怅。

二十二日

早晨包扎书籍。

今天过午七八级对抗运动会,看了一过午。

又抽暇与武、施打手球,晚与何其芳见面。

二十三日

今晚仍与何其芳见面,曹诗人请客。

他的诗我颇喜欢,美是美了,不过没内容。

二十四日

吃了午饭出去走着玩,忽然王红豆说,他听别人说城里太庙飞来了许多鹤——这真是奇迹。去见,于是我们三人,我、武、王便坐洋车走了,已经二点,到了,果然有许多鹤,它们叫作灰鹤,都在太庙南边松树上筑巢。据说每年来去是定时。鸣声高亢,时在云际盘〈旋〉,亦奇观也。比鹤小一点。又到市场,我买一本Charles Lamb全集,是1867年版,颇满意。

七点回校。

二十四日

几天来,心仿佛漂在水上似的,不能安定,想寄书,又怕寄坏了。然而终于没寄。

晚上上Faust。

二十五日

早晨上课。

过午还是上课。

晚上大睡。

二十六日

从昨天来,日本兵忽然大退,不知什么原因,向前进是normal的,不叫人觉到惊奇,向后退却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

与第五级赛排球,我们级胜。

天雨土,黄澄澄的。

二十七日

近来日记好〈久〉不按天记,以后补记起来,非常费劲。就说今天,也是五月一日补记的,因为事情早已忘了,所以拿几句闲话来凑热闹。

二十八日 星期五

上课颇勤。

二十九日

今天是本校二十二周年纪念。

校友回校的很多,外人来的也不少,热闹极了。

早晨在大礼堂开会,有邵元冲演讲,我没去听,同王、武等各处逛,因为女生宿舍开放,特别去看了一遍。一大半都不在屋里。

会开过后是夺旗,非常有意思。

过午毕业同学与在校同学球类赛,凑热闹而已。级歌校歌级争比赛,亮开喉咙唱了半天,结果一个锦标也没得,泄天下之大气。

晚上音乐会。

三十日

早晨看书。

过午忽然想进城,便去了。一访静轩不遇。访印其,也不遇。在盐务遇之。访鸿高,候半小时,只会森堂。

要买一个Handball,终于没买到,因为没有。

七点回校。

五月一日

刮天下之大风,大得有点奇怪,仿佛一切东西,无论树木房屋都要随了风跑走似的。过午稍停。

二日

今天又刮风,天气也有点冷。

过午去打Handball。

看了一天Dante的Inferno,想作中世纪文学论文。

晚上仍在看。

三日

除了上班以外,仍然看Inferno。

过午跑四百米,大累。

晚饭后同蔡淳出校去take a walk。蔡极天真,有小孩气,颇可爱。

四日

以下五天日记都是八日晚补记的——

今天忘了做了些什么事。

五日

今天放假,为什么忘了,大概不外什么纪念日之类罢。

想把中世纪paper作完,但未能。

六日

今天开运动会。本不想看,但是外面报告员一声大喊,却把我喊出了。

我对运动样样泄气,但颇有看别人运动的兴趣。

零零碎碎的终于把paper写完了。

七日

今天印其同璧如来。

领他们在学校各处走了一趟。

过午到圆明园去,天太热,不可当,昨天,据说,比去年的昨天温度高十度。

晚上作法文文。

八日

天热甚。

看德文。

过午去上德文,而Ecke不至,乃走。其实心里正记挂着工字厅后面荷花池捕鱼,合[和]与大一赛排球。

九日

天仍热,上班则沉沉欲睡。

过午本想上中世纪文学,但未往。

打网球及手球,汗下如雨。

晚抄paper(中世纪文学)。大诌一通。

读《两地书》(鲁迅与景宋通讯)完,颇别致。

十日

天仍热。

早晨上现代诗,讲T.S.Eliot。

过午swim,打Handball。

最近写日记老慌,一想没事,就想打住,其实再想还有许多。我最近自己发现,不只写日记好慌,无论做什么事总想早做完,不知什么毛病?

十一日

仍然是呆板的生活。

今天早晨有日本飞机来北平巡视,据云并没有掷弹。我最近发现,自己实在太麻木了,听了日本飞机也没有什么回响。

十二日

六点钟起就听到轰轰的飞机声,是日本的吗?一打听,果然。

晚上看晚报知道城里颇为惊慌,在清华园却看不出怎样。

十三日

早晨进城。坐洋车,同行者有长之,Herr施。

先到崇效寺,牡丹早已谢了,只余残红满地,并不像传闻的那样好。

又同长之到中山公园。牡丹也已谢,但尚余数朵,以我看似乎比崇效寺强,虽然听人说,不如崇效寺种类多。

又到太庙,主要目的仍在看灰鹤。访静轩不遇。访印其,晚同访璧如、鸿高、贯一。

宿盐务学校。

十四日

本来今天想早走。吃过了午饭,璧如忽出外购戏票,吉祥,荀慧生演。

一点戏开,出颇多。荀演两出,一《探亲》,一《战宛城》以我论以时慧宝为最好,年已老,而嗓音宏亮。

《战宛城》未能看完,因赶汽车。荀身高,做派颇attractive,再不客气说就是“浪”,唱得不好。

七点回校。

十五日

昨晚北平情形颇严重,各路口马路皆堆麻袋,据云今晚恐有暴动。心颇忐忑。

昨日访静轩主要目的即在要钱,未遇。囊空如洗,怅怅。归校后,第一即见到秋妹信,言家中近中尚不能寄钱,德华生一女。心颇急,精神靡颓。乃写信致鸿高借钱。头堂考法文,头晕体乏,难过已极。

长之定今日回济,十一时即乘洋车赴平。

过午因精神不佳刷德文。

十六日

今天听王宗贝说,鸿高已于昨日回鲁,借钱不到,奈何。

上课也只是敷衍。

十七日

今天请黄杰师长演讲南天门作战经过。黄极年轻,颇奕奕有英风。

现代诗因演讲停止。

过午打Handball。

十八日

我自己真泄气,开口向别人借钱,又有什么大不了,何必这样在心里思量呢。

精神坏极。

十九日

早晨四堂课,只上三堂。回屋一看,有挂号信,钱来了,喜极。

过午体育,打Handball。

接到长之的信。自从黄郛到平以后,空气已大和缓,妥协是没有问题的了。

过午出校散步,有许多兵过,一打听是黄杰的兵。我心里难过极了——据说黄的兵在南天门牺牲了三分之二,这些回来的都是百战余生了。我们为民应当怎样对他表示欣喜感谢呢?然而一般人却都旁观者似的站着看,漠不关心。又往前走,看见一个农人牵着骡子仓仓卒卒地藏躲。唉呀中国人!

中国兵为谁而死呢?连他们个人,也有点渺茫。我心里太矛盾,对什么事情不敢想,不敢想。

二十日

寄长之信。

看Return of Native。

过午清华燕京一二年级对抗运动,看了一回,又打Handball。

晚饭后同吕武去看黄杰部兵士掘战壕,妥协看来是没有问题,但空气又颇紧张。今天有十一日机飞平示威,难道故意作样给人看吗?

二十一日

五点起,因为同王、武、蔡约好打网球。

因为昨天太累,昨晚又没睡好,所以打完网球吃过早点即行大睡。

过午看完Hamlet。看Return of Native。觉得不好,描写dull而笨拙,毫无艺术技巧。

晚上看Return of Native。

二十二日

这几天空气又有点紧起来。在路上走,随便就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谣言。

过午三点,校长忽然召集全体同学在大礼堂讲话——不好。果然是不好,他接到北平军事当局的通知,说倘若学生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了。

于是,人心大慌,见面总离不了——“走不走?”

全校大混乱。

二十三日

一早起来去赶汽车想到城里去看看风色。汽车在西院就被人占满了。刚从城里开来一辆汽车,应该到大门下车,然而在西院候车者都不放汽车走(其中最勇敢的是曹诗人),汽车又偏要走,于是都攀援到车上想被带到大门,一个tragi-comedy——终于汽车没走。我也拼命挤了上去,天空飞着日本飞机。

先到北大,印其已走。又到朝阳,璧如也走。自己随到市场买了只箱子,坐洋车回来。

然而消息又好了——据说英法公使从中调停,先停战,《北平晚报》大出号外。真的吗?

又打Handball。

二十四日

看报证明消息是真的。于是又上课,然而大部分同学却都跑光了。教授提了皮包,昂昂然上讲台,然而不到一分钟,又嗒嗒然走回来,因为没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几天生活虽然在confusion中过去,然而却刻板单调,晚上大睡,早晨晚起,上课是捧教授场,下课聊天,喝柠檬水,晚饭后出去遛圈,真也无聊。

过午又打手球。

二十五日

消息渐渐好起来,虽然还不敢保险。上了堂法文,只我一个人。

仍然是,睡觉,打Handball,喝柠檬水,遛圈,聊天,仍然是刻板的生活,真也无聊。

二十六日

今天学校出布告,大考延至下学期。

我还想再在学校里住两天,玩个痛快,济南真没有好地方。

图书馆代买的书来了,真想不到这样快。亏了昨天郑康祺同校长交涉,山东同乡向学校借了每人五十元,以津贴作抵押,我也领到五十元,不然干了。

二十七日

夜里淅淅沥沥地响,下雨了。

生活仍然是照样地单调。把新买的书从图书馆里取出来,颇满意。

过午又打Handball。

借了几部小说。今天只看了《绿野仙踪》,不甚高明。

二十八日

想回家,今天写家信要二十元。

今天Baseball在本校try-out,因为实在太无聊了,出去看了看,也没有什么意思。

今天是旧历端午节。去年这时候我已经在家里了,但今年却无聊地守在这儿。古人说“每到佳节倍思亲”,因为太糊涂了,根本没想到佳节,亲也更无从思了。

二十九日

昨夜雷电交加,大雨如注。

今天没上法文。Holland大打电话来催,我已决意不去。刷她。

昨天看《东游记》,简直不成东西,《绿野仙踪》比较好一点,不过也不高明。这一比较,才看出《红楼梦》《儒林外史》的好处来。

看张天翼的《鬼土日记》,还不坏。不过讽刺太有点儿浅薄,也太单调。文字很经济。

三十日

今天早晨上了一堂现代戏剧。

过午仍然是打Handball。

天气忽然冷起来。

晚上遛圈回来在王红豆屋大打其牌。一直到十点才回屋,你猜回屋干吗?大睡其觉。

三十一日

早晨上现代诗,老叶竟然不去。

过午二至三〈点〉打网球,三至六〈点〉打Handball,直打遍身软酥,一点力量也没有了。打破以往运动时间长的纪录。

借了一本《岭南逸史》,不甚高明,文字之坏,不可言说,内容也贫乏得可以,结构也没〈有〉,总是那一套佳人才子,又加上神仙富贵,真正极无聊之能事。这几天看得这几部长篇小说,一部比一部坏。从前只说《红楼梦》好,不知其所以然,现在一比,才真见出《红楼梦》之高明哩。

六月一日

今天到城里托中华捷运公司把两只箱子运回济南。是坐洋车去的,一路上道路坎坷泥泞,高摆在车上,好不难煞人。十二点半起行,三点才到西皮市公司,结果叫车夫敲了一下,又叫公司敲了一下。

四点钟回校。

今天中日停战和约签了字了,内容对中国实在太侮辱,我想最近恐怕有人要出而反对罢?!

回校后大累,八点就睡。

二日

昨夜雷声殷殷,早晨大雨倾盆。从窗户里看出去一片苍翠,雾气朦胧。

过午打Handball,一直到五点半。

昨天接到家里的信,要我赶快回去。在这里无聊,回家更无聊。怎么是好。

三日

天色阴沉,老想下雨的样子。

早晨接到家信,并20.0。在图书馆借了两本小说,一本《北史演义》,一本《梼杌闲评》。最近因为无聊很看了几部中国小说,都是乌烟瘴气不成东西。

过午看baseball try-out。

决定下星期三走。

四日

本预备今天进城,早晨天色阴沉,恐怕下雨,没能走。

吃午饭的时候,武、王、施三君忽然决定饭后徒步进城,我也赞成。于是开步——袜子前边破了,脚趾被摩擦,倍儿难过。顺着平绥路,走,走,走。天虽阴而沉闷,也热。到西直门刚上电车,便大雨倾盆,其势猛极。我想,倘若走慢一点,非淋在路上不行。到西单下电车的时候已经停了。

到老天利买了个景泰蓝的小瓶。

坐四点半汽车回校,雨又濛濛地下起来了。

五日

淅沥,淅沥,下了一天雨。

早晨看《北史演义》。

过午在王红豆屋打牌,打了一过午。

晚上回屋睡觉。

仍然淅沥淅沥地下着。

六日

终于晴了天。

早晨跑了一早晨,忙着汇钱,汇到Toyle。

过午打网球,及Handball。

晚饭后,到朗润园一游,风景深幽。

七日

决定今天走了。

早晨在王红豆屋打牌。过午一点钟进城,先买了车票,又到琉璃厂买了几瓶酸梅露。

车上人少极了,与从前一比,大有天壤。从坐车的方面说不能不算痛快了。

车内尘灰太多,车外玉盘似的月高悬。

八日

东方刚刚发亮,就可以模模糊糊看到车外的景致。

九点半到济南——不知为什么我每次来到济南,总有许多感想之类的东西,萦回在脑子里。一方面觉到济南,人与地,之卑微,但是一方面又觉到个人的渺小。

到家里所见的,结果是——理想见了事实要打折扣,折扣的大小,看事实与理想之高下而定。

九日

到孙二姐家住了一天。吃东西,听洋戏。

本来因为无聊才来家,然而刚来家又觉到无聊了。无聊如大长蛇,盘住了我。

十日

游神似的过着生日。

济南空气总令人窒息。看着浅薄的嘴脸,窄的街道,也就够人受的了。

早晨访长之、柏寒、秋妹,照例的俗套,无聊已极。

十一日

今天到运动场打了几个钟头的球。因而[为]打完了不能随着洗澡,总不敢多使劲。

晚上去洗澡。

济南天气,同北平差不多,忽阴忽晴,莫知所以。还濛濛地下着雨,转眼就可以晴天。

心里觉到烦。

十二日

今天又同志鸿弟到运动场去打网球,倍儿泄气,天热极。

秋妹来,菊田亦来。打牌大败。

终日来来往往地净是客,绝不能安坐读书。这暑假,我想大概就这样过去了。好在预先没有大的计划和野心,即便实行不到,也没有什么。但是一想到时间就这样让它白白地跑过去,又似乎有什么了。

十三日

菊田又来,同秋妹、四舅同游千佛山,山下正凿井,据说已经一年了,还没凿出水来。

山上风物如故,实在不见高明。济南山水的大缺点就是不幽不秀,千佛山尤其厉害,孤零零一个馍首似的山,没有曲折,没有变化,不过因为多了几棵树,在济南就成了宝贝了。

晚上刚要睡觉,婶母忽大发病。呕吐不止,人事不知,冷汗遍体,状极危险。赶快往高都司巷跑,去请梅城姐,还好,她在家。

一宿没睡,孙跑侄颠地弄了一宿,只就高都司巷一处就不知跑了几次。

十四日

从今天以后,因了婶母的病,颇含有危险性的病,使我尝到了平生没曾尝过的滋味。一方面看着病人发急,一方面不能睡觉,又一方面还得出去张罗医生药料,还有一方面是不能吃东西——就在这种情况之下,我活了七八天,我仿佛在大雾里似的,茫茫地看不见光明。

病人的症象是——睡着时也颇安静,一醒则大嚷头痛,胡言乱语,有时竟还唱。我一听她的唱,真比用刀子割我的心都痛。

正在感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接到长之的信,转据峻岑说中国家庭是免不了病人的。旨哉斯言。

十八日

打长途电话致叔父,催他回来。晚上病人竟大发其昏。私念,倘有好歹,我的责任可就难免了。不过,还好,第二天,叔父就回来了,同时又请了王兰斋。到了第二天(二十日)婶母的病就有转机了。

截止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了个大的变动——以前老是忧虑着病人的病,自己散出许多扑朔迷离的幻影,想到了许多不应当想的事情。这以后,是为自己,为自己的环境,为因叔父的到家而袭来的意外之不痛快,而发燥。我给长之一封信上说:“我前途看不见光明,我渐渐发见自己是一只鸭子,正在被人填着,预备将来宰了吃肉。”其实,还不这样简单,这不过表示一时的whim。事实是这样:我对秋妹感到了十二分的不满,同时又听到,婶母的病是我气的。我听了,真是欲哭无泪啊。整个晚上,我焦思着,我织就了一副烦闷的网,深深地陷在里面——我想到了故乡的母亲。

二十日

王兰斋又来。

二十二日

又来。

二十三日

到菊田、三姨处。到菊田处是因为听说他不好,奉命去的。就因为秋妹那副神气,弭家我还真不愿意去呢。以前的秋妹是轻浮,现在是在轻浮之外,加上一层自己莫名其妙的高傲。因为嫁了一个刚刚够看见饭碗的女婿,就烧成这个样,将来还堪设想吗。

二十四日

又请王兰斋、遇牧来谈,病人大好。

二十七日

天气大热。

半月来未洗一澡,腻极矣。过午去理发,又到遇牧处,不在。去浴德池洗澡,已止水矣,回家后,遇牧在。

二十八日

现在才能零零碎碎地看点书,我预定把中国所谓“经书”均看一遍,先看《诗经》。Holderlin的诗也读了点。过了〈午〉访遇牧,洗澡。

二十九日

早晨到三姨家去。

秋妹来,故态依然。

昨天四印弟送了我一个龟。不知为什么我对龟特别有点儿喜欢。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曾为买一个龟而费了许多事。去年从彭府拿了一个来,本来想带到北平去,冬天里在水缸里泡死了。今年这个比去年的还大还厚呢。

三十日

几天来就闷热,早晨又下起雨来了。到兴隆店街请了一趟先生。

遇牧来,彭三亦来,谈了一头午。

过午遇牧又来,我骑他的车去弄烟土,非所愿也。

我近来对家庭感到十二分的烦恶,并不是昧良心的话。瞻望前途,不禁三叹。

一日

今天没有什么可记的事情,但是是颇有意义的一天。几日来,因为事情太复杂,精神渐渐萎靡下去,但是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得到——

今天晚间访长之,纵谈一晚,谈到文学,哲学,又谈到王静安先生的刻苦励学。长之说:一个大学者的成就并不怎样神奇,其实平淡得很,只是一步步走上去的。这最少给我们一点兴奋剂,使我们不致自甘暴弃。回家后,心情大变。I have gotten refreshment。

二日 星期日

访遇牧,彭三哥亦往遇牧处。遇因有先约,乃与三哥同往公园,游人如鲫,唯地燥无水,颇觉蒸热。据三哥谈,因当局命妓女着坎肩,以资表示,彼等不欲,故往公园卖俏者大不如以前。

在致美斋吃饭。

看贾波林的《城市之光》。一叔由家来。

三日

早晨忽然接到艾克的通知,说他到济南来了,叫我去找他,陪他去逛。

我到瀛洲旅馆去找到了他。先请他吃饭(唐楼),陪他到图书馆,因为是星期一,锁了门,费了半天劲,才弄开的,各处逛了逛,替他详细解释。又请他逛了个全湖,对张公祠的戏台大为赞赏。他说他预备到灵岩寺去工作。同行者尚有杨君。

四日

早晨早起来,买了四盒罗汉饼,又跑到瀛洲旅馆去找艾克,因为他说今天起身。到时他已经走了,遂把礼物转赠武崇汉,约定明天过午去找他。天气热极。

几日来,心情非常坏,一方面因为个人的前途恐怕不很顺利,一方面又听一叔说母亲有病,香妹定七日出嫁。母亲她老人家艰难辛苦守了这几年,省吃俭用,以致自己有了病,只有一个儿,又因为种种关系,七八年不能见一面,(别人),除了她的儿以外,她的苦心,她的难处谁还能了解呢?母亲,我哭也没泪了。谈到香妹,又有了经济问题。婶母为什么病的呢?不是因为经济吗?现在刚好了,又来了经济问题,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母亲办事的苦衷,我能了解,别人也能了解吗?

五日

长之来谈。同往图书馆,我的主要目的是找傅东华译的《失乐园》,同时再检查检查旧书目,是否够用的,结果是都满意。

出图书馆同赴商埠访柏寒,谈至四时又同赴胶济站访Herr武。我本意想请他吃一顿饭,再请他逛千佛山,长之说不如到山上去吃,于是就买了东西,出发,到山时已五点半了。

吃毕下山,游运动场,又同到家来。疲极矣。天热甚。

六日

秋妹来家,商议香妹出嫁事。

一天不痛快,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晚上在门外乘凉,快甚。

昨天同长之谈到,一同到北平,就计划出刊物。

七日

晨间,出我意料之外的,虎文来访我了。事前,我写给他一封信,看看他是否在济南。

谈了半天,他说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人顶好组织起来,做有规模有计划的翻译工作,我很赞同。

早饭后同菊田、秋妹、叔父打牌。

晚遇牧来,竟日伤风流鼻涕,极不痛快。

八日

我本来同虎文约定,今天同长之去访他,然而他又来访我了。他说,他约我今晚去游湖。

五点半后,访长之,同赴高祥后访石生、虎文、西园及一徐君。杨君已先在,谈了半天,遂出发,在张公祠上船。在白天里,看大明湖的河道实在太小了,胡适之说她是一湾臭水,实在并非过苛。但是晚上在朦朦胧胧的暮霭里,看来却不甚小呢。先到北极庙,停了一会儿,又开着走,两旁的芦苇,在暗色里,沉静得想说话,河里的水也一样地静暗,间有一二流萤,熠熠地发着光,仿佛加了一丝活气,但是一切仍是静静的。

在古历亭前水阔处停了船,等月亮上来,少焉,果然上来了。徘徊于洋楼之上,湖面上顿时添了几道金蛇,但因为没风,这金蛇都是死板板地卧着。

同长之谈到创作与了解。

十点半回家。买了一本新出的《文学》创刊号,还是以前文学研究会那班人包办。

九日

连十日也算上,对我太渺茫了,因为日记是十三日早晨记的,想了半天,只是想不起,一个个影子似的,捉不牢。不,根本就不能捉。

仿佛记得读Holderlin的Hyperion,就在这两天的一天开始的,而且还决心译它一下。

十日的过午同三哥游运动场,在谷丛里的墓碑前面,有一男一女,相背而坐,等我们买甜瓜回来了,仍然在同样的情况下。我们觉到奇怪,“秋”[瞅]了他们一会,便追上去了,一追追到教场,无言分手,乃独追女人,追到司里街首一小门前,站有二三小妮,开口呼彼女曰“二姑”,彼女驻足与谈,我们因不奈,走了。

其他的时间大半都用在睡觉,看杂书。

十一日

今天仍在平凡呆板里过去的。

明天一叔预备回家,到了很晚很晚的夜里才开始收拾东西。我们替他收拾。我总觉得香妹的出嫁的陪送,是我的责任,然而没想到竟提前了。我的责任减却了,却减却不了我内心的矛盾的苦痛。在半天[夜]里,东西收拾完,回屋睡觉的时候,我带着沉重的心。

十二日

早晨送走了一叔。

遇牧来,谈了一天。这几天来谈访的范围,总出不了社会的黑暗,和个人的将来怎样。今天也不例外。我常自己想,我把任何事情都看得太复杂了。其实复杂的还没看见。我以前只知道社会的复杂,然而这所谓“知道”只是真[直]觉。现在听他谈起来,才真的认识了社会的几[真]相。

十三日

今天长之来谈,谈了一天,吃西瓜而走。

所谈到的,范围极广,社会的黑暗也谈到了,使我更深的明了一层。我总觉得,只有同长之谈话的时候,才能听几句人话,几句“通”话。

我们以前曾提议出一个刊物,《创造与批评》,因故未果,我意回北平后就出,还想组织一个德国文学研究会。

十四日

几日来,天气热极。终日蜷伏在地上,稍微一动,也会弄一身大汗。我感觉到。往年似乎没有这样热过。

十五日

白天里仍然蜷卧在地上,门绝不敢出,这真是过的一种蛰伏生活了。

晚上,遇牧来,谈到十二点才走。

现在我对家庭种种方面总感到不满意。最初我以为我的命运,真算坏到家了,虽然还有些人在羡慕着我。但是又一看,我还没发现一个好命运的人。我的,也颇感自慰了。

十六日

今天是星期。

早晨读Hyperion,觉得非常好。拿抒情诗的笔法来写小说,他还是第一个。

过午同志鸿、四舅到甜瓜地去买瓜,刚摘下来就吃,别有风味。

十七日

仍然是那些事。

三哥在这里玩了一天。天气转凉,但仍不能支持。

晚上遇牧来。

最近往往自己制造幻影,再去追求。本来,我觉得所谓人生之意义者也就在有希望上。希望,无论将来能否如愿,总能给人生气,叫人还能活下去。一个幻灭了,还会有另一个,一直到,一直到——tomb?希望往往不能实现,所以人生也便空虚起来,Petof(?)说——

“希望是娼妓”。

是的,但是这样一来,把娼妓却看得太重了。倘若我是个捧娼论者,我一定认为这句话是完全对的。还有,在他的口气上,似乎痛恨希望,这不过是诗人的矫情罢了。连希望都不能有的人,还能活下去吗?自从去年以来,我的心常常转到娼妓身上去。我觉到她们的需要。

十八日

天气似乎好一点,但是据说还是很热,不过我已经觉不出了。

仍然读Hyperion,抒情的成分仍然极大。

过午赴西关弭家。这种签到似的应酬,我真不愿意干呢。

十九日

今天仍然热,又没能读了多少书。

把屋子整理了一遍。我常有一个毛病,倘若屋子里乱七八糟,我能任着它糟下去,而且我还enlarge这糟。倘若我想整理,非整理得彻底了不行呢。过午又来了无谓的客,不能不陪他坐。

访长之,阍者云,他已走了三天了。

二十日

早晨读Hyperion,读的倍儿不少,也痛快。

天气蒸热,屡阴屡晴。至晚乃雨。彭四姐来玩,阻于雨,乃打牌消遣。予大负。

二十一日

今天接到长之到北平来的信,我近来老想到回北平去。

早晨同四舅到万国储蓄会去领奖,因为婶母中了四奖。天外飞来之财也。

过午访遇牧。见景华嫂,印象颇佳。

二十二日

今天遇牧同景华来。

王子安亦来,所以一过午没做事。晚饭后,同遇牧、子安到运动场去玩,又到甜瓜地去吃瓜。一方面嘴里吃着,同时看着拖长了的瓜秧,点缀着稀疏疏的叶。吃完了,迎着黄昏,在乱坟堆里走回来。看西天晚霞的残晖。

二十三日

早晨忽然想译一首诗,选定的对象是Holderlin。又拿出卞之琳译的Paul Valéry的《和霭的林子》看着,想得点翻译的灵感。结果是看人家译得愈好,自己愈不敢下手,就此打住了。

饭后希元来,上下古今谈了半天。晚饭后想到甜瓜地去吃瓜,走在路上下了雨,折回来,在大门口又上下古今谈了半天。

孙二姐来,谈了几句话。

这几天,叔父又闹耳朵。今年暑假我正走背运,先是婶母病,还未好,又接上叔父。

二十四日

叔父想往羊角沟打一个长途电话。我去打的。等的时间非常长,说话的时候却听不清楚,来来往往的走路的脚步声,窸窸窣窣直响。

在候话室里遇见老同学董世兰,他已经成了第二乡师的训育主任了,谈了半天。

晚上孙二姐来,住在家里。

二十五日

又决心念德文了。将来只要有一点机会,非到德国去一趟不行。我现在把希望全放在德国上。

天忽地又下了一阵雨。

天气凉爽多了。

二十六日

早晨到储蓄会去拿钱。顺便访董义亭,谈了十几分钟。

三姨来,二印亦来,志鸿又来,闹嚷嚷好不热闹。在这种不清静的环境里很难塌心读书。

晚饭后同四舅、希元、志鸿到运动场去玩,逾圩而出。在圩墙口,看南边的山,下边的高粱,西天的落日,颇有潇洒之致。晚上孙大姊、彭大嫂来,更热闹得不堪了。

二十七日

因为吃东西,尤其是瓜,太多,几天来肚子就不好。今天索性拉起来。过午吃了点琉苦,泻了几次。

今天接到长之的信,说他已经渐渐安定了下来。他在暑假中作了一篇《我对于文艺批评的要求加主张》投到《现代》,现在接到杜衡的长信,要在八月号里登出来,喜得不得了。我每在精神衰颓到极点的时候,非有外来的iluspiration不能振作起来,而inspiration的来源往往是长之,这次也不例外——我自己看了看,觉得太“见拙”[绌]了。我急于跑回北平去,同长之一块,也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写了有意义的文章。

二十八日

早晨写信复长之。

今天天气又忽然热起来。早饭后,一梦到四点,起来觉得头痛脑晕,极不痛快,午饭吃得也不多。

晚上在天井里凉快,咽喉忽然又痛起来——妈的,夏天里人毛病真多。喝了一壶藏青果茶,好了。我自己想——倘若可能的话,我也把我的文艺批评的主张写了出来,大概也能写几万字。我还想写一篇论小说的文章。我以为,小说太把人生简单化,机械化了。补救的方法就是加入抒情诗的成分。

二十九日

今天旧历是六月初八,我的生日。昨天晚上叔父拿出了两块钱。今天早起就同四舅到菜市去买菜,一方面过生日,一方面上供。

秋妹来。饭后,菊田亦来,打牌消遣,微负。晚饭后又打,又负,怪矣。

接到宏告信,说杨丙辰先生已为叶企孙等排去,下年四年德文恐不能开班。吴雨僧先生说学校当有变通办法,但不知何所指?不胜焦急。

三十日

一早起来同四印弟去替叔父买走的东西,到三合糁馆吃了点糁,颇不坏。

饭后,遇牧来,打牌消遣。顷刻志鸿希元来,牌毕乃同游千佛山,乘自行车。与志鸿四印在庙中折而上山顶。顶上凉风颇急,唯苦无树荫。趺坐石上,股下石蒸热甚。

曩者每游辄见“第一弭化”四大字,悬山腰上。欲登者屡,而苦不能寻径。今次登山顶,乃与志鸿四印约,披荆斩棘,顺其疑似方向而去。道陡而棘多,动辄刺人手。止而绕进者数,乃得达。哥伦布发现美洲,其乐不是过也。字极大,刻镂极深,下列众僧名。北望黄河,水光帆影,漾荡浮游。

五时下山。

晚饭后,又同遇牧、希元、志鸿乘自行车游运动场。自运动场顺圩墙抵安徽义地。至进德会,偕志鸿入,游人甚多,修治极佳,大不似以前之游艺园。观猛虎,押铁槛中,而声威犹迫人,信为百兽之王。

出,同赴公园,游人众多。出公园,又赴大观园,颇现冷落,游人寥寥。电灯无光,唯缺月挂空,与数点疏星,抖擞寒风中。

归,又打牌,直至两点。

三十一日

昨晚睡觉不足,早晨仍昏然睡。起后精神不佳,饭后仍大睡不止。倘若可能的话,我最近就回到北平去,不然照这样下去,还得了吗?

晚上又打牌。

八月一日

半夜里听得外面窸窣的直响,是下雨。早起仍在淋淋地下着。

饭后,打牌。

晚饭后访遇牧,谈了半天,吃了一大块青州府甜瓜。回来时候已经十点了。

最近老想到回北平。因为叔父的关系,我总不好走。但是倘若太晚了,我只好自己先走了。

二日

最近想到恐怕不能很早回北平,不在家里念点书不行了。今天开始,硬着头读Shakespeare的First Part of King Henry Ⅳ,读完了。

晚饭后,同胡二太太打牌,一直到十一点。

又想到职业问题,实在有点讨厌。家里所要求的和自己所期望总弄不到一块,这也是矛盾吗?但却不能谐和。

三日

早晨随便看了点书。

早饭后亦然。

晚上去推头,热了一身汗。回来,孙二姐来,打牌,大负。不但不能和,连听和都不听,只看着别人和,仿佛跑万米跟不上别人,只看别人的屁股一般。

四日

早晨开始看Crime & Punishment。吃了饭仍然继续看。本来预定看一百页,只看了五十页,也就觉得乏了。

五日

早晨开始温习法文,成绩还不坏。但是一想到,才一暑假的工夫,就几乎忘净了,不寒而栗。

饭后遇牧来,打牌,大胜。

晚同遇牧二舅赴三姨处,在河堐凉快一会儿,又回至天井中围坐,遇牧操琴,二舅清唱,十一时归。

六日

今天又没能做什么工作。

本来约定(同遇牧、希元)游开元寺,因为今天是星期。他俩又因故没来。菊田来,打牌。

晚又打牌。

七日

现在成了打牌时代了。几天来,几乎一天打两场,手腕都打得痛了。晚赴上元街,听无线播戏。

八日

早饭后,打牌。昨夜一夜雨声,今天仍然绵绵不断,天色阴沉,实在除了打牌再没有好消遣法了。

晚饭后,赴彭家,又打牌。

九日

预定明天回北平。说实话,家庭实在没念念的必要与可能,但心里总仿佛要丢什么东西似的,惘惘地,有醉意。

今天是秋妹的生日。饭后打牌。忽然希元来,说有人让我一张车票,要我到西关去会面。到那里才知道是襄城哥请我,恐怕我不去,所以骗我。吃的江家池旁的德盛楼,小轩临池上,俯视游鱼可指,小者如钉,大者如棍,林林总总,游浮不辍。

归又打牌。

十日

预定今天走,但早晨一睁眼就下雨了,阴得很黑,于是决意改期明天。

饭后,打牌,一共打三场,大负。

晚上又打牌,胜。

十一日

今天太阳出来了,决意去了。早晨去买车票。

虽然每年来往两次,但当近离别的当儿,心里仍然觉得不很自然,仿佛丢掉什么东西似的,惘惘地。

饭后又打牌。

五点半出发。

到站时,车已经来了。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位子。三人已先在,一军人,认识徐大爷(玉峰),自言曾为旅长,口操曹州白,微吃,精神奕奕,极有神气。一人燕大毕业,现在南开教书,年纪不大,谈到几个清华同学,却连呼“那小孩子先毕业了”。一人貌似商人,而自言曾为军需处长,上车即开始吃东西,一直到天津不停口——真是有趣。我的寂寞也因之而赶掉。

十二日

车上人很挤。过天津即看见车右黄水滔天,汪如大海,连绵八九十里。始止,然车左又发现大水,色清,亦连绵八九十里。今年雨的确太多了。

十一点到北平。适值大雨倾盆,雇汽车不成,乃雇洋车。时街中积足没踵,而雨势仍大。车夫冒雨而行,雨珠在头发上跳跃,白茫茫一片,令人看了有说不出的感觉。在这种情况之下,自然不能走快了。所以从下车一直走到两点才到清华。又时时顾到恐怕湿了箱子,又急切地想到目的地,有时闭了眼,有时一秒一秒地自己数着,计算时间的逝去,但睁眼看时,车夫仍在无精打采向前挨着走,真狼狈极了。到清华时,雨仍未止,满园翠色,益浓。心理烦恼,一抛而开了。

饭后,同长之闲聊,他向我谈到最近他的思想和事情。晚上睡大觉。

十三日

因为坐火车实在太累了,今天精神仍不好。但是一想到抛了家庭,早早赶回北平的动机是想念书,也只好勉强拿起书来读。读的是法文和Crime & Punishment。

十四日

今天是很可纪念的一天,最少对我。

九点同长之一块进城,先访杨丙辰先生,谈到各种学问上的问题。他劝我们读书,他替我们介绍书,热诚可感。一直谈到下一点,在他家吃过饭才走。

又到北大访李洗岑,因为我常听长之谈到他,我想认识认识。他在家,谈话很诚恳,他能代表山东人好的方面。长之给我的关于他的印象是内向的,阴郁的,但我的印象却正相反。

又会到卞之琳。对他的印象也极好。他不大说话,很不世故,而有点近于shy。十足江苏才子风味,但不奢华。他送我一本他的诗集《三秋草》。在一般少年诗人中,他的诗我顶喜欢了。

四点半回校。

访毕树棠先生,谈了半天小说。领到了六元稿费。

十五日

一天昏头晕脑,精神太坏,仿佛戴上了灰色眼镜,看什么东西都有薄薄的悲哀笼罩在上面。

仍然是乱读,实在不高兴读,但心里又放不下。

晚上到长之屋去打牌,打的是扑克。

十六日

今天一天精神不好,一方面因为还有点想家,(笑话!)再一方面就因为看到这次清华公费留学生考试。我很想到外国去一趟,但是学的这门又不时行,机会极少。同时又想到同在一个大学里为什么别人有出洋的机会,我就没有呢?——仿佛有点近于妒羡的神气。其实事情也极简单,用不着苦恼,但是却盘踞在我的心里,一上一下,很是讨厌。

大部分时间仍用在预备功课上。

晚饭后,同王施二君出去散步。在黑暗里,小山边,树丛里,熠耀着萤火虫,一点一点,浮游着,浮游着,想用手去捉,却早飞到小枝上去了。这使我想起杜诗“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

昨天忽然想把我近来所思索的关于诗的意见都写了出来,名为《诗的神秘论》。

十七日

今天精神比较恢复了。

早晨读Chaucer,对照着modernized edition,怪字太多,不过也不难。

过午打Handball,有某君赤身卧Handball室,行日光浴。驱之不去,交涉半天,才走。真宝贝。许久不运动,颇累。

晚饭后同吕宝到校外散步,归到长之屋打牌。接到大千的信,当即复了一封。

最近又想到非加油德文不行。这大概也是因留学而引起的刺激的反应。昨天晚上我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在旋涡里抬起头来,没有失望,没有悲观,只有干!干!”然而干什么?干德文。我最近觉到,留美实在没意思。立志非到德国去一趟不行,我先在这里作个自誓。

十八日

今天一天都在看Chaucer,文法颇怪,字亦不凡,对着modernized edition一行行看下去,颇行讨厌。

晚饭后,同长之、张明哲、蒋豫图到新宿舍屋顶上去玩,吃着烟台苹果,相互地用石子投着玩,看雨天的落日余晖,酿成了红晕的晚霞。

看巴金的《家》,令我想到《红楼梦》。

十九日

一天都在读Chaucer。

我〈最〉近觉到很孤独。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里的母亲。

我的本性,不大肯向别人妥协,同时,我又怨着别人,不同我接近,就这样矛盾吗?

二十日

我要做的文章——因看了巴金的《家》,实在有点感动,又看了看自己,自己不也同书上的人一样地有可以痛哭的事吗?于是想到把这些事情写下来,不然老在脑海里放着,怕不久就要磨灭净了呢?总名曰《忆》,因为都是过去的事情:

《忆大奶奶》

《忆父》

《忆王妈小宝》

看《家》,很容易动感情,而且想哭,大声地哭。其实一想,自己的身世,并没有什么值得大声哭的,虽然也不算不凄凉。

二十一日

在济南时,报上就载着,八月二十一日要日食。当时还以为很遥远,一转眼,到了眼前了。今昨两天的报上大吹大擂,说五十年来之奇观。我的好奇心被引动了,一点时便同长之等出去等着。我满以为要天昏地暗,白昼点蜡。其实不然,白日当天,看也不敢一看。失望而回。最后还是听同学说,食是果然,不过得等。晚上曹葆华来屋说,瞿冰森已经允许他,每月借北晨《学园》三天给他,办“诗与批评”。听了大喜。他约我帮他的忙。

二十二日

预备drama,倍儿讨厌,因为笔记太不清楚。见田德望,说Ecke明天来,我们预备请他。

晚饭后,与长之长谈,读到林庚的诗和洗岑的诗。洗岑的诗我觉得很好。

二十三日

今天我同田德望合请艾克,地点是西北院,菜是东记做的,还不坏。

吃完了后,又同到合作社去喝柠檬水,同到注册部去解决三年德文考试问题。他大概这是最后一次来清华了。他预备下星期出国。

回屋后,作《家》的书评,想寄给大公文副,写篇不成东西的文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呢?晚上才写完了,结果是非驴非马,还加上头痛。

二十四日

肚子不好,泻。一天不大能吃东西。

说不看书,又丢不开。说看,又不能沉下心真看,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本来预备进城找大千,他来了,所以中止。

晚上,人很难过,迷糊糊地在床上躺着,然而也终于强制执行看了二十页《罪与罚》。

二十五日

早晨仍然预备功课。

下午一时同长之进城。先到市场买了一个银盾送大千的哥,因为他结婚。又访大千,遇于途。又折〈到〉了东安市场买了两本书,一本Adam Bede,皮装颇美,一本John Mansfield 的Enslaved。

七点回校。

二十六日

一天胡乱看,预备功课最是无聊的事了。

读丁玲的《母亲》,觉得不很好,不过还没读完。访吴宓(晚饭后),他说Steinen将教Faust或其他research course,可以代替四年德文,满意。

忽然想到职业问题,好在脑子里盘旋。明年就要毕业,职业也真成问题。

二十七日

早晨只是不想看书。

过午读Paradise Lost,虽然不能全懂,但也能领略到这诗雄壮的美和伟大的力量。

读臧克家的诗,觉得有些还不坏。

又下了决心——下年专攻德文,不知能办到不?我希望能。

读丁玲的《母亲》,觉得不好。按材料说起,顶少得再长三倍,现在硬缩小了,觉到背境不足。

二十八日

早晨读讲义,真讨厌死了。

过午忽然下起雨来,从窗子里望出去,看一层薄烟似的东西罩住了每一丛树,真佩服古人“烟雨”够多好。

长之说,郑振铎回信,《文学季刊》已接洽成功,叫他约人。他想约我,我很高兴。

又写了一篇评臧克家诗的文章。

二十九日

昨夜里下了一夜雨。

仍然预备功课,知道是无意义,白费时间,但又不能不念。真是天下第一大痛苦事。

访长之,遇靳以。听长之说,郑振铎所办之《文学季刊》是很大地规模的,约的有鲁迅、周作人、俞平伯,以至施蛰存、闻一多,无所不有。我笑着说,郑振铎想成文坛托拉斯。其实他的野心,据我想,也真的不小,他想把文学重心移在北平。但是长之所说的哄孩子玩,却错了,于是我也孩子之一,也就被刷,而感觉到被遗弃了的痛苦。但是因这痛苦,也引起了自己的勉励的决心,觉得非干一个样不行。同先前一样,又想到干什么,我想了半天,究竟得不到解决,但总〈想〉不出:

“中国文学批评史”、“德国文学”、“印度文学及Sanskrit”,三者之一,必定要认真干一下。最近我忽然对Sanskrit发生了兴趣,大概听Ecke谈到林藜光的原因罢。

三十日

仍然是无聊地预备功课。

读丁玲的《母亲》,觉得不好。因为曼贞变得太快,用王文显的term说,motivation不足。

终日接触些无聊的人,说些无聊的话,真无聊。

晚上写信致叔父,寄《学衡》一册。

三十一日

过午林庚来找,同他谈,觉得人极好。

同施王诸君(所谓我们这个group)总觉得不自然,虽然同班三年,但了解一点谈不上。我以前以为或者自己太隐藏了,不让别人了解。但是倘若同他们谈两句真话,他们又要胡诌八扯了。只要你一看那红脸的样子(王)和嘴边上挂着的cynical浅笑(施)也要[就]够了。

同长之、林庚又谈到所办的刊物。因而我又想到自己的工作,下年一定最少要翻译两部书,一是Hoilderlin的Hyperion,一是Thomas Mann的Der Tod in Venedig。

九月一日

今天整天心仿佛浮在水面上一般,只是不想念书,看来好像都预备好了,其实没有。

林庚来屋大谈,真是诗人,真是大孩子。在别人面前,自己总时时刻刻防备着,只有在他面前,我觉着不用防备了。晚饭后又同长之到五院顶上去看望。真是好地方。施君亦来,拿了几本李唯建、陆志韦的诗,真肉麻得要命,我真想不到竟有这样坏的诗。

吴宓送我一本臧克家送他的诗。

大千来校,事情已经找到了。

二日

今天才更深切地感到考试的无聊。一些放屁胡诌的讲义硬要我们记!

大千走了,颇有落寞之感。

晚饭又登五院房顶。同长之谈到他的文字,我说我不喜欢他的批评《阿Q正传》,他偏说好。

我近来感到为什么人都不互相了解。我自己很知道,我连自己都不了解,我努力去了解别人,也是徒然。但是为什么别人也不了解我呢,尤其是我的很好的朋友?

三日

今天开始头痛,因为发现自己的笔记太坏了。

同艾克到济南的杨君来了,我到李嘉——日记刚记到这里,长之来找我,出去看月亮。刚走到操场,就看见碧空如海,月亮发着冷光。沿生物馆后面大路走去,踏着迷离的树影,看远处烟笼着树丛,在月光下,仿佛淡淡一层牛乳。立在荷池边,荷叶因月光照着太亮的缘故,叶面上的冷场分得太清了,仿佛萎了似的。沐浴在月光里,吸着荷香。再接下去写日记——言屋里去看他,谈了半天。五点半才去,约我星期去看他。

回屋里,又同吕宝、武宝去打Handball,热得很。

四日

仍然是预备功课。

晚上,正要记日记,施君来约出去散步,同行者有曹诗人。月色仍然极好,不过天上有点云彩,月光不甚明。

五日

今天过午第一次考试——Drama。在上场前,颇有些沉不住气之感。窃念自小学而大学,今大学将毕业,身经大小数百考,亦可谓久征惯战了,为什么仍然沉不住气呢?

在考前,我就预言,一定考High Comedy,因为我的笔记就只缺这一次,按去年的事实,只要我缺,他准考。这次果然又考了。急了一头汗。幸而注册部职员监场,大看别人笔记,他来干涉。与橡皮钉一。因为知道可以看书,明天Shakespeare,今天也不必预备。

晚上心里颇舒散,同曹诗人出去大遛。

六日

今天过午考两场:小说和Shakespeare。Shakespeare的题目又叫我预言着了——Talestoff。

今天考Shakespeare,监场者颇知趣。

又打Handball。

晚上预备Renaissance,一塌糊涂。睡大觉。

七日

早晨考Renaissance,想不到这样容易。

虽然在考试中,Toss新生仍然举行。午饭后到体育馆一看,花样比去年又变多了。

考现代剧,仍然是照抄。

晚上看法文。

八日

今天没有考,但是须要预备明天的法文。

卞之琳来游,在长之屋同他谈了半天话,真是诗人。他最近又写了一首诗,我觉得不好。

想丢开法文,不〈但〉丢不开,想看又看不下去。这也是dilemma吗?

晚上终于谈了半晚上话,回来大睡其大觉了。

九日

早晨怀着不安定的心,走到教室里。考法文,出的题不太难,不过,答得也不好。

考完了,回屋收拾屋子。因为没有事情做,心里又觉得空虚了。

晚饭后,同蔡淳到车站去散步。到王红豆屋闲扯。又到长之屋,同卞之琳谈话,又随之琳到曹诗人屋,谈了半天。

十日

九点进城,同行者有卞之琳、长之。

先到杨君处,他原来请我吃饭。他家庭是老式的北京家庭,父母都在,也都极和蔼。姊妹都不避人,这是与济南不同的。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然而他的夫人的肚子,又有点显得大了。

访鸿高,不遇,他已移入朝阳大学内。

访印其,遇。

到西斋访峻岑,长之在那里候我。同长之一同到琉璃厂,我买了一本German Lyric Poetry,太简单,不过也还满意。

七点回校。

十一日

今天请求缓缴学费。

一天没能做什么正经事。早晨替王岷源看屋,因为他刚从二院搬至五院。

大公文副又有一篇文章登出——巴金的《家》的review。

想翻译German Lyric Poetry,但是里面引的诗太多,不甚好译。

十二日

早晨到教务处去打听,缓缴学费已经允准了,于是一被挤于会计科,二被挤于注册部,再加上来往于系办公室与注册部者数次。

——而注册的手续已完成,又被承认是正式学生,成了dignified senior(Bille语)了。

十三日

早晨行开学典礼,只同吕陈出了遛了个圈,没去参加盛典。

长之叫我替郑振铎办的《文学季刊》做文章,我想译一篇T.S.Eliot 的Metaphysical Poets给他,他又叫我多写书评。

晚饭后,同曹葆华在校内闲遛,忽然谈到我想写篇文章,骂闻一多,他便鼓励我多写这种文章,他在他办的《诗与批评》上特辟一栏给我,把近代诗人都开一下刀。

在长之处,看到臧克家给他的信。信上说羡林先生不论何人,他叫我往前走一步(因为我在批评《烙印》的文章的最末有这样一句话),不知他叫我怎样走——真傻瓜,怎么走?就是打入农工的阵里去,发出点同情的呼声。

十四日

早晨上了一课古代文学,有百余人之多,个个都歪头斜眼,不成东西,真讨厌死了。

过午上十八世纪,Jameson只说了几句话。

早晨抢着借了几本书,想翻译,过午回到屋里,想了半天,只译了一点,T.S.Eliot的文章真不好译。

十五日

今天早晨只上了一课。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抄我以前译的一篇文章——《从玛楼到歌德(浮士德)传说之演变》。因为我昨天感到临〈时〉翻译的困难,又不甘心不给长之一篇文章去登,总还是名心不退,所以只好抄出这篇给他。

又忽然想译一首Holderlin的诗,但是硬干了半天,自己看着,终究不像诗。难道我真的就不能写出或译出一首诗吗?

这几天,读书的雄心颇大,但是却还没有什么效果,自己觉着,似乎还没开始似的。

十六日

夜里雷电交加,雨势似乎不小。早晨云仍然蔽了天空,但雨却不下了。于是我就进了城——一上汽车雨便开始在下,一到下汽车的时候,雨已经很可观了。先到静轩处,他在家,谈了半天,吃了饭,到琉璃厂,买了一本Virgil的Aeneid,去到宣武门外中央刻经院去买(替长之)《六祖坛经》,没有,于是到市场,于是又到大佛寺买到了。

到西斋去看峻岑,在;看虎文,又不在。

四点半回校。

十七日

早晨又下雨,阴沉沉的一天。

读Holderlin的诗,我想从头读起,每天不要贪多,但必了解,我想写一篇《薛德林早期的诗》。

又读Wilson论Symbolism,他以为Symbolism是romanticism的第二个复兴,在反抗naturalism颇有见解。

老想找个题目,替长之做一篇文章,但是想不出。想做文章而没有题目的痛苦,还是第一次感到。

十八日

今天是九一八两周年纪念,其实我早已麻木,根本感觉不到什么了,别人也不是一样吗?今天读书颇不少,Holderlin的诗,Macleod的German Lyric都读了一些,聊以自慰。

过午去打球。

卞之琳来,晚上陪他玩了会儿。

林庚的诗集出版了,送了我一本。

十九日

读Witkop的Die Deutschen Lyriker里专论Holderlin的一章。起初我借这书的时候,只是因为题目好,后来在Macleod的German Lyric里发见Witkop还是个颇有名的批评家哩。

仍然读Holderlin的诗,有一首An einen Heide geschrieben去[曲]调回还往复,觉得很好。

二十日

今天上班比较多一点,所以没能读多书。

过午上German Lyric,讲了几首诗,觉得颇不满足,因为照这样讲下去,诗未必讲得多,即多也没有多大意思。

又打Handball,晚上林庚请吃饭,大餐一次。

二十一日

上吴宓的中西诗之比较,他看重旧诗,并且说要谈到什么人生问题,我想一定没多大意思的。

仍然读Holderlin的诗,单字觉得似乎少一点,几天的加油也究竟有了效果。

过午读Witkop,又感到单字多得不得了,而且如读符咒不知所云,德文程度,学过了三年的程度,弄到这步田地,实在悲观。但这悲观,不是真的悲观,我毫不消极,非要干个样不行。连这个毅力都没有,以后还能做什么呢?

二十二日

今天虽然只上了一课,但似乎没读多少书。零零碎碎地读了点Holderlin的诗。昨天读Witkop感到该文的困难,同时也就是自己德文的泄气,心中颇有退缩之感,但不久却又恢复了勇气。今天读起Holderlin来,又有了新鲜的勇气了。

一天把Holderlin挂在嘴上,别人也就以Holderlin专家看我,其实,自问对他毫无了解,诗不但没读了多少,而且所读过的大半都是生吞活剥,怎配谈他呢?真是内愧得很。

晚上看电影,是合作社五周年纪念请客,片子是《奋斗》。陈燕燕、郑君里主演。陈燕燕颇charming,郑君即演《火山情血》里面的不笑的人,要命得很,在这片子里更是流氓气十足——总之,这片子失败了。

二十三日

今天一天没有课。读Witkop和Holderlin,早晨又读了Gueben的Classical Myth关于Trojan war的一部分,觉得颇有趣。

看到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文艺副刊,今天是第一次出版,有周作人、卞之琳的文章,还不坏。

晚上没读书,同施君谈天,脑筋不清楚。以后再不同他谈到较有意义的话。

二十四日

早晨施君来约我进城,一同到海淀去赁车,没有,进城只好作罢。

回来就开始写《再评烙印》,我现在才知道写文章的苦处——满脑袋是意见,但是想去捉出来的时候,却都跑得无影无踪,一个也不剩了。写了一早晨,头也痛了,才勉强写成,只一千字左右。

过午读Gueben。

晚上读Holderlin,渐渐觉得有趣了。

二十五日

早晨,读Holderlin的诗,把Gueben里的assignments读完了——是关于Odyssey,Iliad和Virgil的Aeneid的myth,颇有趣。

过午检查身体,完了又打球,累极了。

晚上仍读Holderlin的诗,天下雨。

二十六日

今天Jameson的assignment下来了,书多得不〈得〉了,真令人害怕。但是无论怎样,多念点书,总是好的。我先决定看Pope。下课后,就到图书馆去借书。

打Handball,刚在练习着玩,还没正式打就跌了一跤,腿摔坏了,只好看别人打。

晚上读Pope的Rape of Lock,如对符咒,莫知所云。

二十七日

又借了几本关于Pope的书,读来如嚼蜡,但也硬着头皮读下去。

功课渐渐堆上来,于是头两天那种悠然读着关于Holderlin的诗的文章,或Holderlin的诗的心情,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所以不得不把一天的时间分配一下——每晨读Holderlin诗一小时。

把Rape of the Lock读完了。

晚上又读Pope的Essay on man。

[十月] 二十四日

[羡林按:母亲故去,还乡治丧。这一段时间没有日记。]

昨晚大睡一场,今天身体比较舒适。早晨跑到图书馆去作Pope的reading report。好歹作完Essay on Man的summary。

过午仍然在读Pope,颇形难读。

有时候,脑筋里仿佛一阵迷糊,我仍然不相信母亲会真的死去了。我很难追忆她的面孔,但她的面孔却仿佛老在我眼前浮动似的。天哪,我竟然得到这样的命运吗?

晚上听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一塌糊涂。

[十月]二十五日

大部分时间仍然用在看Pope。Summarized莫知所云,读来如对天书。

过午上German Lyric,我已经决定了我的毕业论文题目——The early poems of Holderlin,Steinen也赞成,他答应下次给我带参考书。

二十六日

开始抄作的关于Pope的summary,比作的时候还讨厌。

有时候,忽然一闪,仍然不相信母亲会死了,(我写这日记的时候还有点疑惑呢)她怎么就会死了呢?绝不会的,绝不会舍了我走了的。

几天来,因为忙于应付功课,有许多要写的文章都不能写,真也是苦事。

二十七日

Pope的reading report算是弄完了,不禁舒一口长气。

晚上西洋文学系开会,到同曹葆华一块去的。到会的人颇不少。吴主任大写其红布条,摇其头,直其臂,神气十足,令人喷茶。

我同Steinen谈话时间最多,他对于Holderlin的意见,与Ecke颇不一样,他不承认Holderhn诗里有musical elements,我虽然不懂,但总觉得不大以为然。

二十八日

今天开始作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说是作,勿宁说是抄,因为实在地因为时间的关系,我只从别人处借了几份卷子拿来一抄了了这事。起初看着很容易,后来真作起来却还真有点讨厌。

过午看Holderlin的诗,已经有月余没读他的诗了。现来读来,恍如旧友重逢。

晚上仍读他的诗。

二十九日

早晨看Holderlin的诗。

午饭后,同施、王、左诸君到圆明园闲逛,断垣颓壁,再加上满目衰草,一片深秋气象,冷落异常。我仍然不时想到我的母亲——不知为什么,我老不相信她是死了。她不会死的,绝不会!在这以前,我脑筋里从来没有她会死的概念。

结束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

晚上仍然读Holderlin的诗。

把在济南时作的《哭母亲》拿出来,加了几句话。

三十日

今天开始看Homer的lliad,未看前,觉着不至于很难看,但看起来还是真讨厌。充满神名和地名。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原始希腊人的生活。

打Handball。

晚上仍然看Homer,看了一点Holderlin。

图书馆新买到许多德文书,有Holderlin、Herder、Schiller,颇为高兴。

三十一日

除了读了几句Holderlin的诗以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读Iliad上,仍然不能感到什么趣味。

最近一方面又读许多书,一方面又要做文章,觉得忙碌起来了。

前几礼拜,作了一篇《再评烙印》,是骂臧克家的,不意给曦晨看见了,以为有伤忠厚,劝我不要发表,曹诗人又不退还稿子,我颇为难——昨夜几失眠。

十一月一日

今天是一个月的第一天,又是初次生炉子的第一天。正在这时候,我换了一本新的日记本,也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暗合吧。

因为初次换了新的本子,下笔就有点踌躇了——就让我这样写下去吧:早晨第一点钟读Holderlin,其余读Iliad,晚上作19世纪文学的paper。

下午上German Lyric的时候,Steinen给我指定了几本参考书,关于作Holderlin的论文的。他并且借给我了一本Max Kommerell的Der Dichter als Führer,其中有讲到Holderlin的一节,据他说是论到Holderlin的顶好的文章。

近来又感到有点匆忙。其实不但是感到,而且也真的有点匆忙——有许多reading report要作,又要考,能不算匆忙吗?在这匆忙里,我却一方面不能安心读我所愿意读的书,一方面也不能写想写的文章了。

二日

昨天已经有点感到匆忙,今天在匆忙之外又加了匆忙了——criticism又要有个test。

我虽然竭力自己劝自己,但心里终究仿佛坠上什么东西似的,沉甸甸的。

在文学批评班上,我又想到我死去的母亲。这一次“想到”的袭来,有点剧烈,像一阵暴雨,像一排连珠箭,刺痛我的心。我想哭,但是泪却向肚子里流去了。我知道人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但我却不能超然,不能解脱。我现在才真的感到感情所给的痛苦,我有那一天把感情解脱了呢?我决定作《心痛》。

三日

今天一天没课,但心情并不闲散,而且还有点更紧张。因为上课的时候,有一个教授在上面嚷着,听与不听,只在我们。现在没有课,唯恐时间白白地逃走了,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干。

把Johnson的Life of Congreve的Summary作完了。又看Philology。

看Saintsbury的Loci Cfitci。Dionysius的The Sources of Beauty,有一句话:“a charming style must result from what charms the ear。”

这明明是他主张,文字里面应该有音乐的谐和,与近代象征主义、形式主义的主张,不谋而合。

四日

今天同虎文约定,他来看我。从早晨就在屋里等他,只是不见他来。到了晚上,快熄灯的时候,才从工友手里看到他的名片——他来了,竟然没见到我,同来者还有杨丙辰先生。我不能写出我是怎样的抱歉!立刻写给他一封信。

今天读的书仍然是philology和Loci Critici。

晚上同长之谈话,谈到我写文章的困难。真的,我为什么把写文章看作那样一种困难痛苦的工作,许多好好的意念,都在想写而不写之间空空跑过了。

五日

整天刮着大风——北平一切都平静,静得有点近于死寂,唯独吹大风的时候,使一切都骚动起来。

一天都在同philology对命,都是非常机械而为所不了解的图表。不能了解是真的,但又不能不往脑子硬装,这使〈我〉想到填鸭子。

所要作的《心痛》,到现在还没作起来。但是,我无时不在脑子思量着怎样去写。有时仿佛灵感来了,拿起笔来,一沉吟,头里又仿佛填满了棉花,乱七八糟,写不下去了。我做篇文章真的就这样困难吗?

六日

今天考philology。考前一直都在预备,但所讲的那些定律等等,我一点也不了解,只是硬往头里装。我笑着对长之:“现在我练习念咒了。”

现在每天总要读点Holderlin,除了少数几首外,都感不到什么,因多半的趣味都给查生字带走了。在他的早期诗里,我发现一个特点,就是他写的对象,多半都不很具体,很抽象,像Freundschaft,Liebe, Stille,Unsterblichkeit等等,这些诗多半都是在Tübingen写的,时间是从1789-1793。我们可以想到他怎样把自己禁闭在“自己”里,去幻想,去作成诗——这也可以算作他自己在幻想里创造了美,再把这美捉住,成了诗的一个证明。

美存在在imagination里——忽然想到。

七日

今天早晨上古代文学,吴宓把他所藏的papyrus传给我们看,恍如到了古希腊。

过午下了课,回到屋里来,工友向我说,你有挂号条——我的心跳起来了,我的手战栗,我飞奔到宿舍办公室。然而结果是家里寄来的皮袍。真的,我现在正在等清平寄来的贷费,急切地等着。听到挂号信,怎能不狂喜呢?给了我一个小的失望。

晚上听朱光潜讲文艺心理学,讲的是psychical distance与近代的形式主义。我昨天所想的那些,又可以得到一个新的根据。Holderlin,我想,真的能把一切事物放到某一种距离去看,对实际人生他看到的只有抽象的Schonheit,Freundschaft等等。但这些东西,又实在都包括在实际人生里面。所以我们可以说,他对实际人生不太远,也不太近,所谓“不即不离”。一方面使人看到“美”,另一方面,也不太玄虚。

八日

今天整天都在沉思着作《夜会》的书评。一起头,就使我感到困难。

过午上德国抒情诗,问了Steinen几个关于Holderlin的诗的问题,解答颇为满意。

晚上终于硬着头皮把《夜会》的〈书〉评写〈完〉。我现在真的觉到写文章的困难,在下笔前,脑子里轮廓打得非常好,自己想,倘若写成了文章,纵不能惊人,总也能使自己满意。然而结果,一拿笔,脑袋里立刻空空,那些轮廓都跑到哪里去了?捉风捉不到。写成的结果是自己也不满意——然而头痛了,电灯又警告了。只好嗒然走上床上。我想到了鸡的下卵。

九日

文章写完了,文债又少了一件。但是仍然有缠绕着的事——就是,林庚找我替他译诗,我推了几次,推不开。今天过午,只好把以前译的稿拿出来修改修改。一个是《大橡歌》,根本不能修改;一个是《命运歌》,修改了半天,仍然不成东西——结果却仍然是头痛。我又新译了Stefan George的短歌,颇为满意。

晚上作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这种无聊的工作,到底只是无聊。

十日

今天作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书上所说的,我十九不能了解,但是却不能不耐着心干下去。我忽然想到。我这是对符箓坐着,我自己笑了。

正在急着用钱的时候,吴宓把我们的稿费发下来了。量的方面,实在不多。但是,自己的钱都在一件近于荒唐的举动里(我做了一件大衣,用所有的钱,还有账)花净了,现在领到这区区也如鱼得水了。

十一日

早晨把philology结束了。过午进城,先到静轩处,不在;又访印其,不在;到盐务里去访他,仍不在;折回来又访他,依然不在。同虎文约定晚上找他。这许多时间,怎么过呢!——无已,乃独往天桥。我又看到一些我看到就难过的现象,不,其实不是难过,只[至]多可以说看到就使我发生异样的感触吧。我又看到人们怎样在生活压迫之下,发出来的变态现象。总之我又看到一切我不愿意看到的。但对这些,我却一向有着极大的趣味。我把时间消磨过了。

回到北大三院,适逢电灯出了毛病,黑天黑暗,我径自摸了进去。没找到印其,又摸了出来,摸东[到]西斋。当时真如丧家之犬,一切对我都不熟悉,何况又在黑暗里。还好,我找到虎文。他桌上的那一点蜡烛的光明,知不道给了我多大的慰藉呢!

同虎文到杨丙辰先生家,谈到十点半,睡在西斋。

十二日

早晨到西城去找静轩,找到了。又同到中大访沛三,不遇。

十点半回校。因为这两天来跑的路比较多一点,所以累得〈很〉,回校后即大睡。

晚上读Iliad和Holderlin的诗。

在长之屋里,见到吴世昌。看到长之作的《梦想》,他把他自所希望的,梦想将来要作到的,都写了出来,各方面都有。我也想效一下颦,不知能作到不?我写的,恐怕很具体,我对长之这样说,是的,我真这样想。

十三日

早晨就向自己下了紧急命令,限今天把Homer的Iliad读完。早晨没读了多少,因为心里好想看Holderlin。过午,坐在图书馆里,读下去,读下去,忽然被人拖走了,拖到合作社,请我吃东西,结果肚子里灌满了豆浆,接着又是上体育。满以为晚上可以把过失的损失补过来,于是又坐在图书馆里读下去,读下去,忽然又被人拖走了,是到合作社请我吃东西,结果灌了一肚子豆浆——在这两拖之下,我只好点蜡了,果然读完了。

十四日

一天过的实在都没有什么意思。因为明天又要补考philology,所以只好留出一部分时〈间〉去勉强看一看。这种勉强真是无聊得很,但是究竟读了几首Holderlin的诗,也差堪自慰了。

晚上上文艺心理学,讲的是移情作用,我觉得颇有意思。

十五日

早晨又补考了philology。真讨厌,讲的四六不通而又常考,何不自知乃尔。

过午上German Lyric,问了Steinen几个关于Holderlin的诗的问题。我想,以后就这样读下去,一天只读一首,必须再三细研,毫无疑问才行,只贪多而不了解也没有多大用处。

忽然又想到下星期要考古代文学,终日在考里过生活,为考而念书呢?为念书而考呢?我自己也解答不了。

十六日

今天大部分时间都消费在读Odyssey上。

母亲的影子时时掠过我的心头——久已想写的《心痛》到现在还没写,写文章就真的这样困难吗?一想到写,总想到现在的匆忙。我现在真的感到匆忙了。但是想下去,想下去,匆忙,匆忙,没有完,也没有止,文章还有写的日子没有?我必需在匆忙里开出一条路来。

十七日

几日来,给不愿读而非读不可的书压得够劲了,一切清兴都烟似的消去。忙里偷闲读一点Holderlin,也有同样匆匆之感。

现在不敢向前看——前面真有点儿渺茫。我现在唯一自慰,不,其实是自骗的方法,就是幻想着怎样能写出几篇好的文章,作点有意义的翻译。然而就这幻想也就够多么贫乏呢?是的,真的是贫乏,但是,说来也脸红,我早知道蓬莱没有我的分,只好在这贫乏里打圈子。

今天读Virgil的Aeneid。觉得在结构上,颇有点像模仿Odyssey。

十八日

生活太刻板了,一写日记,总觉着没有什么东西可写。我现在的生活的确有点刻板,而且也单调,早晨读书,晚上读书,一点的变化就是在书的不同上,然而这变化又多么难称得变化呢?

过午看篮足球赛。我虽然对两者都是外行,但却是有球必看,即便在大考的当儿。

晚上印其来,他要我替他解决学校问题。

十九日

早晨虎文同张君嘉谋来。听虎文说,张君德文非常好,这使我很羡慕。

饭后,同他们到圆明园去玩。我对有历史臭味的东西总感到兴趣——你从芦苇里想象出游艇画舫来,能从乱石堆里想象出楼阁台榭来。圆明园正是这样一个地方。

风很大,我们绕着湖转了一周。看风吹在水面上拂起绉纹,像渔人的网,又像一匹轻纱。

二十日

早晨读Holderlin的诗。

过午作十八世纪的reading report。打Hand Ball。说到运动,我是个十足的门外汉,但是对Hand Ball我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喜欢它的迅速和紧张。晚上因为听到吴宓说古代文学明天不考,心里猛然一松,又觉得没事干了。

二十一日

今天真的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干了。平常是,一没有事情干,总想到自己所喜欢的书,于是我又想到了Holderlin。看得颇不少,而且也感到兴趣。

过午看清华对志成赛球。

晚上上朱光潜课,讲的是感情移入之理由。不知为什么,我在他班上,总容易发生“忽然想到”之类的感想,今天又发生了不少。也许他讲的东西,同我平常所思索的相关联,我平常所想解决而没有解决的问题,也正给解决了。

二十二日

昨天晚上终于下了决心,要写《心痛》。点蜡点到十二点,没写完,而且自己也不满意。这篇文章在我脑里盘旋了不知多少天,而真的心痛一天也不知道要袭我几次,但是一写成文章却费了这样大的力量,结果只是使自己都不满意。我仍然要问,写文章真这样困难吗?

晚上,因种种刺激,又发生了心烦意乱的毛病,大概也可以叫作无名的怅惘罢。这种怅惘的袭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知从什么地方。初起时,仿佛像浓雾,渐渐扩散开来,糊住了我的全心,黏黏的。

二十三日

说也怪,一上文学批评,因为吴老先生讲得太坏,不愿意听,心里总觉得仿佛空下来似的。于是去想,《心痛》的开始就是在文学批评班上想出的,今天又去想,结果又续写了点《心痛》。

看穆时英的《公墓》,技巧方面还不坏。

接到清平寄来的贷费,心里仿佛又一松。经济问题还真能影响人的心情。关于《烙印》的几句话在《诗与批评》登出来了。

二十四日

因为功课又松了下来,心情也跟着松了。于是又犯了旧毛病,觉得没有什么可作,书也不愿意多念。

早晨是游神似的在图书馆东晃西晃,过午仍然游神似的在图书馆里东晃西晃。

晚上吴宓请客,是西餐。我正式吃西餐,这还是第一次,刀叉布前,眼光曜目,我莫明其礼拜堂了。于是我只好应用Aristotle的学〈说〉——imitation,同席的有王力先生。他谈到他留法的经过,没有公费,没有私费,只凭个人替商务译书挣钱,在外国费用又是那样大,这种精神真佩服。其实说佩服,还不彻底:最好说,这给了我勇气。因为我的环境也不容许我到外国去。但是环境(经济的)不能制人,由王力先生证之——在佩服以下,这不过是私衷里一点欣慰而已。

二十五日

早晨看Langfeld的Aesthetic Attitude。

过午在长之屋闲谈,看清华对辅仁足篮球赛。

我最近很想成一个作家,而且自信也能办得到。说起来原因很多,一方面我受长之的刺激,一方面我也想先在国内培植起个人的名誉,在文坛上有点地位,然后再利用这地位到外国去,以翻译或者创造,作经济上的来源。以前,我自己不相信,自己会写出好文章来,最近我却相信起来,尤其是在小品文方面。你说怪不?

这几天来,我就闲闲落落地写着《心痛》。因为我想把她写成一篇很好的文章,所以下笔不免踌躇起来。

二十六日

虽然是星期,但却没能读多少书,因为自己觉得,星期日本来应该进城的,竟没进城。只读一点书,也就觉得比不读强多了。

看老舍的《离婚》,很不坏,比《猫城记》强多了。

几天来,老想到要写文章。根本没有文章而自己以为是个作家,不是很滑稽的事吗?

二十七日

早晨仍然读Holderlin。

过午只是东晃西晃,没做什么事情。接着又上体育,所以一直到晚饭,终于也没做什么事情。

自己觉得有意义的,还是,又继续写了点《心痛》。至于完了没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还不知道是否再烟士披里纯之类的东西光临我,让我再写下去。其实,截止到现在,说完也就可以算完了。

晚上从体育馆出来,看到东边墙外的远处,红红的一片。到了屋里,因为高了一点,才知道是山上的野火,不过太远了,看不真切。但是我却能想象到,倘若看真切了,应该是怎样有意思呢。

又看到金星(Hell陈告我的),比别的星特别亮。我到图书馆去的时候,再看,已经没有了。

二十八日

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连Holderlin也没看。

但是也究竟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比一切别的事,我以为,还更有意义,就是我把《心痛》写完了。以前我写文章,自比为鸡下卵,其困难可知。但这次写,却没感到怎样困难,除掉开始写的时候。也许因为延长时间太长,散碎地写起来的缘故。说到延长时间长,我不能不感谢吴可读,因为一大半自以为满意的,都是在他班上写的。说来也有点奇怪,写到某一个地方,本来自己以为已经穷途末路了,但又不甘心就完结了,一上吴老先生的班,他一讲,我心里一讨厌,立刻不听,立刻拿出纸来写,立刻烟士披里纯不知从那儿就来了。今天收尾,也是在他班上,写着的时候心里颇形痛快,自以写得很好,而且当时还幻想着说不定就成了中国小品文的杰作,但是拿到屋里再看的时候,热气已经凉了一半,虽然仍然承认写得还不坏。

二十九日

明天就要考古代文学,又不能不临阵磨一下枪。但是这枪磨起来,并不感到困难,感到的只是讨厌。整整一天,无时不想去磨,同时又无时真想去磨,七零八碎地磨了一点,好坏只看明天的运气了。吴宓又要稿子,限制到五百字,我替他写了一篇《离婚》的review,短短的一篇,却使我感到困难。不是难作,而是意思太多,难定取舍——终于点了十分钟的蜡,才作完了。

三十日

考古代文学,运气还不坏,不过在上班前,满以为,而且预备,可以畅所欲为地去看书。然而吴大先生忽然跑到我后边坐起来,摸着傅东华译的《奥德赛》大看,频摇其头,嘴内频出怪声,而且连呼“不好”。我虽然也偷看了点书,但是却不怎样“畅”。

考过了照例是不想念书,今天也不例外。心里空空然,漠漠然,不能附着在一定的东西或地方上。晚上把《心痛》抄完了,但是只能算是初稿,将来恐怕还要休[修]改。几天来,都有关于写《心痛》的记载,看来不知道我take它多serious,费了多大劲,但其实却不然。只是零零碎碎地心血来潮的时候写一点,也就写完了。这种“时候”大半都是在吴可读堂上(在这里,我证明Habit of thinking),并没费多大劲。

十二月一日

今天十九世纪没课,党义也请假——一天没课,颇形痛快。

看郭沫若译的《浮士德》,因为太快,尤其是为功课而看,真仿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并没多大的兴味。终于却一天就看完了,而且还填take了notes了。

熄灯以后,又拿出《心痛》来,看,改,改的地方不少,自己还颇得满意。我总觉得使我写这篇文章的环境是我一生的第一次,也是第末次。而且写着的时候,总觉得还不坏,所以我不轻易把它潦草地弄完了。但是是否像我想的她那样,不管好与坏,那就只看别人的批评了。

二日

今天作Faust的Summary。无论多好的书,even Faust只要拿来当课本读,立刻令我感觉到讨厌,这因为什么呢?我不明了。

过午看女子篮球赛,不是去看想[打]篮球,我想,只是去看大腿。因为说到篮球,实在打得不好。

今年我总觉得北平不冷,但是一看气温报告,去年今日尚不如是冷。这又是因为什么呢?我不明了。

三日

今天整天都在预备Philology,真无聊。我今年过的是什么生活?不是test,就是reading report,这种生活,我真有点受不了。

晚上又听到长之谈,《文学季刊》出广告事情。我心里总觉得有点特异的感觉。仔细分析起来,仿佛是看到长之能替自己开辟了这样的局面,自己有点羡慕,也有点惭愧。以后非多写文章不行,写了文章以后,才能谈到那一切。

四日

今天早晨考Philology,不算好。

过午作Faust的Summary,也不甚有聊。

这几天来,一方面因为功课太多,实在还是因为自己太懒,Holderlin的诗一直没读,这使我难过,为什么自己不能督促自己呢?不能因了环境的不顺利,就放弃了自己愿意读的书(写文章,也算在内)。

经了几次的修改,《心痛》终于作完了。有许多小的地方,修改了以后,自己也觉得颇形满意,虽然费了不少的事。在最近几天内,我想无论如何把它抄了出来。

五日

今天又犯了老毛病,眼对着书,但是却看不进去,原因我自己明白:因为近几天来又觉到没有功课压脑袋了。我看哪一天能把这毛病改掉了呢?我祈祷上帝。

零零碎碎地看了点Holderlin,读来也不起劲,过午终于又到体育馆去看赛球。

最近老想做文章,想做的题目非常多。但是自己一想到做文章,先总踌躇,于是便不敢下笔。我做文章真的就这样困难吗?今天长之告我,不要想它困难,自然就不困难了。我想他这话大概是对的,最少也有几分对,我要试试看。

六日

早晨读Holderlin。

过午仍然读。

今天一天老想到要做文章,无论在班上,在寝室里,在图书馆里都费在沉思上,怎样去开头,怎样接下去,而且想做的题目非常多。但是终于一篇也没写。晚上在图书馆里写了一篇名叫《枸杞树》的开头。我以前做文章仿佛有股气助着,本来直接可以说出来的,偏不直接去说,往往在想到怎样写之后,费极大的劲,才能写出来。我并不是否认这样写不好,正相反,我相当地承认这是好的,但是总(自己)感觉到不自然。所以我要试着去写,一气写完,随了我的心怎样想,便怎样去写。我读周作人的文章,我的印象是,自然,仿佛提笔就来似的,我觉到好,但是叫我那样写,我却不。真的,有许多文章我觉得好,我却不那样写,这是什么原因呢?恐怕只有天知道罢。

七日

早晨糊里糊涂上了两堂课。心里想着许多别的杂事,过午作Goethe:On Nature。晚上抄起来,仍然间间断断地作“枸杞树”,晚上一直作到熄灯,连日记都没能记,是八日午补记的。

这篇“枸杞树”,我觉得是,应该是,一篇很有诗意的文章,但我写起来,自己再看,总使自己都失望,诗意压根儿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八日

今天下雪,其实雪是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下了。真奇怪,北京今年为什么这样不冷,已经到了十二月,而天气仍温和如初春。雪下在地上,随着就化了。

过午终于把《枸杞树》写完了,我并没再看一遍。对这篇文章,我有着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我觉得还不坏,另一方面,因为写来太容易,我对它总不敢很相〈信〉,想给长之看,我求他指示迷津,问他这样写下去是不是行?他说这篇还不坏,这样写下去就行。

九日

半夜里听得风声震窗。自念预定今日进城,天公何不作美。起来后,风还不怎么样。

于是进城,先访静轩,从静轩处走到东安市场买了一本Grierson的Metaphysical Lyrics & Poems。此书以前想买新书,而没买到,现在竟买到,高兴之极。

到朝阳访鸿高,我知道他是常不在家的,然而竟找到了,大谈一阵。到北大访曦晨,未遇,访虎文,遇于途,亦云幸极。访印其,他已决定住盐务,我不赞成,四点半回校。

晚上高中校友会开成立大会,开了一晚上,我被选为文书。

十日

今天北大同清华球类锦标赛。早晨九时开始,我是无球不看,八时多就在体育馆恭候矣。结果清华三路大胜。尤以女子篮球最精彩。

午后心懒神疲,《赵子曰》也不愿意看,蒙头大睡。睡后已四点,到图书馆作《地狱》,是想插入《心痛》里面的。晚上仍作,作完了。

这几天来,仍然时常想到母亲。我脑筋监控着一个大的幼稚的“?”:我同母亲八年没见面,她就会死了吗?我的心真痛。

十一日

早晨在图书馆作Langfeld:Aesthetic Attitude的Summary,极形讨厌,不甚好懂,所以作来很慢。过午仍然作。晚上也作。

写日记本来是愉快的工作,但是有时却也令人觉得讨厌。当我初次换一个新日记本的时候,写来颇加踌躇,而且也比较好。现在又有点老病复犯,安不下心,写来仓卒潦草。

十二日

早晨读了一首Holderlin的诗。

过午读Gulliver's Travels,只读了三十几页。这样读下去,一年也读不完。

这几天来,老想把《忆》写起来,老在脑子里盘桓,但是却捉不着具体的意见。我想试以[一]试,预先不想,临时捉来便写,不知怎样?

十三日

早晨作Gulliver's Travels的Summary,读Holderlin的诗。

最近写日记老觉得没有什么可写,刻板似的日常生活实在写来没有意思,然而除掉这个又有什么可写呢?在每天,写过了刻板生活以后,总想两件可以发表思想的事加上,意在使篇幅增加。就是今天这一段废话,也是目的在使篇幅增加。

十四日

早晨忙着上班,过午看Gulliver's Travels。

没觉得怎么样,又快过年了。时间过得快,是“古已有之”的事,用不着慨叹,但是却非慨叹不行。这慨叹有点直觉的成分,但是随了这而来的,是许多拉不断扯不断的联想。我想到济南的家,想到故乡里在坟墓躺着的母亲——母亲坟上也该有雾了罢?想到母亲死了已经快三个月了,想到许多许多,但是主要的却还有无所谓的怅惘。在某一种时候,人们似乎就该有点怅惘似的。

天气也怪,阴沉沉,远处看着有雾,极冷,但似乎濛濛地下着却是雨,不是雪。晚来似乎有下雪的意思,但当我从图书馆在昏黄灯光走回宿舍的时候,雨已经比以前大了,仍是濛濛地。

十五日

一天没课,早晨在图书馆作Gulliver's Travels。过午看了Loci Critici,坐了三点才看了二十多页,真悲观。

晚上本来预备写篇文章,叫《黄昏》,不过思想不集中,没敢动笔。又想写老舍《猫城记》的book review,也没动笔。只看了几页Loci Critici,又冒着风到校外去买水果,大吃一顿。

十六日

早晨仍然看Loci Critici。

过午看清华对燕大球赛,本想全胜,但结果却几乎全败。

想写的文章很多,不但“很”多,而且“太”多,结果一篇也写不出来。《黄昏》想了一个头,没能写下去。

我老想我能在一年内出一本小品文集,自己印,仿《三秋草》的办法,纸也用同样的。我最近也老想到,自己非出名不行,我想专致力写小品文。因为,我觉得我这方面还有点才能(不说天才)。

十七日

想着写《黄昏》。昨晚梦影迷离,想着的只是《黄昏》。今天早晨,迷离间,在似醒不醒的时候,想着的仍是《黄昏》。但究竟也没想出什么新意思,所以仍未动笔。

只读了点Loci Critici,我觉得以前所谓大批评家却未免都令人觉到太浮浅。

晚上读Gulliver's Travels。

十八日

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满是作文的题目,但是却一篇也写不出——今天只想作一篇《自咒》。

早晨读Gulliver's Travels,颇幽默。

过午仍读。打球乏甚。

晚上在图书馆里呆坐一小时又半,回屋读副刊,副刊愈不成样子了。连中文也写不通,就想译诗。

十九日

早晨作Gulliver's Travels的reading report。

又是满脑袋都装满了作文的题目和幻想,《黄昏》的影子老在我脑子里徘徊,但是终于没有很好的意念。我想,明后天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出去散一回步,仔细领略一下黄昏的滋味,得点好的妙的新意念。

晚上在朱光潜堂上又讲[想]到几个想写的文章——《灰的一段》,描写我对年华逝去的感觉。

二十日

无聊的工作,无聊的人,怎样这样使人感到无聊,早晨在图书馆忙了一早晨,无聊地,作Philology的reading report,说是作,有点不妥,不如说抄。

无聊地抄。

晚上终于抄完了,不由得自己长叹一口气。

老想把《心痛》抄出来,但是,说也奇怪,我总〈觉得〉它太好了,不忍抄,其实抄了又有什么坏处呢?好不能仍然好吗?但是我却觉得不,理由我自己也不知道。

二十一日

今天把早就想写的《自咒》写完了,但是自己极不满意,心里仿佛塞着什么东西似的不痛快。同长之长谈,他劝就这样写下去。

又同施君长谈,他对我写的这种诗般的散文颇不赞成,这使我惊奇,然而同时也使我回省,我以前并没想到会有人反对这种体裁。

晚上想抄《心痛》,又没抄,只把《哭母亲》抄了一点。

二十二日

终于开始抄《心痛》了,写文章真不是易事,我现在才知道。即如这一篇吧,当初写着的时候,自己极满意。后来锁在抽屉里,也颇满意。现在抄起来,却又不满意。我所牺牲的精力是这样多,现在却落了个不满意。你想,我是怎样难过呢?但是,我还有点希望,就是看别人的意见怎样。

抄了一天,没完。

晚上在抄的时候,又想到母亲,不禁大哭。我真想自杀,我觉得我太对不住母亲了。我自己也奇怪八年不见母亲,难道就不想母亲么?现在母亲走了,含着一个永无[远]不能弥补的恨。我这生者却苦了,我这个恨又有谁知道呢?

二十三日

今天终于把《心痛》抄完了——这篇文章曾给我大的欣慰,同时又给我大的痛苦。作的时候,我喜欢它,抄的时候,我讨厌它。但是无论如何我又颇重视它,我希望它成为一篇杰作,但我又怀疑。我真痛苦。为文章而受这样的痛苦,还是第一次。

我给长之看,我对他要求的是极端的批评。

二十四日

早晨我在被窝里,长之看完了《心痛》来找我谈了,他说形式松而内容挤,还有许多别的意见,我都颇赞同,但是我自检查自己,在心的深处仿佛藏着一个希望,就是希望他说这篇文章好。

过午又想写文章,只写了两个开头,写不下去了。

晚上又想到母亲,又大哭失声,我真不了解,上天何以单给我这样的命运呢?我想到自杀。

二十五日

今天是洋人的圣诞节,对我似乎如浮云。

只是作着无聊的reading report。我自己有个毛病,就是,越讨厌,越无聊的事,我总先去做。我自己觉〈得〉,把那些讨厌的事情做完,就可以自己随便做点喜欢做的事情,心里也没那样一块石头坠着。我之所以拼命作reading report,就是想早一天把这些无聊的债打发清楚。

二十六日

早晨仍然作那些无聊的report。

过午开头写《忆母亲》。颇喜欢这篇,不知写出的结果如何?

看了沈从文给长之的信,长之把我的《枸杞树》寄给沈,他信上说接到了。我仿佛有一个预感,觉得这篇文章不会登,不知什么原因,心里颇痛苦。

二十七日

今天《枸杞树》居然登了出来,不但没有不登,而且还登得极快,这真是想不到的事。而且居然还有几个人说这篇写得不坏,这更是想不到的事——我真有点飘飘然了。

今天早上非常懊丧。我自己想:倘若这篇文章不登(其实是不关紧要的事),我大概以后写文章也不会起劲,也许干脆就不再写。前几天,长之告诉我,沈从文很想认识我,我怎好去见他呢?

——居然登了出来,万事皆了。今天大雪。

二十八日

外面雪不下了,早晨天还没亮,雪光照得屋里发着淡白光。

一天都仿佛有雾似的,朦胧一片白色,远处的树只看见叶子,近处的树枝上都挂着一线线的雪。吴宓说:“今天应该作诗。”真是好的诗料。但是外面虽然是有诗意的美景,但关在屋里做的却是极不诗意的工作——作reading report。

二十九日

今天没课,仍然作reading report。

为什么老作reading report呢?很简单,因为我觉得它们讨厌,无聊。我常常有一个毛病:愈是坏的东西我愈先吃,留着好的以后〈吃〉;愈是讨厌的工作,我愈先作,留着个人喜欢作的以后作。

三十日

早晨没作什么,因为讨厌的reading report已经作完了。

过午杨丙辰先生来讲演,张露薇亦同来。请他们在合作社坐了会,又去到生物馆去讲演,我真想不到还有四五十人去听,在这星期六,又是年假前的星期六,题目是关于Literaturwissenschaft的,名叫《文学与文艺学——文艺——创作与天才》,很满意。

晚饭前,之琳忽然来了,喜甚。晚上陪他谈话,又到体育馆去看足球队与越野赛跑队化装女子篮球比赛。

三十一日

早晨同之琳、长之在林庚处谈了一早晨话,林庚病了。过午之琳走了。回屋竟然大睡,把篮球足球赛都睡忘了,起来后就到体育馆去聚餐。同餐者约千余人,经过了训词国歌等等仪式才能大吃,真不耐烦它。出体育馆就到大礼堂去听学生会主办的游艺大会,演者为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满是小孩,极有意思,一直演到夜里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