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李松松

我也画画,当然认为,要想用文字完整地传达艺术创作,实在是件荒唐的事情。

可这么说起来,用文字描述一个地方、一个人物,岂不是也一样无力。那么文字能干什么?我这里想说的其实是,文字和自己描述的对象是疏离的,一篇文字是一个新成品。你描述着一幅画家的画,不能说你的文字传达了绘画,可也不能说,它就不在表达那个画家的画。文字自成自己。你写李松松、写他的画。可他的画、他对画对艺术的思考是一回事,你的文字再现又是另一回事。李松松的画有意思,但写李松松的文字可能有意思也可能没意思。不管李松松的画是怎么回事,我对自己文字的要求是它必须有意思,必须能独立存在,所以写起来我可能就管不了太多李松松的画了,可说我写着他却和他绝对没关系,那也不能这么说。

上面这段话,是我看李松松的历史照片油画系列,再看艾未未、冯博一对他的创作《访谈录》的一点体会,一个转换版。二位访者迂回逼近,要李松松说出他画这套画“表达了什么”,一逼到这条界限边,李松松就死活不肯后退了,绕来绕去的意思就是:画是画,我就是在画,我把笔按在调色板上,我就管不了原来那张照片了。

李松松出生在1973年。他三岁那年,是所有中国人的一个人生分界点。身临其境的李松松的体验应该是反向的,在1976年一定稀里糊涂,只是恍恍惚惚知道大人们的情绪在大起大落;而当时间拉开,他上了美院附中、上了中央美院,他距离现场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清晰地看清了场景,还有场景里那个自己的处境。这不是李松松一个人,那代人有一小群人是这样,散落各处,不会是全部,很多人顾眼下,那本不是个主张历史感的地方。

画画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什么都可以画。李松松毕业后在家闲着,他画了《北京酥糖》,那是个小时候的糖盒。画面左半边是几乎写实的盒盖,右半边是泛着金属光泽的空盒,反射的自己,虚幻、面目不清。他开始解构对象的旅程。先是遇到一张风景照片,很风景,只是角落上几个人不知在干什么,李松松看个明白,居然在挖战壕。他画了自己的理解,构图、色彩、似乎纯风景画的考虑,取名:挖。他又拿到一本旧画报,被一张旧照片触动,他画了《广场》,1976年,北京,那个改变中国命运的追悼会。那个场面,以后恐怕不会再有。满满的构图中,只是黑色头颅低垂和白色衬衣的重复背影。推出去的中心透视、照片中原来那个焦点,却被他眼光犀利地舍去。他终于画了自己三岁时错过的那个参与,那个决定命运的变化。为什么选了它,为什么?他说,就是因为那照片在他眼中很棒。历史照片系列,他一发不可收拾地画了几年。


李松松的油画《广场》

《访谈录》中的两个访者还在追问:为什么连着几年,你选择了同一时期的历史照片:江青在上、人群在下,一起挥动“语录”;江青和尼克松在观看样板戏之前,对视而笑;孩子举着鲜花的例行欢迎;样板团演出后和首长合影;一批任最高领导的老人们在举杯,“但愿人长久”;人民大会堂会议中的主席台;大型会议的全景,作品的名字是“谁”等等。这些场景来自“文革”旧照,前面提到的那张《广场》是那个时间段的终结。这些场景,有的已被历史淘汰,有的留在人们的生活中。它们被李松松一一抽象出来,变成画。

为什么?李松松少言寡语,回避了“为什么”的提问。李松松只同意,他对历史时间段的选择,是想知道自己出生、长大的环境是“怎么回事”。他知道那是大家的一个共同命运。可是他马上警觉地让自己站在他的底线之前,他似乎在竭力避开一个反向圈套,不是指访者的追问,而是他的追寻。

李松松们之前,中国画家是被要求的。在那个《广场》日之前,画家被要求作直观直白的观念表达,而且被指定按照同一方向同一模式同一指定意志表达。在他三岁之前,那个也想说“画就是画”、那个试图躲避规定、那个做了表达却被认为表达不到位、那个提前画了李松松系列的画家,定有性命之虞。那就是困扰李松松的问题:“怎么回事?”现在,他夹在那些《广场》的前一代和远离《广场》的新一代之间。他前面有谁?他面前是谁?谁安排着命运的未来走向?画家是谁?他自己——是谁?

以画为工具,再作一次反向的表达吗?他有能力。不想以自己最熟悉的创造力传递他对历史的困扰吗?可是,他在三岁那年懵懂跨越了那条性命攸关的界线,在获得绘画意志自由的瞬间,他又要落入新的表达陷阱吗?画又要再次沦为表达工具而远离画家本质吗?他有历史感,他有感悟平凡的能力,一切都可以转换为无可名状的艺术想象。他强调“画”。他强调一旦拿起画笔,他就进入画家的艺术逻辑本身。纵然是历史,那也是现代的艺术解构。他强调绘画的解构体验,他在局部中深入的快感。李松松的画布几乎总是厚重地堆着颜料,粉,却没有粉掉;自有该压住的色块来压住分量。画面被色块切割,错位。颜料湿着,勾勒的粗黑线就上去了,原来的色彩滚入,勾勒得断断续续。画面不再是原来的具象,每一个局部放大都经看,色彩、笔触,它似乎解构得不知所云,却不会错过视觉冲击下、重新阅读后的李松松力度。

在历史解构中,他告别前代人,离开那个历史夹缝,进入他迷恋的独特世界。在眼花缭乱的纷呈景象中,我们会马上认出,还会记住。那是他的,他的画。

那个李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