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星” 1、落选者沙龙

1862年,莫奈在鸿弗勒尔接受完容金德的点化,略开天眼,又回了巴黎。他和家庭暂且和解,进了夏尔·格莱尔的画室学画。妙在格莱尔的师父,正是古典保守派掌门人安格尔。莫奈这个满脑子都是库尔贝、德拉克洛瓦、米勒、柯罗影响的小子进来,真如同虎兔为伴、狼入羊群。格莱尔老爹若知端的,多半会疑惑:

“你小子不是来卧底的吧?”

他们师徒,的确不甚相得。格莱尔推崇安格尔细腻的、美丽的、端整的人体,可是莫奈却爱极速画下眼前所见的一切,管他是丑是俊。异端就像虫子,会用触角感受彼此的存在。莫奈很迅速地感受到,这画室里还有几个和他一样的人——几个和格莱尔师傅互相看不顺眼的小子。

比如,那个小他一岁的利摩日人:奥古斯特·雷诺阿。

雷诺阿小莫奈一岁,七兄弟里排老六。老爸是个裁缝。3岁上,举家从利摩日搬来巴黎。13岁,他就学会花里胡哨给人弄装饰。之后,他趁晚上去上课,学习素描和装饰艺术。17岁那年,为了谋生,他已经开始为武器雕刻纹章、给扇子上色。因为做惯装饰,他对色彩极为敏感,而且因为少年时就得完成枯燥工作,他很会为自己找乐子。有一句话,他是从小到大挂在嘴边的:

“如果画一个东西不能给我乐子,我画来干吗呢?”

他和莫奈,两个穷孩子,都没上过正经学,专门忤逆老师,一见如故,臭味相投。加上另一个和雷诺阿同年、学医不成、三年前才开始学素描的让·弗雷德里克·巴齐耶,这三个小子,成了格莱尔先生课上的叛逆三剑客。再加上时不时来上上课的英国人、大莫奈一岁的阿尔弗雷德·西斯莱,这就俨然是个小帮派了。他们聊艺术,赞美柯罗和库尔贝,结伴去画廊溜达,尤其研究风景画。他们结伴户外作画,并互相传递秘诀。布丹、容金德、柯罗、库尔贝们的那些细节,在他们间彼此传诵。

但那时,他们都还没感觉到,就在身边,一场新的革命正在涌动。

19世纪30年代,德拉克洛瓦发动了第一次革命。1855年,库尔贝掀起了第二波浪潮。而在1862年前后,30岁的爱德华·马奈,满揣着游历欧洲汲取的宝藏,发现了一些新秘密。他见得够多,已经知道怎么排除那些过时的绘画套路。他和同伴们不断讨论,逐渐总结得出,安格尔们奉为神明的传统艺术,乃是发明了这么种手段:在人为的条件下,再现一些景象。在画室里,画家让模特在适当的地方,寻找合适的光线,摆好姿势,利用明暗变化和透视法则,画出立体感。安格尔手下的学生,接受的都是这样的教育:绘画的基础,乃是线条和明暗交互作用。于是他们千辛万苦,把毕生心血花在石膏模型上,这里浓一点,那里淡一点。人们习以为常,相信他们所画的就是正统。

但马奈已经注意到,这一切并非理所当然。谁规定了阴影都是黑色的?谁真正看清过阳光下的明暗对比是什么样?走出画室去看看好了,石膏雕塑那么圆润完美的事物,在现实生活中不存在,而光影也从来不是灰色或黑色。在画室里想象的户外光芒,不过是纤毫微末。真正的阳光,比画室里明亮变幻得多。

这是在绘画史上长久以来的误会。远在埃及时期,埃及的画工已经习惯于“人类应该是这样的,于是我们这样画”的概念,而自希腊时代开始,西方艺术开始大规模应用透视法。漫长的中世纪,拜占庭的艺术里充满了不成比例、姿势扭曲、怎么看怎么不真实的马赛克人像,而文艺复兴就是重新告诉人类:我们应该依照所见的一切来绘画,有明暗对比,有透视。安格尔固然是拉斐尔的忠实信徒,但他那“只要是美的,拉长三节脊椎骨也无妨”的画法,却是抛弃了文艺复兴的科学精神——想一想米开朗琪罗精确的素描、达·芬奇那些科学的画稿吧。

德拉克洛瓦发现过色彩的秘密,库尔贝发现过题材的悖论,而马奈发现的,是“重新睁开眼睛,看看户外吧”。他发现,如果人们在户外观看自然,所看到的不该是一个个独立的事物:草是绿的、花是红的、天空是蓝的、云是白的——不不,人类的眼睛看到的,理该是一片明亮之色,由无数颜色丝丝缕缕混合起来的色彩!

1863年春天,莫奈、雷诺阿们看到马奈展出的作品:《杜伊勒里音乐会》。这幅画是打荷兰画家哈尔斯和西班牙大师委拉斯凯兹那儿来的灵感,也预示了萦绕马奈此生的风格:笔触迅速,几乎忽略了立体感和透视,以至于许多评论家认定“这画没完成吧?”,但此画形象,如此生动有力,令人折服。同年,沙龙评审委员会作为官方机构,已经嗅到空气里弥漫的青年叛逆味道,审起画来格外残忍。噼里啪啦的一阵切剁后,落选作品超过三千。


杜伊勒里音乐会(马奈作)油画 1862年

于是喜剧出现了:外界呈请皇帝路易·拿破仑,“落选作品如是之多,开个落选作品沙龙,让大家看看落选作品是何模样,如何”?当然,理由很充分,“让大众来判断好坏吧”!皇帝恩准,于是“1863年落选者沙龙”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观者如堵,比正经沙龙还热闹:民众初来,是抱着“看看那帮家伙画了些什么淘气画儿”的心态。但却不料,成全了马奈。

马奈在这次沙龙上,展出了著名的《草地上的午餐》。为了此画,他曾经全家总动员:兄弟古斯塔夫·马奈、小舅子费迪南·伦霍夫一起上阵,这二位少爷加一位裸女,就构成了震惊法国的图景——很多年后,许多人依然误解,认为那位裸女的原型是马奈用惯的模特维多利娜·默朗,可实际上,那姑娘的脸生得像默朗,身段却来自马奈太太苏珊·伦霍夫。


草地上的午餐(马奈作)油画 1863年

这幅画引发的轰动,大半来自其争议:画的前景处,户外草地,两个全副装束的男人,一个裸女。对比之强烈令人震惊。此前看惯裸女画的评论家,到此也不免暴怒,恨不能揪出马奈,拷问他的人品:“这画简直道德沦丧!”连拿破仑三世看了都光火,大叫“淫乱!”后悔居然开了落选者沙龙,给这画儿面世的机会。艺术评论家们则从细节角度,纷纷支持皇帝的想法:此画粗疏不堪,用色彩造型而非线条,把传统的厚涂法弃之不顾,简直是二度平面——说简单点,这他妈就是一堆形状和色块嘛!

但实际上,马奈这画看似离经叛道,其画的灵感来源却甚为古典——其构图想法,来自乔尔乔内的《暴风雨》、提香的《田园音乐会》,而人物造型,则全来自拉斐尔设计,莱蒙特完成的《帕里斯的判决》。而其笔触,则与他先前《杜伊勒里音乐会》遥相呼应。官方舆论理所当然地顺应皇帝,对马奈大肆抨击。但观众并不全是瞎子和跟风者。记者阿斯特吕克写道:

“马奈!他是当代最伟大的艺术人物中的一个,他的天才有惊人的决定性的一面;有一些反映了他的天性的尖锐的、严肃的与有力的某些东西,尤其是对强烈的印象的敏感。”

而一向喜欢跟艺术家们混一起的大作家埃米尔·左拉,评论得更抒情些:

“这画结构如此稳定……背景如此光鲜又如此坚实……这广阔的集合,氛围饱满……充满了自然与简洁……”

于是,马奈在左手谩骂、右手赞美声里,成为库尔贝之后,又一面年轻人向慕的旗帜,是破空而起的大星。时代之轮,开始动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