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 她叛逃的东西,叫宿命

很多年前,路平在丽江的第一个女朋友从美国来,祖籍广西南宁,叫菲菲。

她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胳膊和腿又白又细。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基本不怎么动,走路也很慢,再着急的事也像散步。说话也很慢,北方人听来,她的普通话有着浓浓的白话口音。

由于中气不足,她有种别样的温柔。

菲菲很会煲汤,货真价实的靓汤,卖相和口味都上佳。她对瓦罐的耐心比对任何人都持久,可以盯着慢火一盯一个下午。

蓝幽幽的炉火吞吞吐吐,她就那么盯着出神,一出神出一个下午,手里捏着一本书,却并不读。丽江的阳光隔着窗棂晒在她脸上、身上,她穿着紫围裙,短发齐耳,像个民国少女。

路平和她相处的头一个月,她煲了二十多种配方不同的汤,迅速地让路平喝胖了。路平很惊讶汤养人的程度,同时欲罢不能。

菲菲不出神煲汤的时候会很勤快,穿着拖鞋吧嗒吧嗒地走来走去,热衷于杯杯盏盏、洗洗涮涮,却从来不让路平进厨房。“妈妈说不要让男人干厨房的活儿。”她对老路这么说,于是老路只负责喝汤,生生喝成了个品汤的行家。

男人总有些虚荣心,那时路平经常领着不同的朋友回家喝汤,他不是很懂炫耀的技巧,只在喝汤的时候咕嘟咕嘟发出各种声音,来的人越多,声音就越大。

路平整整喝了一年的汤,从冬天到冬天,然后再没喝到菲菲的汤。

菲菲头一天晚上默默地收拾好了行囊,然后在第二天早上和路平道珍重:她要开车去西藏。

我问过路平,你们当时在吵架或冷战吗?他说,没有,没有吵架,没有分歧,甚至没有一点儿征兆,她说走就走了,头都不回地走了。

菲菲就像是一个潜伏许久的特工,带着满腔秘密去执行一项惊天的任务。冬季走滇藏线是种玩命的举动,菲菲想玩命,没人知道是为什么,路平也不知道。路平没劝动,就没死拦着她,他不是一个善于说服别人的人。

为此,他终生都在后悔。

菲菲自驾游到雨崩的时候,被暴雪阻路,人和车迅速地被圈禁在天地乾坤一片混沌的白色中。她没什么自救经验,也不懂得烧备用轮胎取暖,感冒引发的肺水肿让她开始咯血,整整三天四夜才被解救。她一到暖和的地方,就休克了,额头都摔出了血。抢救的时候发现,重症感冒加高烧已经直接诱发了她严重的心脏病。

医生用她的手机打回丽江,路平只穿了一件衬衫冲去接她。一路上,每隔十几分钟就打一个电话问情况,值班大夫耐心被耗尽后,关了手机。他打不通,以为白床单已经盖在了菲菲脸上,差点儿崩溃在大具桥头。

回到丽江后,路平开始给她煲汤。路平心急,灶火开大了,煲出来的汤她并不爱喝。她侧躺在床头出神,神情和在厨房时候一样。汤摆在床头,一会儿就飘起了白白的油花。

路平应该是那时学会了做饭,他吃了三十多年的面条,一辈子西安男人的胃,粥粉肠饭本不爱吃。为了她,他专门去买了菜谱,研究做细火慢工的广式菜,刀切了手,弹吉他的时候裹着纱布,上面一点红。

整整三个月,血色才重回到她面上。但元气伤得厉害,偶尔会吐血,殷红的一小口团在木地板上,像块儿南红玛瑙。

她开始和路平吵架,吵得很凶。

她让路平很痛苦,他总弄不清吵架的原因,总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他试着沉默相对,但觉得委屈无比。她好像是为了吵架而吵架,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我见过一次他们的争吵,两个人面对面蹲着,菲菲猛地站了起来,摇晃了两下,晕了过去,顾虑到她的心脏病,没人敢去动她,任由她躺在冰凉青石板路上,朝天仰着煞白煞白的嘴唇。我忙着打120,一回头,路平一脸死一样的阴郁。

菲菲晕倒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都好像活不过来的模样,脚踝和膝盖永远是淤青的。她好像不是很在乎自己下一次晕倒是否能醒过来,开始每天晚上换着酒吧去喝酒。整瓶的澜沧江矮炮,她一仰脖就倒了进去。一开始还会有人劝,但很快也没人劝了。

一开始,我说,菲菲我不能卖你酒喝,出了人命我负不起责任。

她就当真找来纸笔写下生死文书:我今天在大冰的酒吧喝酒喝死了和任何人没任何关系……她一边写一边还问要不要按个手印。她不笑,我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较劲儿,只好让她喝。

路平没什么对付她的招数,只好在她经常出没的很多地方都放了速效救心丸。我也因为这件事情,才对如何照料心脏病患者有了些基本的认识,那都是路平告诉我的。

她开始喝酒,就不怎么和路平吵架了,甚至也不怎么讲话了。

路平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或许在某个层面羁绊了她的脚步。于是,他不再拦着她,他说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记得回来就好。

她不说话,盯着他出神,忽然两大颗眼泪渗了出来,吧嗒吧嗒地滴在路平手上,滚烫的眼泪烫伤了两个人寒冷清冽的年华。她最后给他煲了一次汤,忘了放盐,然后去了新加坡。

接下来的故事,几乎等同于电视剧。老路是个悲情的男主角,到剧终都没翻身。

菲菲走后,起初路平给她打电话她还会接,但她从不会主动打给路平。偶尔通话的时候也是淡淡的,路平问她过得好吗,她说:“还好还好。”

菲菲到新加坡后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在试用期结束后的一天,她毫无征兆晕倒在了茶水间。新加坡医院的检查结果是:她最多还有一年的生命。

这一切,路平当时都不知情。一个星期后,等他辗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联系不上她本人了。她的同事说,菲菲的父母亲接她回了美国,着手准备心脏移植手术。

他给她发邮件,MSN留言,一直没人回复。他跑去给自己的手机充了足够两年用的话费,24小时开机等着。有时候,他在街头卖唱时手机电池报警,他吉他也不带地满世界跑去找插座,随身带着充电器。

终于,有天早晨她打来电话,说了一声“路平”就不再说话,只是用指尖在听筒上轻轻敲着,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他喊:“菲菲你要记得回来,就算是死了也要记得回来找我!”她不讲话,小兽一样,一口一口粗重地呼吸,指尖在听筒上继续轻轻地敲着,敲三下停一下,敲三下停一下。路平后来说,菲菲的敲击是在说:我爱你。他坚信这是她对他的表白……可我猜她是想对路平说:忘了我。

那个电话是菲菲在进行心脏移植手术的前一天打的。我想她延续生命的信心或许已经衰竭到寂灭边缘。她是想向爱过的人告别吧,最后一次听听他的声音,喊一喊他的名字。

她或许内疚过自己给路平留下的拓痕,希望他磨去痕迹,忘记她的存在吧。至于路平能否做到,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个电话之后,菲菲就杳无音讯了,路平当她死了。他在古城走夜路不再打手电,半夜抽着烟,独自去灵异事件辈出的北门坡散步,总希望她能来找他。那时候,北门坡老有人遇见打着红伞的游魂,但据说不是女人,是个白须老头。

时间过去了很久,当路平预存话费慢慢花完,他又要每月存钱的时候,电话又打来了。那时候,低调酒吧已经有了新的女主人。

这是个阴郁而奇特的电话。

一个中年女人先在电话里说:“你好路平,我是菲菲的妈妈……”

然后,电话被抢了过去,菲菲的声音隔着万重山水响起在他耳边:“喂,你叫路平是吗?他们说你是我的前男友。”

一切事物荒诞得好像跌进了八点档的台剧:菲菲经历了接连数次的深切治疗,重新有了一颗能长期跳动的心脏。但长期大剂量药物治疗,以及手术中的某种原因,大脑机能部分受损,丧失了一大段人生记忆,包括路平。

没错,传说中的失忆。

我顾虑过读者对这段故事真实性的质疑。但作为整个故事的旁证者,我只想用一声“我操”来慨叹世事的无常。冥冥中仿佛果真有一只手,戏谑地把人生捏成各种光怪陆离的模样。

奇异的丽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过客,说死就死的兄弟,说出家就出家的老友,说失忆就失忆的菲菲……见惯了周遭的跌宕,路平和菲菲的故事我真心不觉得多么离奇了。关于她的遭遇,知情者不止我一个,健在丽江古城的混混里不少人都知晓。有人说也好,她一直在逃,现在算逃彻底了,就此罢了吧。也有人说,如果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要去再见一次菲菲,重新开始。

我觉得前者都有颗胆怯又冷漠的心,后者都是嘴子。

在那个电话中,菲菲的妈妈努力想让路平接受这一现实。路平轻易就信了,几乎没有一丝疑惑,他很礼貌地问可否单独和菲菲聊一会儿。

他和她聊了不到五分钟,就挂了电话,两个人礼貌互道再见。

说完再见,出现了几秒钟的沉默。路平的心猛地跳得飞快,他屏住呼吸,试着在听筒上轻轻地敲,一二三,一二三……

那边却已经是忙音。

路平写了首歌叫《我的心被遗弃了》,如果你有机会听,会体味到一种沉重的锤击,像把锤子一样砸在后背上,各种闷痛。

对你的思念/ 就像风筝断了线/ 画了一颗大大的心

独自站在雪里面/ 你到底爱不爱我/ 你快点告诉我

不要让我承受这死去活来的折磨/ 我的心被遗弃了/ 遗弃在大雪中

很冷的天冻瞎了我/ 我的心被遗弃了/ 遗弃在大雨中……

路平早年玩摇滚的时候玩得很重,改玩民谣以后,很难再从他的歌里听到摇滚的影子,唯独这首歌例外。民谣是轻轻的淡淡的诉说,尤其是我们共同隶属的游牧民谣,大家都不愿意在词曲上走极端。但当他嘶吼这首歌的时候,我和其他兄弟们从不会皱起眉头。

我想我是懂他的。每当他唱起这首歌的时候,我会停下敲鼓,安静看着他的侧面。看着那些咬肌、那些青筋、那些粗劣的歌词从他嘴里掉下来。有一种难过,难得难以诉说,这首歌是他唯一的泄洪堤口。

在这个故事中,路平不是狱卒,但菲菲一定是逃狱者。她叛逃的东西,叫宿命。

菲菲如履薄冰的生命置身在一只巨大沙漏中,沙子不急不缓地从上往下流着,沙沙作响,永远在提醒着她的时日无多。对于这种钝刀割肉的感觉,她恐惧也不服气。她偶尔也曾屈服盲从,听着沙子响声默默出神,默默煲着汤。偶尔,她会决绝叛逃,搅起沙尘飞扬迷伤周遭众人的目光。

若你是她,你又当如何面对?

菲菲最终叛逃成功,奇迹般地重获了一颗稳健跳动的心。她也奇迹般地屏蔽掉了关于那个旧世界的诸多剧情桥段。重生的菲菲,活泼地跳跃在没有逻辑性的记忆碎片上,现在的她煲汤时还会出神吗?应该不会了吧。这应该算是某种次第的解脱了吧,真是有趣的娑婆大梦,有趣的因缘具足。

至于路平,我从未安慰过他,只在一次微醺后拍着手鼓即兴对他唱过一首歌:

老路老路我的兄弟/ 你这个只会唱歌的傻瓜/ 自始至终的角色/ 只是只黯淡的空酒瓶子/ 你没做错什么/ 但这个世界有只翻转沙漏的魔爪/ 对于前世面色苍白的她/ 你也隶属于那恐怖沙漏的一部分啊/ 对于今生面色红润的她/ 你不过是个背影模糊的路人甲啊/ 老路老路啊/ 我指着你的鼻子说这番话/ 谁让你是个理应没心没肺的浪子/ 谁让你选择在月光下的青石板上晾晒寒冷的年华/ 谁让远方不够远信心不够大/ 谁让这个独角戏需要个背影模糊的路人甲……

后来,路平结婚生子修成正果,但从不喝汤,他像不喝白开水一样抵触喝汤。

大冰的小屋曾经卖过一年的广东汤,号称可以暖手暖心。很多人慕名来喝,甚至从傍晚就蹲在炭火旁等。他却从不染指,给他盛一碗他也不喝,只是摆在面前笑着看。

有时候,他会说:“姜放这么多,这哪儿是汤啊……”

是的老路,这不是汤。不过一碗似曾相识的回忆而已。

不喝拉倒,哦,兄弟,你不喝我也不喝,咱都不喝啦。走马江湖的过客,驻足丽江的浪子,那些铭心的苦涩或回甘,谁他妈愿意再度端起,再度真心咽下。

谁没点儿难过的往昔,谁没有几段锥心的回忆。

貌似恣意生长的我们,实则精进在一条寻觅幸福的路上,在找到句号之前,不停地经历着顿号逗号惊叹号省略号……

百转千回,轰轰烈烈,走马灯一样的各色故事,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往昔。

可这,我的兄弟,不都过去了么,这不是都会过去的么。

如果所有这一切的故事全都没有遗憾的话,那这一场青春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