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大乌苏 七

走吧走吧,两个傻孩子,已经对不起父亲了,不要再对不起自己了。

走吧走吧,天大地大,何苦还留在新疆这旮瘩。

受众友所托,由我去说服马史,他们说:大冰,你不是在书里写过的吗?“每个人都有权给自己选择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每个人都有权给自己选择几个不是籍贯的家乡”……死马当活马医,不如你用这个理论去给马史洗洗脑。

又说:有些话,还是你去开口比较好……再晚了,他当真会废在新疆。

我理解我明白,都是朋友,有些话,还是我这个过客去掀开门帘比较好。

出人意料,半杯三炮台的时间,马史就点头了。

不是我说服力有多强,只不过是他认输了而已,清醒得很,酒一口没喝。

我愣了一会儿,有心宽慰他几句,话刚出口,他冲我摆摆手,低头笑了笑,埋头把面前的锡伯大饼一口口干掉。

他含着一口饼,含含糊糊地说:以前太幼稚了,老希望能在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情,呵呵呵,勺子……

我们坐在沙依巴克区的饭店里,一顿饭的时间,看着一个理想主义者死掉。

那是家锡伯族饭店,名字叫大西迁。

马史订了机票,请我陪他一同去取行李,那个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的大包。

我拦一辆出租车,他冲人家摆摆手说不要。

马史说:咱们走走吧。

从西大桥走到中山路,路过小西门时,马史停下来,指着一片灰蒙蒙的商贸楼,说:我小时候的皮鞋,都是我父亲从这里买的。

又指指脚上那双皮鞋,说:这双是当年寄到北京的,应该也是从这个地方买的。

他呵呵笑:这么多年,浪费了这么多钱……

最后一条街沉默着走完,马史忽然带着哭腔开口问:……那杨奋咋办?

我咋知道杨奋怎么办?

杨奋在外漂泊的那八年,是好是坏都始终未曾对人详细诉说。

对父亲的那个承诺,我无从判断他是否坚持努力过,也无从知晓他重返新疆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了卖雪菊吗?仨瓜俩枣的小生意,在哪儿做不是做,何苦当年决绝离家,如今却落魄归来扮演一个失败者?把少年时的誓言戏谑成中年人的自嘲,很好玩儿吗?

填快递单时,怎么会有脸用那支金笔?

个中缘由,我想不明白,却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探索,就这样吧。

我说:人各有志,杨奋就随他去吧,人嘛,怎么活不是活?

杨奋不在家,应该又出门推销雪菊去了。马史独自上楼收拾行李,大半个小时过去,迟迟没有下来。犹豫是人之常情,只是飞机不等人,我蹍灭烟头,迈腿上楼寻他。

刚爬了一层楼不到,迎面被一辆“火车”撞翻!丁零咣当滚下台阶。

160多斤的大个子马史结结实实地坐在我身上,压得我死去活来……骨头嘎巴嘎巴响,身旁雪白的稿纸洋洋洒洒飞满天。

马史打了鸡血吗?他眼睛瞪得牛一样圆,手里抓着一把稿纸疯狂挥舞,张着血盆大口吼道:卖沟子的!杨奋原来是这种人!

马史临行之际想给杨奋留几句话,翻箱倒柜找纸笔时,拽开了一个不起眼的抽屉……然后冲下楼梯撞翻了无辜的我,还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然后告诉我说:杨奋原来是这种人!

杨奋是哪种人?特务?通缉犯?女扮男装?变性易容?

都不是,比这些来得都要惊悚:卖雪菊的杨奋,原来是个写书的人。

抽屉里是厚厚几摞稿纸,密密麻麻足有几十万字——杨奋的笔迹。

一张张细细品味,《再见扎巴依》《回族姑娘》《海上新疆》……几十万字写的都是身旁的故事,故事都发生在新疆。误会他了,原来那支金笔所写下的,不仅仅是快递单。

原来他那自称的作家,并非自嘲。

若干年前,他趴在坟前喊:爸爸!我有话和你说!

他把头使劲往坟坑里抻,咬牙切齿地喊:你等等啊……书我替你写啊,作家我替你去当!

他并未食言。

若干年后,他走遍天涯又回到故乡,白天卖雪菊,夜里写文章。

用的是父亲的笔,笔下全是父亲的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