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二
跑得出追问,跑不出追忆。
如果回忆拴不住,就用文字追上它,再把它捉进故事里。
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叫刘敏,中国有13,000多个人和她同名,光我手机通讯录里就有3个,普普通通的一个名字而已,不是恋人不是情人不是爱人不是家人,却像纳鞋底子一般,大锥子捅进去穿回来,结结实实纳在我心底。
刘敏是个武汉姑娘,超级养眼,画里爬出来的一样,不是杨家埠年画,而是北条司《城市猎人》漫画中的美少女,大眼生生,尖俏的下巴,甩啊甩的松松的马尾辫。
那个年代的女主持人们尚流行国字脸,唯独她是开麦拉face(camera face,比较上镜的脸),脸也小腰也细,个子也不矮,胸也……那个凑合吧,我最初很奇怪她干吗要来当主持人啊,她去当个平面模特该多好啊。
15年前我初见她,她蹲着,捧着一个巨大的玉米,仓鼠一样地啃着……真能吃啊。她抬头看看我,眯起眼笑,两肘一沉,咔嚓一声把玉米棒子断成两截。
秋风萧瑟,我们捧着玉米棒子咯吱咯吱,并肩蹲在演播室门口的台阶上。她含着满嘴的玉米粒粒儿,含含糊糊地说:大冰,你的这个艺名起得不太好……
她说:如果你叫大腿的话,可能早就红了呢。
她啊哈啊哈地笑,然后用胳膊肘子戳我:你怎么不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嘴里的玉米慢慢地嚼。
我那时遭遇职业排挤,岌岌可危地站在下岗边缘,心情抑郁,塞满了火药,一点就炸。同事们谁见了我谁躲着我,没人愿意和我开玩笑……唯独她愿意觍着脸问我:怎么样大腿,你现在心情好一点儿了没?敢不敢笑一笑?
我说不敢!
她完全无视我的冷脸,她说你看,我会斗眼儿!
她说你看,我能用鼻孔眼儿把玉米粒儿喷出两米远……
……我没和她单挑,因为她告诉我她当了十几年的兵,擒拿格斗还是会一点儿的。她说她弟弟和我同岁,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让哭就哭让笑就笑。她说,不就是被人穿小鞋吗,多大点儿事。好了马上就要上台录节目了,不要苦着一张脸了,来,笑一笑。
她说你笑得怎么这么难看?要笑就笑得彻底一点儿好不好,来来来,重新笑一次,12颗门牙全露出来……我把脸别过去,她揪着我耳朵又给正了回来。我别,她正,我别,她正,烦死人了。
我和她认识的第一个小时就腻歪死她了。
好好的一个漂亮姑娘,怎么初次见面就动手动脚的,而且话痨,而且自来熟,而且人来疯,而且如此之不注意形象。
那天她站起身来,触目惊心的一双拖鞋,早市上15块钱两双那种。高跟鞋倒也带了,用发带拴在一起,她褡裢一样往肩上一撂,然后大步流星叭叭走,左手一个装满化妆品的塑料袋,右手一个拉不上拉链的行李箱,大裙子小熨斗露着角……这是来录节目的还是来甩货的?
她扭头冲我笑:跟上,快点儿跑,趁着观众还没进场。
跑也不好好跑,她说你看,我会单脚跳。
跳来跳去跳掉了拖鞋,我帮她捡起来,发自肺腑地苦笑——搞什么搞,这头蹦蹦跶跶的大丫头当真是来当主持人的吗?
说也奇怪,苦笑归苦笑,心情却莫名地好了一点儿。她好像有种很神奇的能力,不知不觉中就能把人头顶的乌云撕开一线天。
神奇的还在后面,一场节目搭档着主持完,我整个人都放晴了。
散场时我拽住她的行李箱不撒手,我不管,我从未有过这么默契的搭档,你下期节目必须还来,你下期节目还来好不好?她背着手笑,她说:那你做个斗眼儿给我瞧瞧。
她说:看吧,这不是笑了吗,心情好一点儿了没?
她掏兜,两个玉米粒,自己鼻孔眼儿里塞一个,帮我在鼻孔眼儿里塞一个。她说,如果你能赢,我就不走了。
……
她输了。
她后来和我搭档主持了200期节目,那个节目名叫《阳光快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