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 七

没人知道她该怎么办。

要想讲清楚小师姐的故事,须先从一场大学迎新晚会说起。

晚会的高潮是由一个新生表演者掀起的。

他表演魔术,白衬衫,黑燕尾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

扬手一舞,莫名其妙变出一根银手杖来,腾空一抓,一束黄色玫瑰花……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举手投足帅气极了。

女生们互相小声地尖叫:冯德伦!好像啊!比冯德伦还要高!

这是个学霸扎堆的211高校,领口松懈的圆领衫和油乎乎的偏分头是男生们的标配,难得蹦出来这么个洋气又养眼的,女孩子们激动坏了。

更激动的还在后面。

他手擎着花,作势要往台下扔。

谁说只有狮子才会抢绣球,伴着一阵尖叫,前几排的女生自觉不自觉地高举起了手。

刚刚经历完惨痛高考和无聊长假的孩子都是弹簧,一进了大学校园自然天性解放。个中有几个胆大的小女生直接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喊:要花!也要QQ号码!

他却帅气地一笑,把花儿藏到背后,摇了摇头。

女生们“唉”了一声。

紧接着又一阵骚动。

他把花横叼在了嘴上,双手抄裤兜,径直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径直冲着观众席走了过去。

他要干吗?

女生们的心咚咚跳了起来,哎呀好浪漫呀,他要给谁送花?会是我吗?

于是有的捧脸,有的捧心,有的抓住友邻的胳膊使劲地摇晃,一边晃一边“啊啊啊”地乱喊,好像难产。

也有人一下子慌了。

一个漂亮女生慌慌张张地起身,扭头往后排藏,两步还没迈完,袖子却已被轻轻拽住。

他绕到她面前:喂,我以前是高三(1)班的,我是为了你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

他挑着眉毛笑着说:……整个暑假我都在练这个魔术,希望你能喜欢。

花递了过来,轻轻地点在额头上。

女生伸手去拨,扑了个空。

他冲她眨了下眼,手腕一翻,黄玫瑰神奇地变成了红玫瑰。

他问:敢不敢做我女朋友?

大玻璃窗嗡的一声响,礼堂炸了锅,这会儿不仅是女生在喊了,男生也激动起来。

感动他们的未必是他的表白,而是他表白的方式。

正是雄性激素分泌最旺盛的年纪,表达感动的方式当然是起哄。一堆男生踩在凳子上伸出大拇指,粗着脖子狂喊:牛B!

更惊喜的还在后面,女生接过了玫瑰花,又蜻蜓点水般地在他腮边啄下一个吻。

少女的虚荣心不过一只暖水瓶,轻易就可以灌满,他却舞着高压水枪,轰隆隆地开来了一辆消防车……

可惜,这个女生不是小师姐。

小师姐坐在这个女生正后方的一排。

当男生跳下舞台迎面走来时,小师姐的心像根橡皮筋,猛地被揪了起来,抻抻抻……抻到尽头。黄玫瑰变成红玫瑰的那一刻,又啪的一声狠狠回弹!

你是为了她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

真巧。

我是为了你才考到这个学校来的。

……

几句话就能说明白这个发生过不知多少万遍的故事:小师姐喜欢他,喜欢了整个高中时代。

为什么喜欢?

对于十几岁的小姑娘来说,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小师姐是全校最晚填高考志愿的学生,为了获悉他的志愿,17岁的女生绞尽脑汁找同学套话,笨拙地找老师打探,然后再在高考后的整个暑假里度日如年。

他却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

很多人都会忽略她的存在。

小师姐是自幼被抱养到这城市的私生子,和寄养家庭的关系一直淡淡的。

她是客人,不是家人。缺爱,却和所有人都亲密不起来,从小到大,她习惯了去当一个客气的隐身人。

包括在他面前。

包括迎新晚会上,玫瑰出现的那一刻。

按理说这个平凡的故事该结束了。

连出场都没有,不过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

但隐身人小师姐莫名其妙地把这个故事多延续了四年。

接下来的大学四年,小师姐不曾间断这场暗恋。

他不会知道,四年里,小师姐默默陪伴他的时间,比他的女朋友还要多。他的课程表,她记得比他自己还要清楚。

她选了所有他会出现的选修课,每逢他回头,她就低头,不论是阶梯教室,还是餐厅。

她慢慢养成了和他一样的口味,他吃什么菜,她也打什么菜。

做到这点不难,她每天掐着钟点赶去食堂,排在他身后五六个人的位置,稍微侧一下脖子,什么都看得到。

小师姐留起了厚厚的齐刘海,长得几乎盖住眼睛……这样好,没人能发现她在看什么。

隔着齐刘海,她看着他和女友在操场上散步,看见他们躲进楼宇的阴影里打啵。

她远远地坐在操场另一端,耳朵里插着MP3,一整张专辑放完了,人家却还没啵完,久久不见他们出来……

小师姐幻想着陪他躲进楼宇阴影里的是自己。

……他会轻轻含住我的耳垂吗?他会轻轻地咬我的嘴唇吗?他还会做些什么……

风穿过空旷的操场,乱了发梢,又捎来他们零碎的嬉笑声,她听到那个女生低声喊:你怎么这么坏……你讨厌……

她把耳机的音量加大,再加大,盖住远处的声响,压住自己的心慌。

她关注着他的博客、校内网、QQ空间,从未留过言,每天都看。

每天都看的还有星座运程,只看他的。

像个最职业的心理分析师,她一字一句地揣摩他每天的状态。他心情好,她跟着恬然;他心情不好,她一整天心头都是阴霾。

她下载他每一张照片,专属的文件夹,隐藏属性,D盘里加密上锁。

从未和他交谈过,她却比其他人了解他更多。

暑期,他去比萨店打工,小师姐也悄悄地去应聘。

在必胜客打工需要健康证,体检时医生给她抽血,她瞅一眼暗红的血液,一头晕了过去。

哦,原来我晕血。

她坐在化验室前的长椅上,揉着胳膊上肿起的针眼,想象着他来抽血时的模样。

他胳膊上毛毛那么长,针眼儿一定看不到。

她想象着自己是大夫,戴着小口罩擎着大针管给他抽血。

换了我,一定狠不下心,下不去手,多疼哦。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托着腮微笑。

唉,他胳膊上怎么那么多毛毛哦。

必胜客的工白打了。

小师姐被安排在后厨,不像他,形象好,一直在前厅。工时安排不同,下班时她再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也顶多看见一个远远的黑点。

能身处同一个空间已经足够了,她不抱怨。

有时她在后厨忙碌,想起近在咫尺只有一墙之隔的他,胸中满满的温馨感……

恍惚间,仿佛已和他居家过了半辈子了。

大学里再普通的女生也有人追,不是没有男生向小师姐示好。

偶尔拗不过某个男生,一起去吃了顿饭,她如坐针毡般不安,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于是每每中途尿遁。

没办法,心里早就塞满了,怎么可能再装下其他?

时间久了,也就没人追她了,男生认为她傲,女生疑心她是“拉拉”。

大学里最后一次被人示好,是在辅导员的办公室里。

……都说你不喜欢小男生,那看来是喜欢成熟男性喽……

微醺的中年男人对她动手动脚,爪子搭在她柔软的胸上,她奋力推开那张遍布胡楂的脸,煞白着嘴唇冲出门去。

等停下脚步时,鬼使神差地,已站在男生宿舍楼前。

小师姐仰望着三楼左侧那扇窗户,哽咽着,绞着自己的手指。

她幻想着他帮她出气,带着她一起去复仇,结实的拳头砸飞那张龌龊的脸,又用力地把她揽入怀里……

其实哪里用得着他对她这么好,天大的委屈只要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就够了……可是他几乎都不知道她的存在。

那就让他的身影在窗前出现一次吧,此时此刻能看他一眼,也就没那么难受没那么委屈了。

她在男生宿舍楼下徘徊良久,湿了的眼眶慢慢风干,到底没能看到他。

他那个时候已经换了第三任女朋友,一个比一个靓丽。

偶尔遇到他挽着女友走在校园林荫路下,手儿甩来甩去,她好生羡慕,却并不吃醋,她们一个比一个靓丽,配得上他。

唯一一次和舍友红脸,也是为了他。

女生宿舍最大的集体活动是八卦,八卦的焦点当然少不了他。

一次,舍友们刮着腿毛,绘声绘色地议论起他如何花心劈腿,现任和前任又是如何浴室口角……

小师姐跳下床铺,摔了保温杯: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舍友惊讶地捂上嘴——这样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也会发火?

她当然知道那些绯闻,有些细节她比她们更了解,她不恨他花,也不恨绯闻的主角永不可能是自己,这场无名火也不是冲舍友们发的。

那到底是在火什么?

她说不清,蒙上被子,插上耳机,老歌慢悠悠地响起:

……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配得上我明明白白的青春。

……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陪得起我千山万水的旅程……

她问自己:傻不傻?……傻就傻吧!

她混混沌沌地睡去,醒来后继续混混沌沌地犯傻,这条路已经走惯了,看不见尽头,也没有出口,除了走只能走。

……

唯一一次冒险,在20岁生日的那天。

她生平第一次买来口红,笨拙地涂抹。

买来漂亮的小洋装,俯在宿舍的床铺上细心地熨烫。

她给自己剪齐刘海儿,一点儿一点儿地修,一根一根地剪,仿佛若能修齐一分,人就会多漂亮一点儿。

20岁生日这天,再普通的姑娘也有权被全世界宠爱。

去它的全世界,她只想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能被他看见就好。

她在PS(修饰,美化)着自己,像是在精心包装一份礼物。

她邀来同寝室的舍友切蛋糕。

蛋糕是她自己订的,粉红的三层塔,雪白的糖霜。

急急地吹完蜡烛,再小心地切下第一角藏起来。

太匆忙了,忘记了许愿。

不急不行,他每晚七点都会去自习室,她知道的。

是当面递给他,还是悄悄放到他常坐的位置前?

边跑边紧张地思考,人造奶油的气息一路飘进风里,20岁的姑娘捧着蛋糕,脚下踩着棉花糖,整个人轻飘飘地甜。

她小声练习着:

今天我过生日,请你吃块蛋糕。

送你一块生日蛋糕……不客气。

不好不好都不好,该怎么开口才能从容自然、大方得体、惹人喜爱?

教学楼的落地玻璃门反光,她刹住脚步,端详自己的模样。

唇上的桃红略扎眼,小洋装略紧,刘海儿剪得还是不太整齐……

可是,她普通了整整二十年,从未像今天这样漂亮,漂亮得陌生。

她高兴得想哭,又紧张得想哭。

今天我过生日,今天我漂亮……

就是今天了,预支我未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好运和勇气,让我去站到他面前吧。

她深呼一口气,郑重地踏上台阶,仿佛即将登上万人瞩目的舞台。

再有几米就是终点,自习室的门半开着,已隐约可以听到里面的翻书声、说话声。

她捧着蛋糕僵在门外,想抬起一只手去推门,却怎么也抑制不住指间的痉挛。

忽然间,门冷不丁地开了,她惊了一跳,一个人哼着歌,匆匆从她身边闪过。

手心一软,蛋糕吧唧一声扣在了地上。

闪过的人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略微回了一下头,说:嗯……掉了。

蛋糕不能算是他碰掉的,他象征性地瞟了一眼,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她目送背影远去,再蹲下,盯着蛋糕发愣,有奶油的那一面扣在地上……全完了,捡不起来了。

梦游一般回到宿舍,她把自己轻轻摔进枕头里,合上眼睛,整个人开始下沉。翻一个身,还是在下沉,不停地下沉。

口红蹭在枕巾上,蹭在小洋装领口上,像瘀红的几道伤。

空荡荡的宿舍里,日光灯吱吱地响,无人发觉她的失魂落魄。

20岁的生日愿望和那块蛋糕一起被狼狈地扣在了地上。

不过是奢望他能夸她一句漂亮,可满心的祈望只换来他一句:嗯……掉了。

沾染了口红的小洋装清洗干净,她把它熨平,和20岁生日一起挂进小衣橱,一直挂到毕业。

……

四年大学好比十月怀胎,毕业即为分娩,不论顺产还是剖腹产,总要告别胎盘,从一个母体进入另一个更庞大的母体。

毕业聚餐,免不了痛饮痛哭,以及痛诉衷肠,情绪饱满,婴儿一样。

都在酒里了,喝喝喝,挽着胳膊喝,搂着脖子喝,额头顶着额头泪眼婆娑。

难得的天性解放,难得的真心话大冒险。

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这是最后的忏悔时刻,最后的表白时刻。

不管说了什么、听了什么,都在酒里了……

四年里他都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众人瞩目的焦点,端着杯子来敬他酒的人尤其多,白的、啤的、红的,酒来碗干,频频拥抱。

他很快就喝大了,醉得眼睛睁不开。

跌跌撞撞地冲出小酒馆回学校,门槛太高,一个踉跄,他栽到一个细弱的臂弯里。

太巧了,那个臂弯好像是刻意在等待着他一样。

细细的胳膊扶在腋下,撑着他的重心,太沉了,压得扶他的人一起东倒西歪。他摇晃着脑袋,努力地想:女朋友早已分手……这个姑娘是谁呢?

陌生的姑娘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扶着他,从小街扶到学校后门,再到男生宿舍旁。

舌头浸透了酒精,肿胀得塞满了嘴,他醉得说不出话,灯太暗,头太晃,也看不清姑娘的模样。

走不动了,他瘫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摇晃,姑娘蹲在他面前。

隐隐约约中,他听到那姑娘长叹了一口气,尾音是颤抖的……

他有心抬头去询问一下,脖子刚一伸直,却哇的一声,吐在姑娘那件小洋装上。

他被自己制造的洪灾熏酸了鼻子,哇的又是一口。

……

清醒过来时已是次日午后,他仰躺在宿舍的床上,压摁着快炸裂的脑袋。

他当然不知道,隔壁女生宿舍楼的某张床上,小师姐抱着膝盖,从午夜坐到午后。

她拥着半床被子,裸着身体发呆,床头的脸盆里泡着那件酒气四溢的小洋装。……

然后就毕业了,一干人等就此各奔东西分道扬镳。

除了他和她。

他应聘上一家大公司,去了北方。

小师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去了北方,同一个城市,同一家公司。

当然不是巧合,当年她怎么打探他的高考志愿,如今就是怎么打探的他的求职意向。

他们参加的是同一次招聘,小师姐排在他身后五六个人的位置,和在学校食堂里打菜时一样。

高中三年,大学四年,他是恒星,她是无名小行星,这场暗恋好比一条公转轨道。

她跟着他的引力旋转,从高中到大学,再到陌生的北方。

北方的写字楼里,他们的工位只隔着一堵墙。

太巧了,几乎和在必胜客时一样。

也不知命运是在毁她还是帮她,总是安排她站在他身旁,却又堵上一面墙。

……

环境一变,风云骤变。

他出类拔萃了整四年,忽然间发现自己不再是人尖子了。

学生时代的光圈忽然一下子断了电,随之弥漫而起的,是现实世界的硝烟。

每一个工位都是一个碉堡,每一间办公室都是一个战壕,每一声电话铃声的响起,都是冲向客户的集结号。

他这样的新人小卒子必须绷紧了神经才能跟上大部队的急行军,掉队的只能掉队,这里只有督战队,没有卫生队,更没有收容队。

四年的大学生活毕竟宠坏了他,多少有些眼高手低,工作难免有些失误和疏漏。

他这样的新兵一没靠山二没背景,帅气的外形不仅不加分,反而放大了瑕疵,加之太爱表现,言谈举止屡屡桀骜,慢慢地,越来越惹人反感。

职场不看自然属性,只强调社会属性。

上司不是老师,有权利用你,没义务教你,更没必要包容你,于是有了众目睽睽下的教训、劈头盖脸的责骂。

他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碰运气投简历才进的这家CBD大公司,除了唯唯诺诺陪笑脸,别无他法——哪有资本随便跳槽,哪来那么好的运气再找到这么好的公司?

除了上司,冷眼瞧他的还有那些资深的同事。

越高大的写字楼越恪守丛林法则,越人多的办公室越乐意公推出一个负面典型:仿佛只要有了一个职场低级生物来垫底,就可以给其他人多出一点儿缓冲地带,就可以让自己免于跌到食物链的底端,乃至多出许多安全感。

除此之外,一个公认的职场低级生物的出现,亦大利于众人找共同话题——这里是职场,当着同事的面议论领导是大忌,而骂他却是最安全的,且颇有点儿拉近距离党同伐异的功效。

总之,在同事们的口中,他成了个身高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花瓶,他的存在,给予了一群CBD民工充足的俯视空间。

职场花瓶没多少尊严,背后有非议,当面自然有奚落。

CBD的同事损人是不带脏字的,带也是带英文,一边微笑,一边从牙缝里弹出几个短句,那些单词单独听起来皆无伤大雅,组合在一起时,却好比一口浓痰吐在脸上。

躲不开的,黏的。

他被浓痰粘了几遭,自信心跌进绝情谷底,校园时代的阳光灿烂打了霜,不得不伏低做小,蜷起尾巴混职场。

他主动帮人沏茶倒水、擦拭办公桌、门口取外卖、楼下接快递……

毕竟新手,示弱的方式太笨拙,众人愈发瞧不起他。

同为新人,小师姐的境况也在变。

真是奇妙的世界,咸鱼翻生,她反而忽然间变得受人欢迎。

四年的暗恋让她自我塑造出了一份沉默隐忍的特质,巧的是,这份特质无比契合这个职场的规则。

男上司对她很好,因为她不算难看,勤快,以及懂得内敛。

女上司对她也很好,因为她懂得内敛,勤快,以及没那么漂亮。

内敛的性格狠狠地给小师姐加了分。

人们忽略了她的稚嫩,把她解读成了个沉默是金、有城府、有前途的新人,乃至值得信赖的人。渐渐地,有些令人眼红心跳的机遇,馅饼一样落在了她身上。

上天貌似要把亏欠她的关注都还给她,短短一两年,她在这片写字楼森林里站稳了身形,渐渐引人瞩目,像根破土的春笋。

而他却像棵蘑菇一样窝在灌木丛里,战战兢兢地擎着饭碗。

当一墙之隔的小师姐的办公桌越换越大时,他的工位越调越偏,最后挨着茶水间。

既是同一家公司,自然电梯里常常见。

和大学时代一样,她掐着时间和他进同一部电梯,能站在他身后就尽量站在他身后,如果不能,就用后脑勺当雷达,僵着脖子捕捉背后的身形轮廓。

她数他的呼吸,今天是豆浆味儿的,昨天是米粥味儿的……有时离得太近,一呼一吸,酸了脖颈,麻了头皮。

脚踏出电梯,长长吁一口气,高跟鞋咯噔咯噔,她快步地走开,怀着那点儿不为人知的窃喜开始一天的忙碌。

每天打卡时,她的精神状态都是满格的,没人发觉她这种独特的充电方式。

她还是一直鼓不起勇气主动搭讪,他也依旧什么都没发现。

南北极虽已反转,可他们依旧是地球磁场的两端。

真是个平淡的故事……

在我们身处的这个次元,事物大都是螺旋状抛物线式矢量前行,起起伏伏兜兜转转直到终点,永没有恒久的巅峰或低谷。

世相是如此,命运是如此,爱情也不例外。

这世间哪里有永不画句号的热恋或暗恋。

小师姐的这场暗恋,止于她入职后的第三年。

这也是她命运真正转折的一年。

事情很虐心,发生在公司年终尾牙聚餐时。

和校园晚会一样,少不了自演自娱的节目,不同部门的人士乔装上阵,带来一阵哄笑或喝彩,然后红光满面地下台,端起酒杯心满意足地笑谈。

小师姐诧异地听到报幕员念出他的名字。

他要表演魔术。

他登场了。

和大学迎新晚会时一样,白衬衫,黑礼服,漆皮鞋子亮得反光……扬手一舞,莫名其妙变出一根银手杖来,腾空一抓,一束黄色玫瑰花……

没有预期中的全场鼓掌。

这里不是大学礼堂,台下也不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没人是他的粉丝,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抬起手来拍了拍,几乎都是礼貌性的敷衍,并无多大动静。

越往下表演,越没几个人关注舞台上的表演,不少人开始和邻座聊天说话,自顾自地推杯换盏,渐渐地,人声越来越嘈杂,几乎掩盖了背景音乐,衬得他像个小丑一般。

公司年会上的舞台秀是一块试金石,群众基础是好是坏一目了然。

他领导不亲同事不爱,是个被众人排异的职场低级生物,没人肯给他面子,却有大把的人不吝啬给他难堪。长得帅顶个屁,正好满足众人的破坏欲,莫道众人心狠,这里是只敬强者的成人世界,这是你自找的丢人现眼。

这一切跟预想中的太不一样了,电脑灯映花了眼,他额头越来越苍白,法令纹上僵着笑。

目睹着这场难堪,小师姐的心都快碎成粉了。

她忽然狠狠一哆嗦:他是否会跳下舞台?!像当年那样擎起一束花蓄谋一次满堂彩?

千万别跳!

她恨不得冲上舞台抱住他的脚踝。

场面已经尴尬得不可收拾了,千万别再自找没趣了,求求你……

他到底还是跳下去了。

在他有限的人生阅历中,当年的迎新晚会,永远是最华彩的高潮,所有人都为他欢呼,所有人都喜欢他,一次表演奠定了他四年的好时光。

所以凭什么不能再交一次好运!凭什么往事不能重演!

处处被孤立,处处被打击,这种日子他已经受够了,没有出色的业绩,又不甘心被末位淘汰,他必须抓住机会表现自己、证明自己,让众人重新接纳自己……

几个月的薪水换来这身昂贵的行头,他赔了多少笑脸才争取到这个表演的机会,这是一次挣扎,一次幻想中的逆袭。

可惜,有些机会,往往是个误会。

双脚刚一落地,他就后悔了。

几声不轻不重的“切”传进耳朵里,傻瓜也听得出来,那是用鼻子哼的。

没人欢呼没人鼓掌,更没人激动。

众人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好像扫过一只溜进筵席找残渣的宠物狗,不,连狗都会被好心的人丢块骨头摸摸头,他连狗都不如。

他往前迈步,脚掌沉得像两块钢锭,拽得身体微微一踉跄。

刹那间,眼前闪过当年如雷的欢呼场面,他心里阵阵发虚和酸涩。

黄色玫瑰花捏在手上,脚下机械地走了几步直线,人们该吃的吃,该聊的聊,没人接住他的视线。

一辈子的尴尬都雪崩在这一刻了。

逆袭?证明自己?不指望了,只求有人能接下这束花,不论男的女的,求求你发发善心给个台阶下吧。这束花如果送不出去,这个公司也就没脸再留下了,留下也是个loser(失败者)。

他擎着花儿走过一张圆桌,又一张圆桌,没人搭理他。

忽然,他想用十年的寿命去做交换,去把手中的花儿换成一把最锋锐的刀,挥出一片血光,劈烂面前所有人的脑袋。

嘴里发苦,眼前发黑,他默念着:完了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有个女孩站了起来,冲他招了一下手……

周遭的目光唰唰唰,小师姐接过了黄玫瑰。

黄玫瑰会变成红玫瑰,她知道的,她没给他变的机会就接了过来,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小声音说:可以了……谢谢你的花。

众人没说什么,只当她人好心善,这个奇怪的小插曲迅速被接下来的抽奖环节淹没了。

小师姐剥下一片花瓣,手藏在桌子底下,轻轻捻着。

和众人一样,自始至终她一脸的平静。

她从未像这一刻这般爱他以及心痛他。

筵席毕。

小师姐的出租车被他拦下。

隔着摇下的车窗,他一脸真诚地和她握手:领导,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以后请多关照。

手被他握得很紧,从虎口麻到胳膊肘,小师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不客气,咱们是校友来着。

他挑起了眉毛:

哦?真的吗?领导您是哪一级的?

他弯着腰,手撑在车顶上,满脸掩饰不住的欢喜:既然是校友,那以后请一定多多关照多多提携……

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多多关照多多提携。

近在咫尺的呼吸,近在咫尺的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

小师姐是晕着的,云里雾里地应了他几句,回到家后才开始苦笑。

原来我是哪一级的你都不知道。

可她一点儿都不怪他。

她和往常一样卸妆、洗澡,换好睡裙上床睡觉。

漆黑的房间,温软的床铺,她翻一个身,枕在那只被他紧握过的右手上。

喜悦像一泓泉水,从右手处蜿蜒流淌而出,渐渐蓄满了整个躯壳。

……

接下来的剧情骤然爆炸。

幸福就像一管开山炸药,燃完长达八年的引信后,轰然巨响。

他们在一起了,他追的她。

那面无形的墙被震碎,小师姐漫长的暗恋画上了句号。

当然是地下恋。

公司严令禁止员工之间婚恋,如发现,一方必须离职。

小师姐没想过公布恋情昭告天下,多年的幻想一朝美梦成真,她早已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

初夜她流泪了,出声地抽泣,像个孩子。

他喘息着问:弄疼你了?

她抱紧他的脊梁,十指尖尖,抠在他背上。

他喘息着问:你怎么……是第一次?!

他蛮诧异她原装的身体,但终究不知晓这份礼物是为他而留。

很多话小师姐没有对他讲。

那些晚自习后的尾随、校园清晨的等候、填高考志愿时的焦虑、迎新晚会中的心痛、必胜客体检时的晕血、掉在地上的生日蛋糕、浸渍酒气的小洋装、背井离乡的追随……她只字未提。

她不敢冒险。

煮熟的谷粒如今发了芽,她愈发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洒落半粒。

……

小师姐本就宅,如今愈发居家,每天下班冲刺一样奔回公寓,淘米洗菜、梳洗打扮,等着他来摁门铃。暗恋得太久,她未曾修习过如何撒娇,但毕竟天性难挡,压抑多年的少女心揭开了封印,每次开门都有一个拥抱。

她吊在他的脖子上,吮吸着那份让人心安的味道,开心得想掉泪。

乍暖还寒天气,公寓已停了暖气,她却裸着腿,套着一件白色长衬衫跑来跑去。

因为他说过的,不喜欢见人穿保暖内衣春秋裤。

她完全不觉得冷,小公寓好似一间盛夏花房,缤纷的喜悦次第绽放,她藏身在她隐秘而盛大的黄金时代里,心火熊熊燃烧。

嘴唇和手心永远是滚烫的,发烧一样。

小师姐想尽办法对他好。

各种菜谱、各种食材,他的口味她八年前就知道。

炒菜时,她竖起耳朵听他在隔壁房间打电脑游戏的声音,又忍不住探头去偷瞄他的背影。

小锅铲小围裙,嗞嗞作响的煤气灶,蒸米饭的味道弥漫整个房间,一切如梦似幻。

他时常来吃晚饭,不常留下过夜。

他有他的顾虑:连续两天穿着同样的衬衫西装去上班,会被同事歪着嘴说闲话。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小师姐当然知道:他薪酬没有小师姐高,住不起这样的高端公寓,只能与人合租在筒子楼里。

越是低谷期的男人,自尊心越敏感,所有人都不把他当回事,好容易有个女人对他假以辞色,而且职位尚比他高,那么,他必须在她面前重新找回一点儿骄傲。

什么都依他,小师姐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却应承了他所有的要求,包括马路上不牵手,公司里不讲话,不去筒子楼找他,以及床上不戴套。

公司的事务繁忙,做不完的工作难免带回家里来。

小师姐帮他修报表、改报告、整理策划方案,并把自己手上的客户资源和他一起分享。

每次帮他做事,他都微微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他说:我自己能行……

她当然知道他能行,她一直知道他是最优秀最完美的,只不过暂时龙游浅滩遭虾戏。

光她自己知道不行,应该让周遭的人都知道。

小师姐变身成一名精于策反工作的特工,自此在大领导面前润物无声敲边鼓,在同事身旁潜移默化,该搬的石头帮他搬开,该铺的路帮他铺好……却又不去表功给他知道。

小师姐的地下工作颇有成效。

他的境况一日好过一日,一年时间,业绩进入上行通道,欣喜之余,他只当自己触底反弹,开始转运,并归功于自己的隐忍。

工作一顺利,人心情当然舒畅,他的顾虑好像也越来越少。

他在小公寓里搁了几身换洗的衣服,过夜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候,他们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揽着小师姐的肩膀,手轻轻揉弄着她的头发,温存得几乎像一个丈夫。

小师姐问:你会永远这样搂着我吗?

他捏着遥控器换台,随口回答道:会呀,只要你永远这么好……

午夜梦回时,小师姐枕着他一起一伏的胸膛,成宿听他的心跳。

她轻轻对他说:……我一直都很好的呀。

手轻轻伸出,指尖抚摸他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扎手的胡楂……他含含糊糊地发出个声响,翻一个身,胳膊和腿耷拉在她身上。

她手缩在颌下,躲在他怀里任他耷拉着,一动不动地感受着他的重量。

她躲在他的怀抱里祈祷。

未知的神明,谢谢你赐予了我当下的一切……

莫怪我贪心,再帮帮我吧,让他娶了我吧!

不需要昂贵的婚纱钻戒。

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她知他没钱。

那么,婚纱租一身就好。钻戒也不必了,一枚银戒就好。

纯银的就好,刻上两个人的名字。

求婚的一幕会发生在哪里呢?

他的性格那么张扬,或许会在世贸天阶的大天幕下吧。

骤然响起的音乐里,天幕上浮现他的表白,看客欢呼着闪开一条人巷,他抱着一捧黄玫瑰来到她面前,手一晃,全部变成了红色的……

不行不行,租下天幕,需要花费他太多钱了。

钱要存着哦,两个人慢慢地积攒,说不定可以首付一个小房子,最好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小的那间应该是彩色的,摆满毛绒公仔和小小的婴儿床……

想着想着,慢慢重新睡着。

早上被摩擦声吵醒,他站在床头刷牙,一边笑着教训她:你梦见什么好吃的了?口水把我T恤都打湿了。

湿印摊在他胸口,椭圆的一团,地图一样。

小师姐用被子蒙住头,蜷成一只仓鼠,咯咯地笑成一团。

他扒开被子,甩掉牙刷,冲着她坏笑。

来,咱们锻炼一下身体,做个早操……

……

有时候决定命运走向的,不过几个瞬间而已。

那个抵死缠绵的清晨,轻易地颠覆了小师姐的人生。

试纸上触目的两道红杠。

换一片再试一次,没错了,还是红色的。

我要当妈妈了?我和他的孩子?

腾的一下,暖流从腹脐处漾到心口,她整个人都暄了。

几乎在一瞬间,她毫无保留地爱上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小生命,过去和未来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意义,这个孩子就是她存在的意义。

每个女人一生中终归会有那么几个瞬间,母性如一场不期而至的急雨春霖,须臾润了整个世界。

小师姐头抵在卫生间的墙壁上,喜极而泣。

TA是女孩还是男孩?会有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脸庞?

她迫不及待要和他分享这个消息。

拨他的电话,却被匆忙摁断,再拨,再摁断,她捏着手机傻笑了半晌,最后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有个好消息想告诉你。

他迅速回复了:我已经知道了,晚饭咱们出去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没等她回复,第二条短信飞来了:亲爱的,别晚饭了,改午饭吧。

已经知道了?好神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小师姐捏着手机,逐字逐句咀嚼,目光最后停留在头三个字上,久久不舍得挪开……这是他第一次喊她“亲爱的”。

她傻乐了一会儿,继而翻箱倒柜,找出大学时代的那件小洋装。

仿佛又回到了20岁生日的夜晚,她认真地熨烫,不漏过任何一条褶皱,还好还好,穿得下,她依旧苗条。

一见面,他就狠狠一个拥抱,这是大众广庭下的第一次,路人在侧目,小师姐羞红了脸,下意识想推开他,反被他抱得更紧。

他贴在她耳边小声说:终于熬出头了……

他说:明天起,我看谁还敢再看不起我!

他并不知道小师姐怀孕,他要庆祝的,是升职的消息。

他笑着问:刚和领导谈过话,就接到你的短信,你消息还真灵通哦。

原来他还不知道自己要当爸爸了……

小师姐微微失落,甚至微微紧张了起来。

他揽住小师姐的肩膀,意气风发地推动酒店旋转门,小师姐藏在他肩窝下紧张地揣摩:该怎么向他宣布那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张罗着点单,全是硬菜,小师姐拦他:……太多了,吃不了。

他笑:没关系,咱有钱了,又不是吃不起,反正你吃再多也不发胖。

他眼睛里酿着笑,拍拍她纤细的腰,又掐掐她的脸,说:唉,你说你瘦归瘦,却还真是旺夫相……自打和你在一起,我这运气就来了。

旺夫相?

小师姐抬手摸摸发烫的脸。

他今天第一次喊了我亲爱的,第一次大众广庭下拥抱了我,又说我旺夫相……她还想再确认一次,于是轻声问他:那你升职以后,还会喜欢我吗?

他乐了,骂她傻,说升不升职和喜不喜欢你有半毛钱关系啊。

他兴致很高,学着她的口气反问她:那你吃完饭以后,还会喜欢我吗?

小师姐不接话茬儿,她还想再最后确认一次,于是盯着那双眼睛,结结巴巴问道:

那你爱我吗?

一年多的同居生活,这句话从未在二人间提起过。

小心翼翼了这么久,此时此刻不得不问了。她替17岁的自己发问,替当下的自己发问,替腹中的那颗种子发问,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发问。

他接住她的目光,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嗯……

那还顾虑什么呢!

心口一热,卡在嗓子眼里的那个消息自己跑了出来,等小师姐回过神来,该说的话已然说完。

她热切地看着他。

她等着他惊喜地大喊出来,掀翻椅子冲过来狂吻,或许……还有求婚!

……

可惜,臆想中的这一切并未发生。

没有大叫,没有热吻,他直勾勾地看着她,脸上没有表情。

我不是在逗你玩儿啊……

小师姐瞬间慌了,手忙脚乱地翻出试纸,双手递到他面前。

他盯着试纸不说话,良久,摸出一盒烟,叼上一根。

服务员走过来提示禁烟,他眉毛一扬忽然翻脸,恶狠狠地骂道:走开!我点着了吗!

怎么是这个反应?

仿佛一脚踩空,小师姐五脏六腑猛地悬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血液都凝固了。

手中的烟被揉搓成粉末,他忽然开口:

……遭了这么多罪才刚刚站稳脚跟,怎么着,又要从头再来一遍?

他入神地盯着手中的烟丝,说:公司的规定你不是不知道,咱们两个人,一定会被辞退一个……

她急急地接话:不会影响你的,我明天就去辞职。

他猛地瞪圆了眼睛,一拳捶在桌面上:就我现在这点儿薪水,能养活得了三个人?!

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说:我存了一点儿钱,今年的房租也都已经交了……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去找工作,我会去挣钱的,我们不会活不下去的。

他不睬她,拧着眉头不说话,别过脸去看着窗外。

小师姐几乎听得见血液结冰的声音,咔嚓咔嚓地轻响。

冷不丁地,一句话抛过来,跌在桌子上,又弹到她耳边:你那么好泡,我怎么知道这孩子就一定是我的……

刹那间整个餐厅天旋地转……这是在说什么呀!

所有的氧气好似都不翼而飞,小师姐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怎么也喘不上来气。

……你吓到我了,求求你别这么说话好不好……咱们还要在一起生活。

他斩断话头,恨恨地说:什么生活?扯什么生活!没有生存,哪儿来的生活?

他指着窗外斑斓林立的楼厦,说:这里是北京,你懂不懂什么叫生存!

小师姐恍惚着问他那现在该怎么办。

他压低声音:还能怎么办!抓紧找医院,抓紧去做掉,千万别让公司的人知道,懂吗!

做掉?别让人知道?

小师姐点点头,又垂下头。

睫毛拦不住泪水,扑扑簌簌湿了一小片桌布——这就是耗费了整个青春去爱着的那个少年?

她抬起手腕去遮盖泪渍,又湿了小洋装的衣袖。

怎么搞的?这件小洋装,每次上身,每次伤心。

面巾纸盒推了过来,他微愠:能不能别在外面哭?你懂事一点儿好吗?

……

菜刚上桌,他就匆匆离去,说是要准备下午的就职会议,一定别打电话给他,回头等他短信。

他走的时候忘了结账,菜点贵了,花光了小师姐身上所有的现金。

她没钱打车也没钱坐地铁,走路回的公寓。

初知怀孕时的惊喜,此刻异化成了一根穿心箭,从前胸戳透到后背,随着她的步伐一颤一颤,从午后颤进夜里。

走到傍晚时分,收到他的短信。

言简意赅的时间地址,是家郊区的诊所。

回家的路还有很长,一路上她左手不自觉地压在小腹上,手心的汗渗透了小洋装,潮湿的,像是捂着一掌黏稠的血。

床上有他的味道,她不敢躺上去。

她抱着膝盖躲在小公寓的厨房角落里,从傍晚坐到深夜,又到太阳升起,再到黄昏。

什么都没吃,她不觉得饿,眼前混沌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终于,小师姐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叫醒。

听筒那头,是他恼怒的语音:

我在诊所这儿等了你整整半天了,你什么意思啊?

你躲什么?要是愿意躲的话,干脆咱们以后就别再见面了。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不要我了?

她慌了神:给我点儿时间,再给我点儿时间,我心里乱。

她急急地哀求:……你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真的真的……求求你别不要我。

她喊:我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好吗,等将来合适的时候再回来找你,我保证不让任何人知道好吗好吗?求求你别不要我……也别不要TA。

电话那头他也喊了起来:

别!你别求我,换我求求你好吧!你能不能别来毁我,也别毁了你自己,大家都是成年人,拜托你负点儿责任好吗!

小师姐哭着喊:可这是咱们的孩子啊,求求你别不要我……也别不要TA。她几乎崩溃,反反复复只喊这一句话。

声音在空旷的公寓里冲来荡去,撞出一片狼藉。

电话那头,他不理她,自顾自地说话。

他说,手术若不想在北京做,那就回老家去做,该请假就请假,别让人起疑心就行。听说要抓紧,不然只能引产,就做不成无痛人流了。

他说,你是聪明人,自己考虑清楚吧。另外,听说今天你没去上班,回头找个什么借口你自己看着办吧,希望你按照约定,别惹麻烦。

电话挂掉了,小师姐回拨过去,被摁断,再拨,再被摁断。

小师姐抖着双手给他发信息:

是不是只要我打掉了孩子,咱们就还能在一起?

发送键一摁,她就后悔了。

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她狠狠地拧开水龙头。

冰凉的自来水浇醒不了快要爆炸的头颅,镜子里的女人鬼一样憔悴,她伸出手来抽自己嘴巴,一下又一下。

她对着镜子啐自己:卑鄙!

鼻血溅花了镜子,又红了白瓷砖。

整个青春的付出和等待,只换来一道艰难的选择题。

她撩起衣襟,看着模糊的小腹。

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我做错了什么?上天是派你来逼死我的吗?

翌日,小师姐离开了北京,她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闺密送行,独自坐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一路恍惚,一站又一站。

她本是被寄养的私生子,养父母没有义务出手排忧解难,途经故乡时她没有下车,任凭火车开往陌生的终点站。

从一个终点到另一个终点,再到下一个终点。

这算是逃离还是拖延,她不知道。

小师姐删掉了他的号码,一路漫无目的地向前向前。

她像一只被风卷起的塑料袋。

飘摇过整个中国,最后筋疲力尽地跌落进雨季的边陲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