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辑 亚洲之行 到达印度

我曾向往过印度。我想象中的印度,当然不会同一般迷信佛爷菩萨的老太太们想象的西天佛地一样,但是也有相似的地方。印度在我的想象里也只是一堆灰白色的影子,很空洞,很模糊。我只想象到:一片热带的炎阳下,一带椰子林,林子里有黑皮肤、鼻子上穿了洞装上宝石的妇女们在来往游动。这就是我想象中的印度。

当我们从缅甸仰光坐飞机快到加尔各答的时候,这一堆灰白色的影子又在我脑袋里活动起来。我从飞机的小窗洞里面向下看,看到地面上小方格似的田地,白练似的河流,像一棵棵小草似的椰子树,我首先问自己:下面的印度是不是同我想象中的完全一样呢?但是,当飞机飞临达姆达姆机场上空的时候,我却吃了一大惊。机场上是密密麻麻的一堆人,人群上面飘扬着红色的旗子。这鲜红的颜色同我想象中的那一片灰白色太不协调了,太冲突了;它放射出了充沛的生命力,它是活生生的东西。在我就要踏上印度土地的一瞬间,我才知道,我对这个我一向向往的国度的想法,完全是不着边际的幻想。

我终于走下了飞机,踏上了印度的土地。飞机场上挤满了人,大概总有两三千吧。站在最前列的是从印度首都新德里飞来的印度政府的代表,西孟加拉邦政府的代表,加尔各答市政府的代表和各人民团体的代表。稍远的地方,不知道是在木栅栏以内,还是在木栅栏以外,有许多人排队站在那里,里面有华侨,也有印度人民,他们手里高举着五星红旗和其他别的旗子。一阵热烈的握手之后,我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上了四五个或者更多的浓香扑鼻、又重又大又长的花环,仿佛要把我们整个的脸都埋在花堆里似的。但是手还并没有握完。仍然有许许多多的手伸向我们。我们就戴了这样沉重的花环,努力挺起腰来,同四面八方向我们进袭的手打交道。

除了手以外,还有一种我们最初没有注意到的东西,也在向我们进袭,这就是照相机。大的,小的,拿在手里的,支在架上的。我们的眼光无论转到什么地方,总有那么一个黑色的怪物在对准我们,想把我们初到这个国土的影像摄下来。这些黑色的怪物仿佛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我们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

我们的团长被人潮拥上了候机室前的台阶,对新闻记者发表到达印度后的第一次谈话。他说,中印过去有几千年的传统友谊,现在新的时代要求我们的友谊有新的内容,我们就是为了巩固和发展这个友谊才到印度来的。只要中印两大民族能联合起来,团结起来,我们就一定能保卫亚洲和世界的和平。人堆里爆发出来了热烈地掌声,“中印友谊万岁”的呼声响彻整个飞机场。

在激昂的呼声中,我们渐渐被人潮拥出飞机场。我们前后左右全是人,每个人都有一张笑脸对着我们。在不远的地方,大概是在木栅栏以外吧,有一队衣服穿得不太好的印度人,手里举着旗子一类的东西,拼命对着我们摇晃。我们走过他们面前的时候,蓦的一声:“毛泽东万岁!”破空而下,这声音沉郁、热烈,而又雄壮,仿佛是内心深处喊出来的,里面充满了火热的爱。过去几千年所受的压迫仿佛都夹在里面迸发了出来,将来的希望也仿佛都夹在里面迸发出来了。我抬头看了看他们,他们眼睛里闪着光,脸上激动得红了起来。他们向我们招手,摇晃着手里的旗子,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拉长,从木栅栏外面拉到我们跟前来。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从印度人民嘴里喊出这个伟大的可爱的名字,这位巨人的影像立即浮现到我的眼前来。这影像非常巨大,非常清晰,山岳一般地飘动在汹涌澎湃的人潮上面,飘动在招展的红旗上面。是他领导我们站了起来的,我今天非常具体地有了站了起来的感觉。

然而,这还不够。正当我陷入沉思的时候,耳边又飘来了“东方红”的声音,这歌声是从华侨队伍里发出来的。他们同印度人民一样,也成群结队地来欢迎祖国来的亲人。他们乘着大汽车,高举着五星红旗,兴高采烈,高声歌颂我们伟大的领袖。听到印度人民嘴里喊出来的口号,听到“东方红”的歌声,“毛泽东”这三个字使我感到骄傲,感到光荣,但同时也使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们现在已经远离我们伟大的祖国,离开了这位巨人居住的地方,我们脚下踏着的土地已经不是我们祖国的土地了。在同印度朋友和华侨握手的时候,我们眼睛里都充满了热泪。

我们乘上汽车,驶向招待我们的宾馆去。这一段路很长,最少也走了半小时。我们从汽车的玻璃窗子里看到外面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印度人民。有的头上缠了布包头,满腮大胡子;有的额上画上花纹,横竖几条白线;有的平平常常,没有什么特征。有些人赶着牛车,车上装满了东西,牛头上的两只大犄角左右摆动。另外还有成群的“神牛”在来来往往的汽车和电车堆里,高视阔步,一点也不惊惶。有些人盘着腿坐在低矮的小铺子前面,在做生意。电车上,公共汽车上,也都挤满了人,形形色色,什么样子都有。

最初,我的眼有点看不惯,感觉到满街都是“洋人”。但是,这些“洋人”里面居然有人注意到我们了。他们看着我们脖子上挂的花环,向我们微笑。他们大约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我随着他们的目光低头看到挂在我们脖子上的花环:红的花,白的花,成堆成团。每一朵花都象征着印度人民对新中国的无量无边的热爱。我蓦地觉得这些“洋人”在我眼里变了样子,我再也不觉得他们是“洋人”,我觉得他们是我们的兄弟。以前对这个国家的那种荒唐可笑的幻想消逝得无影无踪,我爱起这些人民来了。

我们也就带着这样的爱,踏上了访问印度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