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辑 亚洲之行 同声相求——参加印度蚁垤国际诗歌节有感

嘤其鸣矣

求其友声

——《诗经·小雅·伐木》

2月末的新德里,因今年气温偏高,到处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在印度人心目中,正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正在此时,两个国际性的盛会在这里召开,其中之一就是蚁垤国际诗歌节。

顾名思义,这个会的唯一内容是诗歌。来自全世界二十八个国家的六七十名代表,聚集一堂,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相向朗诵自己的诗作。这样命名、有这样多国家参加的大会据说是空前的。印度总统和副总统,以及各国使节都亲临参加,其重要性可以想见。

参加大会的人,肤色不同,语言各异,政治信念也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这就是,大家都是诗人。就算都是诗人吧,大家对诗歌的理解,对诗歌的作用的看法也不尽相同。但也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就是印度总统在给印度与世界文学国际讨论会的祝词中所表达的信念:保卫世界和平,促进彼此的了解。

我从来不是诗人,但是我从来就喜欢诗歌,中国的和外国的我都喜欢。给自己脸上涂点金,就称做“门外诗人”吧。我自己是以“门外诗人”的资格来参加这一个国际诗歌节的。“门外诗人”毕竟不是诗人,我最初对这些诗人的做法有点感到奇怪:他们不把自己关在庄严典雅的会议厅里,行礼如仪,点名发言,循规蹈矩,彬彬有礼;而是走出大厅,在尼赫鲁总理故居的大花园里碧绿的草地上搭起了凉棚,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朗诵诗篇。我一走进凉棚,就为这自然环境所感染,内心的境界似乎提高了一步,更接近诗人,对诗人的做法深表同意了。

但是,就是这样,诗人们还认为同大自然接近不够。主其事者援引诗翁泰戈尔的做法,建议走出凉棚,干脆坐在大树下,草地上。大家立即同意,在极其宽敞的大草地选了一个合适的地点。在离开这里不远的一块草坪里,点燃着一团长明的圣火,大概是为了纪念已故总理尼赫鲁的。太阳在蔚蓝的天空里发出光辉,大树和棕榈树的阴影落在我们身上,暮春的风从百花丛中吹出,带着芬芳的香气,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大鸟和小鸟在树枝上唱歌、跳跃。在下面,各国的男女诗人引吭朗诵,声音回荡在绿树丛中,百花枝头。小鸟呢喃的鸣声与诗人高亢的诵诗声上下唱和,人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借用一个也许是不太恰当的词儿,大有天人合一之概了。

一说到鸟,我就难免有一些感慨。现在在北京,有些鸟几乎已经成为稀有动物。就拿北京大学来说吧,此地极绕林泉之胜,过去鸟是非常多的。可是近几年来,一方面由于污染,一方面由于滥杀滥捕,连最常见的、有时甚至惹人厌烦的麻雀都少见了,稀有的鸟更不用说了。在印度,情况却正相反。由于宗教信仰,印度人民不杀生,鸟类自然包括在内。连顽皮孩子也不会捕捉、杀害任何一只鸟。在几千年的长期中,鸟类已经同人类有了默契,知道人类不会伤害自己,因面不存戒心。新德里空气污染也是严重的。当我住在迦腻色迦旅馆十二层楼上时,开窗一望,烟尘滚滚。但是,老鹰和鸽子等却在烟尘中自在飞翔,宛如飞翔在云中一般。每天我一开窗子,鸽子就会成双成对地飞进屋中傲然坦然,旁若无人。它们躲在沙发下面,咕咕地叫个不停,大概是在谈情说爱吧。诗人们朗诵诗的尼赫鲁故居的大花园当然更成了鸟的天堂。此时,鸟儿们似乎心领神会,知道是诗人们诵诗,歌唱得更加起劲。诗人们也似乎心领神会,兴会无前。我自己身处其间,似乎进一步受到感染,虽非诗人,胸中却诗意盎然,更接近一个诗人了。

大家都知道,在古今中外的诗歌中,鸟儿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我们甚至可以说,离开鸟儿,有些诗就写不出。中国旧诗词里有许多与鸟有关的名句,例如“鸟鸣山更幽”、“众鸟高飞尽”、“时鸣春涧中”、“处处闻啼鸟”、“兴阑啼鸟尽”等等。有的诗词说出了某一种具体的鸟,例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等等。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诗歌真是同鸟结下了不解的缘分,缺了鸟,有些诗人就缺了灵感,我因此大发杞忧。鸟儿们在现在中国的处境如果任其发展下去,至少有一些鸟会陷入绝种的危险。到那时候,我们的诗歌会受到威胁,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胡思乱想,其他国家的诗人未必会有这样的想法。据我的观察,诗人们尽管语言多么不同,诗歌的内容多么不同,政治信念多么不同;但是他们的情感是融洽的,相处是欢乐的。他们通过诗歌求其友声,同声相求。即使难免有一些细微的不协调,但是在保卫世界和平、增强相互了解这个巨大的友声面前,大家目标一致,信念相同,共同的语言越来越多了。

我再说一句,我不是诗人,参加这样的诗歌节,只能说是滥竽充数。主人一再邀请我朗诵诗歌,我都婉谢。但是,我自己感觉到,在新德里这样有八节长春之草、四时不谢之花的地方,又有世界各地的诗人,在诗歌友声的熏陶下,我心中的诗意日益高涨,如果这个国际诗歌节能延长到半年一年,我自己难道不也会变成一个诗人吗?我在探讨这个问题。

1985年3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