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调解的矛盾
卢兄:
谢谢你来信说喜欢罗德岛的故事。你说对费城会议上代表们对“民众”的讨论很有兴趣。是的,这个讨论几乎贯穿会议始终。
读着费城会议的辩论记录,你会发现,他们很自觉地在构筑世界上第一个大共和国,民众的长远利益,是最基本的出发点。读着他们的辩论,常常可以看到大段大段的、完全站在民众立场上的精彩“民主言论”。例如,在讨论立法机构“议会”的时候,有着典型国家主义观点的詹姆斯·威尔逊一边坚持要有一个强势政府,一边表示,这个政府的权力“直接来自一切权力的最终法源——人民”。他说:“政府不但应该拥有一般人民授予的权力,而且应该拥有一般人民的想法和愿望。国家的立法机构就应该是整个社会的缩影。”
弗吉尼亚的乔治·梅森说,在现有的邦联体制下,大陆议会代表的是各州,而不是人民。未来共和国的体制完全不一样,它代表的是人民,因此,应该由人民选举产生。“一个真正的共和政府,最重要的条件就是代表们必须和他们的选民看法一致,以人民的想法为想法,以人民的愿望为愿望……天下没有一种政府是绝对完美无缺的,若要成立一个共和政府,选举多少会有一些弊病,这是无法避免的。”
麦迪逊表示,立法机构里至少有一院,称为下议院或众议院,应该是人民直接选出来的,“这是自由政府体制里最明显不过的道理”。
这些话,在今天,我们已经听到千千万万个人在重复。可是,看着费城会议代表的言论,感觉却非常不一样。
当然,人人都会注意到两百多年的时间差距,可是,即使在那个时代,欧洲学者们也已经多次阐述过类似的思想。让我感觉特别的,是他们辩论的氛围。他们在表达的时候,立足点不是在证明自己的思维能力、显示自己立场的正确,而是在一个非常实际的社会管理问题面前,试图理清思路,现实感很强。那不是夸夸其谈,他们谈的是一个马上就要投入运作、必须具有操作性的“实体”。这是他们发言的背景。
因此,他们为每一条规则争得不可开交,他们是在强烈意识到“民智尚未完全开启”、“暴民政治可能形成”的前提之下,发表的“民主言论”。又是在清醒评论政府和民众双重危险性的前提下,坚持共和原则的。费城会议的言论氛围没有一点虚饰的成分,在发言维护民众利益的时候,在强烈批评过激民主的时候,他们都是自然的。读来的感觉,那是一个敬业的也十分职业化的工作状态。
所以,一方面,他们坚持那个时代政治家的概念,共和国的国会是主权所有者,是权力中心。他们同意国会两院里至少有一院直接由选民选举产生,相信“人是理性的动物”,相信“社会人”有这样的能力,管理好自己。这时,美国与其他国家相比,还是那么落后的乡土。在最早开发的马萨诸塞州,有些地方选州议员,还在用玉米粒、黄豆计数。约翰·亚当斯却说过,这有什么关系,民众要是愿意,用死鳕鱼计数也没关系。
可是另一方面,他们非常清楚,大量底层民众还在认为,“自由”就是可以无法无天了。
同一个约翰·亚当斯,1775年也曾在费城开会,那是十三州商定独立的大事,当时自由是他们心中的大旗。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一个熟人,那人显然已经得到北美殖民地要宣布独立的消息,激动地感激着亚当斯,对起义备加赞赏,他说,你们可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从今往后,我们就可以再也不要什么法院了!这是很典型的民众对自由的理解,令原来兴致勃勃的亚当斯,如同被浇了一瓢冷水,情绪大受打击。
因此,那时的政治精英们也设想了和民众拉开距离的方式。和众议院平衡的另一头,就是国会的另一院参议院。
这是一个大国。虽然美国有过州的共和实践,可是,在他们之前,还不曾有过在美国这样幅员辽阔、人口分散的大国里实现共和制度的先例。麦迪逊曾得出自己的结论:幅员广袤的大国,也许更适合共和体制。他认为,正因为大,正因为辽阔,正因为分散,就有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利益,这些不同的人群不同的利益互相制约,正是一个好的共和国政府存在的条件。参议院对众议院的平衡,也部分来自不同利益平衡的思路。
对于议会的设想,也有人提出基本维持“大陆议会”的现状。
威廉·帕特森
在后来的6月15日,新泽西州的威廉·帕特森曾在大会上长篇发言,提出一个整体新方案,就是“新泽西方案”。这个方案描绘的构想是这样的:权力主要在国家立法机构,立法机构由一院构成,实行一州一票的原则。这和现有的大陆议会相同。不同的是,成立一个由立法机构选出的行政委员会。各州州长的多数有权免除行政委员会的成员。由行政委员会任命一个最高法院,专事弹劾联邦政府官员,审理涉外案件和涉及赋税的争议。
对于议会,这是一个一院制方案。
参众两院平衡的构想,不是他们的创造。那又是来自英国的议会传统。英国国会实行两院制已经几百年了。当初北美各殖民地设立立法机构,也就仿照英国国会,除宾夕法尼亚外,采用的都是两院制。后来独立以后,体制依然在延续。领导独立的大陆议会,是在战前匆忙建立起来的政府,相对给人一种特别简陋的感觉,与其说是一院制,还不如说它就是各州派出代表的临时办事机构。因为“大陆议会”除了叫做“议会”的这“一院”,别的什么也没有。
两院制的逻辑是,下院是平民代表,容易短视和情绪化,而上院由比较冷静、智慧、有经验的精英组成,这样形成对下院的一种制约。尤其是在经历过谢思暴动之后,代表们更感觉到这种制约的必要。相比之下,新泽西方案漏洞比较多。
两院制尽管有立法权力的两部分相互制约的优点,但并不是所有代表都喜欢这样的设置。反对设置两院的代表,有两种不同的思路来源。
一种是州权主义者,他们真正反对的,是把一个如同办事机构一般简易的“大陆议会”,一下子扩大,做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政府。他们不希望“国与国之间的松散联合”,一夜之间变成一个“整体的美国”。他们担心州的主权受到伤害,认为未来国家还是应该“强州弱联盟”,主权在州。也就是希望费城会议只是把原来的邦联“办事机构”增强一些,但性质不变。
另一种是代表们中的民主激进者,如詹姆斯·威尔逊,他认为既然权力来源于人民,立法议会就应该完全像英国下议院一样,由民众代表组成,根本就不应该让少数精英、元老来制约人民的意愿,不管他们多么智慧,多么有经验。他们认为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是违背民主原则了。
可是,这两头是少数。极端州权主义和激进民主观念,在费城会议上都不是主流,占主导的是保守的国家主义,他们的观点是我们既然联合了,就是一个真正的、叫做美国的国家,既要为它建立一个有力的政府,也要对各种权力做出平衡和制约。通过对“弗吉尼亚方案”的辩论,大多数人赞同了两院互相制约的思路。他们赞同这个方案的重要原因之一,还是两院制在英国和各州实行的良好经验。
6月19日,全体委员会对“弗吉尼亚”和“新泽西”两个方案的取舍进行了表决,结果新泽西方案被放弃了。
会议通过了第一院由民众普选产生的方案。对第二院则提出了四种方案:参院由众议院推选,由国家元首选派,由人民选举,或者由州议会派出。
当时考虑到美国幅员辽阔,各地的土地和商业利益各有差异,不同地方的利益往往互相冲突。如果由民众直接选出,那么参、众两院就将一样,由人民中的多数派占主体。这样,民众少数的利益就会受到压制,不能平衡众议院中由民众多数利益占上风导致的压迫。所以,它的产生方式应该不同于众议院,最后,会议决定由各州立法议会派出。
要选举,就要讨论选举权,假如说政府权力的来源是人民,那么,“什么是人民”?
在费城制宪会议上,关于选举权的讨论,比较一致的看法是,有选举权的人是那些拥有自己的土地或财产的人。因为,他们认为权利和责任相联系,“有恒产者有恒心”,能够信任的,让他对国家政策、社会管理有投票权的,必须是有责任心的人。
因此,在当时美国的大多数的州宪法里,也都规定选民必须是拥有一定财产的人。例如,当时的纽约州州宪法规定至少拥有二十镑,马萨诸塞州则规定六十镑。对这一点,我常常看到人们误解,认为这样必定是一个富人在做决定的国家。其实不然。
举个例子吧,在1776年,《弗吉尼亚宪法》规定,成为选举人的条件是:精神健全,成年男子,持有四分之一英亩的城镇土地,或者持有二十五英亩的乡村土地。二十五英亩,一百五十中国亩呢!参选的还不都是地主啊?可是,看一下当时的美国历史背景,就会明白并非如此。例如,身为弗吉尼亚公民的华盛顿将军,在十七岁那年,做了一年的土地测量员,一年工资攒下的钱,就已经足以买下一个大片土地的牧场了。可见,对选民的所谓财产要求,远不是什么苛求。美国土地之易得,是当时吸引大批欧洲移民来美国的原因。
在制宪会议的一百年后,“无偿获得土地”仍然是美洲在欧洲最有力的广告。在十九世纪,佐治亚州仍然用摇大木桶抽签的方式,给居民分配大量土地。在西部开发地区里无偿土地分配的时间更长。前几年由两大明星主演的故事片《大地雄心》,生动地再现了美国历史上的真实情景——1889年4月22日那天,在俄克拉何马州的一个小镇举行的跑马占地。影片讲述的移民故事,几乎是每个移民艰辛经历的缩影。正因为有这样的艰辛垫底,最后那奔向土地的激情,才显得如此动人。影片在主人公获得土地的一瞬间结束,可是,我们可以想象,他们此后将以怎样的热情为自己劳动,打出自己的粮食,盖个小屋,这就是他们的“美国梦”。在费城会议的代表们心中,这些辛勤的劳动者,就是美国的社会中坚,他们就是最理想的“人民”。直至今天,“辛勤劳动者”(hard working people),依然是一般美国人对人的最高评价之一。
当时的美国就是这样一个大乡村,地多人少,大部分人务农为生,一个由移民组成的未开发国家。在这里,垦殖受到鼓励,只要肯做,不愁无地。在占人口大多数的白人中,真正没有土地的是少数人。这是大多数美国平民令前来旅行的欧洲人感慨的原因:新大陆的人对生活充满自信。这也是人们多半不信任那些绝对无土地和无财产者的原因,因为得到土地太容易。他们依据经验认为:没有土地多半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标志,还是缓一缓再把他们引入政治吧。
电影《大地雄心》剧照
顺便向你提一下,那个时候的妇女,大多早早结婚生子。当时的人也很难想象,一个家庭主妇,会和丈夫有什么不同的“政治倾向”。所以,妇女没有选举权,在两百多年前的美国,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那么,联邦制政府究竟要不要像州宪法一样,对选举权做出财产规定呢?从制宪会议的讨论可以看到,他们只是想建立“负责任”的政府,而并不是想建立“富人政府”。因此,大会的最后决议,对选举权的财产限制,由各州根据情况自行规定。他们预留这个空间,是预期到随着民众水平的提高,这些限制会被逐步取消。因为他们已经看到,在州一级,已经在逐步这样走,如宾夕法尼亚、特拉华和新罕布什尔州在那个时候,都已经取消选举权的财产条件了。
参众两院的产生方法和选举权定下来以后,大会终于开始涉及国会和州议会的关系。它的要害是,如果州议会的立法和国会的立法冲突,国会有没有对州议会立法的否决权。
主张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政府而同时又为民众大声疾呼的詹姆斯·威尔逊,是坚决主张国会否决权的。他说,联邦自由权对各州来说,就像公民自由权对个人一样。大自然里未开化的野蛮人,要组成社会,取得作为公民的自由,向文明迈进,他们就首先得放弃个人在自然界的自主权,把自主权力委托给社会。他说,这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不是这样,各州就还是自行其是,各有野心和猜忌,国家最终就还是支离破碎的。
就在这时,小州特拉华的代表起来说话了:如果国会有否决权,那就应该保证小州和大州平等地在国会里拥有同样的席位,否则,小州就太容易给吃掉了。
会议开始时暂时避开的大州和小州的矛盾,终于又一次浮出水面。特拉华和新泽西等小州表示,不管国会采用什么形式,他们绝不会同意国会采取人口比例代表制。如果非要这样定,特拉华州代表就将不得不退出会议。这个问题使会议又一次面临散伙。
僵局很难打开。你只要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去想,都是有理的。
这种矛盾无法化解的状态,是费城会议最微妙的时候。在这湿热的夏天,这些衣冠楚楚的绅士,一边不停地擦汗,一边倾听和辩论,在似乎没有出路的问题上找出路,坚持着,却没有散伙,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坚持有种种原因:华盛顿将军始终如一,天天准时出席,以极大的耐心和克制力保持现场的气氛,是一个重要原因。八十一岁的富兰克林几次发言,劝诫代表,也在关键时刻起疏导和缓解的作用。会议的议事规则也无疑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些规则使得会议的走向有尽可能大的拐弯空间,尽可能避免毁灭性的“撞车”。但是,最终还必须有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具体出路。
就在这个时候,康涅狄格州的罗杰·谢尔曼,指点了一条出路。
谢尔曼六十六岁了,属于代表们当中年纪比较大的智者型人物。在美国政治制度史上,谢尔曼起的作用和他留给后世的名声很不相称。现在,人们很少还记得他、提到他。只是在康涅狄格州的西部边境上,还有一个小镇以他的名字命名。而他在当时的作用,就像华盛顿将军一样,几乎是不可替代的。罗杰·谢尔曼是唯一签署了建国时期所有重要文件的人:他签署了1774年北美殖民地表明反抗英国的宣言和决议案,同年还签署了抵制英国产品的联盟;他签署了1776年著名的《独立宣言》,是这个宣言起草委员会的成员。他也是起草《邦联条款》的委员会成员,签署了《邦联条款》。他参加了第一和第二届大陆议会,这两届议会组织了美国革命,发动了独立战争。
谢尔曼的出身背景和弗吉尼亚的政治精英有所不同。他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农业小镇上,父亲拥有七十三英亩土地,是当时一个典型的北方农夫。他后来搬到相邻的康涅狄格州。从现代民主的观念来看,殖民时代的北方新英格兰各州,比如马萨诸塞和康涅狄格,要比南方殖民地更民主一些,英国王室让它们拥有更多的自治。这种传统可能和《五月花号公约》的历史背景有某种渊源。
罗杰·谢尔曼
谢尔曼年轻时做过各种工作,还在耶鲁大学开过餐馆和书店,后来成为律师、法官,直至升任康涅狄格州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但是他和其他政治精英不一样的是,他长期依靠担任公职的薪水来生活。这是因为,康涅狄格和其他大部分州不一样,在那里担任公职有报酬。他是那个时代十分罕见、历史上记载的唯一的全日制政治家。从他担任公职到七十二岁去世,一天也没有中断。
一个长期从事公共事务的人,必然是一个很现实的人。他能够很好地控制和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懂得怎样引导旁人随他一起思考问题,最重要的是,他懂得可能的目标是什么,怎样让旁人和他一起达到这个目标。虽然他的一口北方话,在当时南方弗吉尼亚人占主导的美国政治精英圈子里,显得土头土脑。而且,他说起话来也不像弗吉尼亚人那样引经据典、文采飞扬。可他总是有很强的说服力。连托马斯·杰弗逊都很佩服他,说这老先生从没说过一句蠢话。在政界小圈子里,大家传诵着他的一些故事。比如说,他告诫从政的同僚:“如果你是少数,多多发表意见;如果你是多数,专心投票即可。”
很自然,这样务实的人必然是现实主义者,是注重经验的,而且是顽强的。他习惯于政治生活中的歧见纷纭,他也明白政治活动的最终目标是互相说服;达成一致方为政治成果。他认为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政治也需要想象力。对他来说,政治冲突中的商讨、妥协让步,都是正常的。只有这样,才可能和平地达到一致。
对谢尔曼来说,正在讨论的问题是老问题了,早在1776年大陆议会讨论《邦联条款》的时候,代表们就已经为“比例代表制”还是“相等代表制”,争得不可开交。局面也是差不多,以大州小州分野,相持不下。当时,谢尔曼提出过这样的出路:代表人数按人口比例,但每个提案需通过两次,一次是以州为单位投票,多数州同意算通过,另一次是代表们个人投票,多数人同意方通过。这样,前面一次代表州,大小州相等;后面一次代表人民。不管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如何,它在1776年也显得太不平常,因为那时的人一心联合十三个殖民地揭竿起义,走向独立,要紧的是所有州的参加。很少有人有“闲情逸致”做这样的“制度设计”。
大陆议会最终采用的是一州一票制,随即匆匆走向独立战争,谁也没有对“谢尔曼方案”多加注意。现在回头看,现实主义的政治家谢尔曼,在解决政治分歧时,提出的妥协案真是很富于想象力。
十一年过去了,大州小州在未来国会两院的代表制问题上相持不下、找不到出路时,谢尔曼又显示出他独特的政治智慧和技巧,他建议:作为第一院的众议院,按人口比例定席位;作为第二院的参议院,不论大州小州,每州一席。大家各让一步,路就可以走下去了。
康涅狄格州代表罗杰·谢尔曼提出的这个方案,史称“康涅狄格妥协案”。
康涅狄格是小州。所以,其实是小州开始让步。但是,大州对此不感兴趣。当然,大州首先是考虑未来的利益,可对于弗吉尼亚州的麦迪逊和宾夕法尼亚州的威尔逊来说,比例代表制不仅涉及大州的权益,更是权力归宿的原则问题。比例代表制表达的原则是,权力是来源于人民;而平等代表制则象征着,国家权力来源于州,是州转让给国家的。他们认为,坚持比例代表制,就是在坚持共和制的原则。所以,书生气十足的麦迪逊,坚持不要采用谢尔曼妥协案,坚持两院都采用比例代表制,并要求全体委员会表决。
美国十三个州,出席费城会议的只有十一个州。罗德岛拒绝出席,新罕布什尔州的代表由于旅费没有解决,尚未抵达。会场上,真正的大州只有三个,弗吉尼亚、宾夕法尼亚、马萨诸塞。那显然是少数,肯定要输,麦迪逊为什么要求表决呢?
原来,当时南方的三个蓄奴州北卡罗来纳、南卡罗来纳和佐治亚州,人口虽少,但地域广大,自认“人口前景”辉煌。相信未来会有大量移民迁入,可望迅速升格成为大州。同时,他们还担心北方小州们结成的联盟过于强大,会干涉南方的奴隶制。所以,干脆站在大州一边。麦迪逊算到三个大州和三个南方州联盟,就达到六票,可以成为会议上的多数。果然,全体委员会表决结果,他们以6∶5占多数。
这一结果是小州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他们威胁说,如果大州一意孤行,小州就只能退出合众国。
之所以合众国的代表们在费城聚会,之所以坚持不散伙,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些各州的精英代表们坚信,这样的联合对各州民众都是有利的,这是一个互利的联合。这和今天的欧盟要联合的道理是一样的。
大州派或许更认为,小州在经济上难以独立生存,要依靠相邻大州的市场和运输线,特别是港口。比如特拉华州,在经济上紧密依靠宾夕法尼亚州,它除了和宾夕法尼亚州一起加入合众国,没有别的出路。因此,大州期待着小州为经济条件所迫,做出更大的让步。可是,也有几个小州在经济上完全可以独立。纽约州、罗德岛和康涅狄格都有自己的港口。再说,彻底的比例代表制即使在会议上被小州代表接受,他们回去也很难通过“人民批准”这一关。
分裂似乎已经形成。这时候,会议制定的全体委员会的形式,开始起作用:刚才的表决,只是“委员会”向“全体大会”提出的“建议案”,并不强制生效。即使是大会通过,根据会议规则,代表还可以改变主意,而不必提供任何理由。只要有异议,就可以重新表决,甚至反复表决。
规则上的回旋余地,起了巨大的作用。会议有多数决定的民主原则,却没有硬性界限,也就不容易出现刚性断裂。他们遵从如游戏般的规定,同一班人马,一本正经地从“全体委员会”会议,又转入了“全体大会”的辩论。这时,新泽西州代表威廉·帕特森向大会要求休会。小州需要一点时间,商量对策。
当时的纽约州比较特殊,论人口它还是小州,它派出的主要代表却是比较激进的国家主义者亚历山大·汉密尔顿。他和本州的代表意见不合,并不积极参与他们的会后活动。
小州联盟在北方,只有马里兰州和南方相连,处南北之间。有趣的是,大多数小州代表是国家主义者,倒并不主张保留太多的州的“主权”,而是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政府,保护小州的权益。可是,如果这个国家政府是大州占压倒地位,大州说了算,小州岂不是希望落空。这样的国家政府对他们还有什么意义?
这和平民需要一个有管理的社会、要一个政府的道理是一样的,那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利益诉求。个人在人群中非常弱小,可能被强者吃掉。他因此需要一个社会保护层,有法律抵挡强人,有地方可以申诉,有政府力量的保护,如同在身上加一个保护性的外壳。因此,人的联合、政府组织自然形成。可假如政府非但不提供保护,反而迫害平民,老百姓难道是疯了会喜欢要一个如此“政府”?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小州代表的主要活动家,除了特拉华州的约翰·狄肯森,其余三位:新泽西州的帕特森、提出“康涅狄格妥协案”的谢尔曼和马里兰州的路德·马丁,都是小镇上成长起来的,都出身于农夫或者小店主家庭,是底层出来的平民政治家。而其他代表,尤其是大州的代表,则几乎都是出身于富有的地方士绅家庭,有着不同的心态。
经过一段搁置,也经过再三争辩之后,罗杰·谢尔曼再一次提出了他的妥协方案:第一院采用比例代表制,第二院采用相等代表制。
大州再次反对。
小州代表已经表明:他们能接受第一院采用比例代表制,同意退让一步。也就是说,一半的妥协已经达到了,但也表示,他们绝不会在第二院做出同样的让步。他们已经退到了底线。
同时,以马里兰州的路德·马丁为代表的州权主义者,也在大会表达自己的观点,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对他们来说,州是各人的国家,主权属于州,爱国就是爱自己的州。各国不论大小,主权一律平等。对他来说,人生而平等就体现在大州小州是平等的,只有州与州平等了,人与人才平等。尽管这些小州代表也希望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国家级政府,但是他们认为这一政府是主权在各州的联邦。想想今天的欧盟,也许他们是现代意义上真正的联邦主义者。
1787年6月底,费城会议辩论表决来回折腾,越过了一个又一个严重分歧,最后终于在立法国会第二院的代表制问题上相持不下,而且也无可回避了。看上去还是大州和南方的联盟占了多数,但是小州们已经明确表态,如果再要他们退让,就只能退出会场了。
制宪分裂在即。
这时候,平时由于年老体衰而很少即席发言的本杰明·富兰克林要求在全体大会上发言。他似乎怀着伤感说,我们这几个星期的讨论,几乎每一件事情意见都不一样,只要有人提出什么,一定有人反对。这种众说纷纭的状况,只不过是再次证明,人类的理解力是多么有限。我们是多么缺乏政治智慧。我们在此寻找:我们回溯到古代历史中去寻找合适的共和国体制,它们各有缺陷,都不复存在;我们也在欧洲现有的国家体制中寻找,却没有一个能适合我们的要求。我们的大会就像在黑暗中摸索,想要找到政治上的真理。可是,即使真理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没有能力辨别,不知道真理是怎么来到的。
然后,富兰克林带大家回忆,当年决定对英开战的时候,那是多么令人惶恐的时刻。也是在这间会议厅里,大家祈求上帝保佑。富兰克林说:“我们的祷告,主席先生,上帝听到了。上帝仁慈地回答了我们的祈求。投身于这场斗争的我们所有人,一定都注意到至高的上帝在护卫着我们……主席先生,我已经活了很长时间,我活得越长,越相信这个真理:上帝掌管着人间的事务。”
他接着说:“我坚定地相信这一点,我还相信,没有上帝的赞同,我们此刻在从事的政治建设,结果不会比巴比伦塔的建设者好到哪儿去。我们将为了本地的私利而四分五裂,我们的计划将失败,我们将成为后世的笑柄和耻辱。更糟糕的是,从我们这不幸的先例开始,人类将绝望,将不再试图用人的智慧来建立政府,而把政府的建立交给机缘、战争和征服。”
他再次提议,请一位牧师来,每天早晨带领与会代表祷告,祈求上帝保佑和祝福。富兰克林想唤醒代表们的谦卑之心,以此避免会议的瓦解。富兰克林提议后,希望妥协的罗杰·谢尔曼立即附议赞成,但是汉密尔顿和其他几位代表担心,请牧师带领祈祷,会让外界猜测会议的分裂,民众的不安将使得会议更加困难。而威尔逊再次指出,会议没有这笔经费。
眼看就要表决了,小州代表们破釜沉舟,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大州把比例代表制强加给第二院,他们就只能退出会议,小州就随之退出合众国。
这也是合众国即将面临分裂瓦解的一刻。
接下来,似乎在回应着富兰克林对上帝的呼唤,发生了几件很巧合的小事,却间接地影响了重大的结局。
今天晚了,下次再给你写吧。
祝好!
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