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辑 书林风景 一个可爱的老人——读周有光《拾贝集》

在高楼林立的北京,在一栋没有电梯的普通居民楼里,有一间小小的书室。书室仅九平方米,只有一扇朝北的小窗,终年不见阳光,一顶大书架、一张小书桌、一个沙发占满了全部空间。在这间陋室里,二十余年如一日,一个可爱的老人过着简单而又充实的生活。

周有光今年106岁。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标准早已过时,但百岁仍是绝大多数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而超过百岁就必须说是奇迹了。周老对此幽默地说:是上帝糊涂把我忘掉了。更大的奇迹是,在这样的高龄,他依然头脑敏锐,思维清晰,求知若渴,活力四射,其生命和精神状态之好,是许多年轻人也望尘莫及的。他每天读书看报,关心天下大事,分析时代现象,有了心得,便记录成文。有趣的是,这位“汉语拼音之父”在耄耋之年学会了电脑,他的作品都是在电脑上用他自己创建的汉语拼音敲出来的。于是,在《朝闻道集》后不久,我们又读到了这本新的结集《拾贝集》。

作为杂文、笔记、访谈的合集,本书内容广泛,可圈可点之处甚多。在这篇推荐语中,我想着重提示两方面的内容。

其一是对以往经历和现在生活状态的自述,我们从中可以领略周老的人生智慧。他经历了清朝、北洋政府、国民党政府、新中国四个时期,坦言百年间诸多风浪,最漫长、最艰难的是八年抗战和十年“文革”。可是,听他回忆他认为最苦的“文革”时期,我们有时仍会忍俊不禁。比如在“五七干校”,他和林汉达奉命夜守高粱地,两个语言学家便躺在土岗上讨论起了“未亡人”、“遗孀”、“寡妇”这几个词的区别,还就这个话题开起了玩笑。“我们谈话声音越来越响,好像对着一万株高粱在讲演。”读到这里,我心想,知识分子而能纯粹是多么可爱啊。周老叙述现在生活状态的口吻是平静而喜悦的。人家说他的书室太小,他说:“够了,心宽室自大,室小心乃宽。”他谈读书的快乐,说他是一个终身自学者,而“学然后知不足,老然后觉无知,这是老来读书的快乐”。物质生活上简单,精神生活上丰富,这是周老的人生观,我相信也是他不求而得的长寿秘诀之一。

其二是对全球化时代文化的见识,我们从中可以领略周老的全人类眼光。针对“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东西方文化轮流坐庄之论,他指出:在全球化时代,世界各地传统文化包括东西方文化并非孤立不变的,而是相互接触和吸收,其中有普遍价值的部分融入国际现代文化,同时各地传统文化依旧存在,但要不断自我完善。准此,全球化时代是“国际现代文化和地区传统文化的双文化时代”。这个“双文化论”真是举重若轻,把学界长期纠缠的东西方文化之争一下子说清楚了,一下子解决了。他还进一步指出:作为地球村的村民,我们要进行自我教育,学习地球村的交通规则,亦即那些业已融入国际现代文化的普世价值,成为世界公民,这才是真正的“入世”。比如民主这个东西,不是一个国家的创造,而是自古至今人类政治智慧的产物,因此不是什么人要不要的问题。这些见解通情达理,在今天却仍是振聋发聩的,出自一位既饱经沧桑又生机勃勃、既睿智又勇敢的老人之口,宜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