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阿拉伯人来了
华盛顿·欧文在安达卢西亚旅行
天主教在西哥特王朝
阿拉伯人来了
雷卡雷多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在这样一个国家里,你可以想象,西班牙大多精英都集中到天主教会里。他们是两栖的,有宗教情怀,却没有放弃世俗的理想。
天主教有照管着整个欧洲教会的罗马教廷。可是在那个年代,偏偏地中海不安全,西班牙就有点天高皇帝远的味道。西班牙的教会,就在这一片独特的土地上,开始了他们独立编导的独立演出。
教会因宗教而产生,本身却可能带有世俗社会组织的一切特征。在公元七世纪的西班牙,教会是唯一“正路”的活动舞台,政教合一,给有政治理想的精英,提供了最方便的出口。雷卡雷多把精英们的热情推向了一个高峰。
在公元七世纪,西班牙的学者、知识精英们,就像清代的中国儒士,也在政治领域一展身手,在一个按说是西哥特蛮族统治的西班牙,编出了名垂西方文明史的《律书》和《裁判条例》。只是,他们以教士的面目出现,以教士的身份和感觉在从事活动。他们从基督教引发的道德思考,处处出现在他们的法律著作中,“我们致力于维护国王权力。但是,假如他处于怜悯宽容,发现某个罪犯愿意悔过自新,就应该赦免”。法官不仅要“经验丰富,精通法律业务”,并且应能“适度量刑”。
这次去西班牙,我们两次通过不同的道路从巴塞罗那南下安达卢西亚地区,然后从最南端直上最北端的巴斯克地区,然后又从巴斯克穿越东北地区,回到巴塞罗那。在整个旅行过程中,对西班牙多山的地貌,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罗马人开凿了公路,可是此公路非现代公路,覆盖的面也很有限,交通仍然是古代水平。
人们或许知道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骑着驴子和骡子的西班牙旅行。记得以前还读到过美国的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于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在西班牙的一次艰难跋涉。他们有大篷车,可是因道路的颠簸,坐马拉的大篷车甚至比骑骡子更不舒服,他们宁可弃车而骑驴,大多数时间更必须步行。即使是有客栈的地方,卧具都要自备。客栈里什么都没有,食物也必须自备。可是偶尔却会有葡萄酒。亚当斯写道,“这儿有我所见过的最多的狂野、不规则的山脉”,真正是险象环生。
亚当斯旅行时带着后来也成为美国总统的儿子约翰·昆西·亚当斯。他当时还是个孩子。在小亚当斯的日记里,他写着,“今天没有什么值得写的,就是一直在爬山”,路“几乎是垂直的”。
约翰·亚当斯在一封从西班牙发出的信中承认,选择通过西班牙的陆路去法国,是自己犯下的一个大错。那已经是十八世纪的1779年,是在我们讲述的西哥特朝廷故事的一千年之后。可想而知,在七世纪西班牙的交通和通讯是如何困难。可是在那个时候,与外界很少联系的西班牙,却用宗教在积极统一这个国家。
也许,因为是西班牙的天主教第一次得到这个国家,精英们兴奋莫名。他们试图为教士们建立苛严的行为准则,将一些他们认为是文明的东西,渗入到西班牙一个个山洼中、渗入连罗马诸神也未曾涉足的乡村。在雷卡雷多时代,主教是由民众和教士们选举出来的。就连法国的历史学家也认为,当时西班牙甚至达到了法国教会都没有抵达的道德水平。不知道那些充满热情的教士们,是如何在七世纪的大山里翻山越岭,走遍村村寨寨的。他们的决心是,西班牙“只有一种歌声,只有一种礼仪”。
各地的主教们,也一次次地长途跋涉,来到京城托雷多,一次次地举行“公会议”。天主教的“公会议”相当于议会。一度它曾是对王权的约束。可是在七世纪,这只是西方文明在制度上分权和平衡的萌芽,还非常不稳定,不断地发生反复和倒退。
在十五年短暂的雷卡雷多时代逝去之后,西哥特人宫廷的阴谋、内斗和腐败故技重演。而天主教教会长久陷入误区,“六根不净”。教会太世俗、太政治化了。有时候,说它是一个宗教社团,还不如说是一个政治组织。可是在那样的年代,假如教会真的“超凡脱俗”,它又可能被世俗的王权斩尽杀绝。那就像一个恶性循环,一个深不见底的旋涡,在当时似乎根本看不到有走出来的希望。
在西哥特朝廷的后期,由于政教合一,世俗和宗教的司法也混为一谈。政权由于种种原因,要压制西班牙社会的一个特殊群体——犹太人。犹太人聪明,他们在任何一个社会中,总是有能力很快觅得生存要领,在一些如金融之类的顶尖行业里成功。那种循环的戏剧在各个国家反复上演,在西班牙也并不例外:朝廷们总是在要振兴经济的时候,需要犹太人的帮助,也总是当他们富裕起来之后,要没收他们的财产、把他们踢到社会的底层,甚至踢出去。而天主教出于他们“只有一种歌声,只有一种礼仪”的理想,加入了这场对犹太人的迫害。
托雷多原犹太人居住区的一扇门
在教士们为世俗社会贡献他们的聪明才智,为世俗社会制定《律书》和《裁判条例》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在他们的世界里,应该只有上帝这一个裁判。现在,他们习惯于自己在世俗社会的裁判角色,他们假借上帝的名义来裁决他人的信仰,糟糕的是,他们又获得了事实上的司法权。西班牙天主教主持的宗教裁判和迫害的传统,从这个时候就开始了。的确,他们改善了司法审判,开始重视证人证据的衡量,而不是“人格保证”,他们建立了西哥特人和本土原罗马帝国的西班牙人的法律平等。可是这种平等是有限度的。因为在他们的法律中明确否定了宗教自由,只要事关信仰,法律平等就靠边站了。
在西哥特朝廷的最后时代,从托雷多的大桥上,还最后一次冲出过远征的大军。
向北,它要平定西班牙北方一个独特民族——巴斯克人的所谓叛乱。结果一路征战,一发不可收拾,一直打过巴斯克地区,打到今天法国的尼姆,就在五年前我们拜访过的那个罗马斗兽场,捕获了尼姆的僭主。今天的旅人们去尼姆,多半是冲着这个斗兽场去的,可是它的内部今天已经是一个现代化的剧场了。向南,大军登上舰船,扫荡了虎视眈眈的摩尔人的海上大军。
那最后一次欢声雷动的胜利凯旋,声震托雷多城。上帝在天上默默看着,一言不发。也许,在给出惩罚之前,他先给了一个隐隐的暗示,指出了西班牙接下来的麻烦来源。南方,那窄窄的直布罗陀海峡对面,有一个伊斯兰教的世界,那是不久之后,持续将近六百年的异族异教对西班牙的局部占领;北方,有巴斯克人,那是西班牙直到今天还束手无策的难题。
西班牙是相对孤立的,北面除了大西洋,就是常年顶着雪顶的比利牛斯山,这山相对隔开了西班牙和欧洲近邻法国,东面的地中海隔开了意大利,南面还是地中海,可是那只是细细的一线直布罗陀海峡,对面就是摩拳擦掌的北非穆斯林。当时的造船和航海水平,加上七世纪、八世纪所风行的对土地城池、金银财宝的野心,这一线海峡实在算不了什么。
可是,只要还没有跨越过来,海峡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好的隔离带。七世纪的西班牙人,只知道和他们在海上打了一场的阿拉伯人,一支舰队就有一百六十艘船,是一个严重的军事威胁。可是那里究竟在发生什么,或许他们也并不那么清楚。
对面,阿拉伯人正在横扫北非,扫的方向是自东向西。与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遥遥相对的,是今天的摩洛哥,恰是北非的紧西端。就在北非那一带,有一些土著的部落民,所谓柏柏人。阿拉伯人一路扫来,也一路征服着各地的土著,把自己的宗教带给他们,也把他们收入自己的远征军。这柏柏人,正是日后攻下西班牙的主力军。
正因为阿拉伯人是从北非的东头扫过来,所以他们要取得西班牙的话,最好是先到摩洛哥,摩洛哥和西班牙之间的直布罗陀海峡,在小比例的地图上,都不怎么看得出来,在这里,非洲和欧洲,几乎就连在一起了,好像轻轻架上一块跳板,就可以跳过来。西班牙的地理位置本身,恰好首当其冲。正因为直布罗陀海峡的便捷,西班牙本身也成为非洲与欧洲之间的跳板。不管是非洲有人看中了欧洲的珍宝,还是欧洲有人对非洲有了征服的野心,西班牙就必定是战将眼中的头一个目标、大兵们脚下的第一个战场。
阿拉伯人直奔这块跳板而来。就在接近它的时候,被伽太基城死死挡住。柏柏人是一些分散部落,有些已被攻下,那些没有被攻下的,就加入了伽太基城的保卫战。由于希腊人和柏柏人的抵抗,这座城市坚持了很久,直到公元698年,才全部陷落。信仰伽太基神的柏柏人,开始在征服者的压力下改宗伊斯兰教,这个过程还没有彻底完成,伽太基城陷落仅仅十三年后的公元711年,被征服的柏柏人已经被阿拉伯人当作先遣队,送到了去征服西班牙的战场上。
这真是天数。西哥特人的朝廷正一路腐败下来,天主教会又在排斥和迫害犹太教。西班牙正走在一段下坡路的谷底。而对岸阿拉伯人的气势正如日中天。欧洲富裕丰饶的传说在向南传过海峡来。今天摩洛哥这一带,已经成为阿拉伯人统治的一个省,省会就在今天的菲斯城。一路杀来,伊斯兰已经是一个大帝国了。他们习惯把自己的统治者称为哈里发。哈里发派在这个省的代表,叫做穆萨。在北非的辉煌战果,令穆萨站在海边北望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信心满满。
穆萨先让一个释放的奴隶去探探虚实。这位阿拉伯勇士小试牛刀,登上了安达卢西亚一个安宁的港口小镇。一个突袭,轻易就抢回一大堆财物。于是,那被阿拉伯人打败收编的柏柏人大军,就被派出去了。领头的叫做塔里克。
柏柏人最先登陆的,就是距离非洲最近的那一个点——直布罗陀。那是和西班牙相连、伸入大海的一座小岩山,像是个小岛的样子,直布罗陀海峡以此命名。今天这个小小的岛是英国的领土。柏柏人这一登陆,就给小岛定了名字,现在所有的历史书,说到直布罗陀,大多会告诉你,入侵西班牙的柏柏人首领是塔里克,而直布罗陀的发音,就拐着弯来自阿拉伯语的“塔里克的山”。
今天的西班牙能变成欧洲最有异国风情的地方,就是从公元711年的北非入侵欧洲开始的。柏柏人曾经扫平西班牙,越过比利牛斯山脉,直入法兰西。可是你可以想象,前进的速度会越来越慢。打进去还算是容易的,要守住一片原本已经有自己深厚文化的异国土地,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了。结果,打过去又退回来,一直退到还剩大半个西班牙的地方。而欧洲稳住阵脚,就又开始推回来。稳稳神,推回来一片,稳稳神,又推回来一片。最后,就又恢复了原状,欧洲是欧洲,非洲是非洲。
可是,唯有处在边缘的南部西班牙,永远地被改变了。以前罗马人的入侵,西哥特人的入侵,他们都还是同一个欧洲,唯有阿拉伯人的入侵,裹挟着非洲的风,中东的风,以及冷色调的伊斯兰之风。即便阿拉伯人最后又退了出去,可是他们来得晚,留下的东西就多;滞留的时间长了,他们的文化就如泉水,点点滴滴地渗入了安达卢西亚的每一寸土壤。
看着直布罗陀海峡,你不能不感到惊讶。今天,就由这样细细一线蓝色海水划开的非洲和欧洲,还是有着巨大差异。首先是经济上的差异,就像北美的墨西哥和美国。摩洛哥的菲斯,是令所有的旅人欣喜的地方,因为整个城市是一个活着的天方夜谭,要是有一张载着阿拉伯人的飞毯突然飘起来,你也不会感到奇怪。人们还维持着那神话里的生活。可是这也标志着,这里人们的生活水平和欧洲还不能相比。
当然,今天那一线直布罗陀海峡,对非洲和欧洲来说就更不是什么障碍了。几年前在法国我们就注意到,那里有许多北非移民,而在西班牙,摩洛哥人过来更是像走娘家一样,一抬腿就过来了。记得在马德里,我们旅馆楼下的餐厅里卖很好吃的油条。我们每天早上都要冲着这油条去吃早饭。那里的服务员是个摩洛哥小伙子,手脚勤快,对不会西班牙语的我们非常耐心,给我们留下非常好的印象。后来问了朋友,才知道现在西班牙人和前来谋生的摩洛哥移民,在大城市存在一定程度的种族矛盾,也算是一个社会问题。八世纪铁骑直指北方的柏柏人一定没有想到,在一千三百年之后,他们的后代和西班牙人会是这样的一种关系。
那么当年,柏柏人和阿拉伯人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阿拉伯将领穆萨,让柏柏人塔里克领着大军在入侵西班牙的战争中打头阵,啃硬骨头时,心里的算盘怕是,等塔里克啃下硬骨头,他就跟进收获。没有料到,西哥特人的朝廷是如此腐败而不得人心。当年罗马人打西班牙,打了整整三百年;如今塔里克没费什么大力气,就扫荡了大片的西班牙土地。在那个年代,支撑士兵和将领去厮杀的,就是胜利后的抢劫。柏柏人迅速挺进,也就得手了大批金银财宝。这一来,急煞了阿拉伯将领穆萨。他竟然下令塔里克的军队停下来,等着他到前面去。
塔里克怎么会肯停?就在这里,托雷多,他不仅打下王宫,掠夺了二十五个价值连城的王冠、罗马人留下的稀世珍宝,还有嵌满珠宝的著名“所罗门之桌”。
历史学家们的说法大致不错,这个被送往前方打头阵的柏柏人,在穆萨眼中一钱不值。尽管在穆萨随后到来之时,塔里克献上了所有的战利品,这位功臣还是被罚鞭打和下狱。幸亏这个柏柏人并不像穆萨想象中的蛮族那么粗心,他偷偷藏下了“所罗门之桌”的一只脚,为桌子配上了一只黄金做的新脚。穆萨上当了,他得意洋洋,就在这里,托雷多,宣布西班牙属于大马士革阿拉伯帝国。
最后他们应招,一起带着劫来的珍宝和俘获的欧洲金发碧眼美女们,到大马士革向哈里发进献战利品。“所罗门之桌”是最抢眼的战利品。在哈里发对那只不般配的黄金桌脚提出疑惑的时候,塔里克不失时机,掏出了那只暗藏的原装桌脚,证明穆萨是在贪天之功为己有,这献上来的珍宝美女,是他塔里克冒死抢来的。穆萨的最后下场很凄惨,以后几年哈里发借故杀了他的儿子,把割下的头颅,送到他的面前。
这就是古代,英雄辈出的时代,而英雄往往就是强盗的别名。所有的文明,都在建构他们宏伟的建筑,精巧的艺术,深刻的思辨,而同时也崇尚征服的“勇气”和掠夺的“豪爽”,这有各种史诗为证。在征服中被碾碎的百姓,在英雄伟业面前,只是不值一提的蚁虫。
在局势基本稳定的初期,大半个西班牙在阿拉伯人手中,他们开始瓜分得手的西班牙土地。阿拉伯人仍然是主人,征战最力的柏柏人仍然不在主人眼里。最后,阿拉伯人自己占了最富庶也是最安全的南部——安达卢西亚。而柏柏人被赶到中部贫瘠干旱的山区。对柏柏人来说,在这样的地方扎下来,要困难得多。为了生存,他们马上开始和西班牙人通婚,很快同化。以至于有许多历史学家认为,柏柏人的占领区,应该算作和西班牙人的共同统治区,他们同化的速度太快了。从人种上说,西班牙也就有了更多的欧非混血儿,黑黑的头发,颜色复杂的眼睛。
时过境迁,今天西班牙人对这段外族入侵和统治的历史,几乎是津津乐道,这是他们的旅游产业的最佳卖点。今天,在巴塞罗那的飞机场,还有大型黑人模样的历史壁画。这就是摩尔人,是后来西班牙人对信仰伊斯兰教的各民族的含含糊糊的统称,柏柏人当然也在其中。我看着壁画,突然觉得眼熟,我们小时候其实就听说过摩尔人了,那就是莎士比亚笔下奥赛罗的形象。那个英勇善战、妒火中烧,演出一场悲剧的奥赛罗,那就是柏柏人被浪漫化了的故事吧。
有些导游书有时会夸张地说,西班牙被摩尔人统治了八百年。其实今天的西班牙版图,从来没有全部被阿拉伯人占领过。
阿拉伯人曾经占据了大约三分之二的西班牙国土,历时三百七十五年,不过北部不在他们手中。这以后,阿拉伯人退到大致半个西班牙的位置,这样又过了一百六十年。然后,他们几乎完全被赶出了西班牙。可是对立阵营之间,由于两个将领的一个奇异故事,使得安达卢西亚版图上,格拉那达附近奇迹般地留下了一个钉子大小孤立的阿拉伯小王国;这一留,就是二百四十四年。这象征性地留下来的格拉那达,仿佛只是为了给阿拉伯人征服西班牙的故事,留下一个凄迷的传奇。
相当稳定地留在阿拉伯人的统治下的,主要是南部的安达卢西亚地区,有五百多年。
所谓的阿拉伯西班牙的故事,就是安达卢西亚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