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文人与旅行的缘分,从来就是难解难分。

在中国,古人作诗为文,除了要求读万卷书,还讲求行万里路,不少文人在少年时代就开始壮游,所以有李白的“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豪兴,有陆游“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的体悟,有诗界“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的格言。在西方,作家同时也是旅行家(writer as traveler)也是广得认同的说法。毛姆一生酷爱旅行,足迹所至遍及印度、缅甸、马来西亚、中国及南太平洋中的一些岛屿,他还去过俄国和美洲。他的很多小说都和他的旅行经历相关,典型的,如《颤叶集》(The Trembling of the Leaf,1921)中的8个短篇都是根据他在太平洋和远东地区的漫游和见闻而写成的。D·H·劳伦斯一生中大多数时间是在旅行中度过,在英国、德国、意大利、锡兰(今斯里兰卡)、澳大利亚、美国、墨西哥、法国等等国家都能找到他漫游的足迹,他的小说《迷途的姑娘》、《亚伦的藜杖》、《袋鼠》、《羽蛇》等小说就是他在国外游历的产物。其他的许多作家,如康拉德、吉卜林、奥威尔等等,在小说创作中都带有强烈的个人游历色彩。游历对作家的写作,诚有刘勰所谓的“江山之助”也。

文人与旅行的缘分,更多地体现在文人创作的游记作品。举凡稍有影响的作家,鲜有不写游记的。在中国,不仅有众多千姿百态的山水诗赋,也有缤纷粲然的山水游记。现代文人的游记,如沈从文的《湘行散记》、巴金的《海行杂记》、朱自清的《伦敦杂记》、王统照的《欧游散记》、郑振铎的《山中杂记》、《欧行日记》等等,无一不是旅行时留下的心迹。

闲扯了这么多,现在该归入正题了。

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这本《旅行的艺术》(The Art of Travel)的作者,无疑是文人,而且是当今英国文坛上正迅速上升的年轻新秀。生于1969年,已有三部小说、三本哲理性散文集行世。这本《旅行的艺术》创作于2002年,毫无疑问,它记录的也正是作为现代文人的德波顿的旅行,他在旅行中的沉思默想,以及这种沉思默想中升华出的关于旅行的智慧与机智。

《旅行的艺术》自问世以来,已经引起了读者和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在欧洲、美国和澳洲,它一直摆在畅销书柜,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就卖出了四十多万册。在《时代周刊》(The Times)、《文学评论》(The Literary Review)等欧美报刊上可以读到二十多篇关于此书的评论。现今社会,各种旅行指南、各种关于旅行的感想充斥于书肆报摊,而德波顿的《旅行的艺术》一书却能博得读者此般青睐,原因何在呢?

首先,我们得承认,德波顿是一个知识渊厚且富有逻辑思辨能力的作者。他曾经是大学的哲学讲师,有着深厚的哲学素养,从苏格拉底、洪堡,到爱默生、尼采,他都有过系统的阅读。此外,对西方文学和艺术作品,他也有广泛的涉猎。因此,在论及“旅行”这一近乎陈词滥调的题材时,他不仅时时表现出理性的悟觉,而且还能结合福楼拜、波德莱尔等文学家的创作,参照凡·高、爱德华·霍珀等画家的作品,多方位地观照“旅行”、剖析“旅行”。我们不难发现,德波顿的旅程,以及他所探讨的旅程,更多的是一种哲性的思绪之旅,是一种穿越时空的文化之旅。他关注的主要是旅行者内心的世界,而不是外在的行程。正如他在书中指出:

旅行能催人思索。很少地方比在行进中的飞机、轮船和火车上更容易让人倾听到内心的声音。我们眼前的景观同我们脑子里可能产生的想法之间几乎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关联:宏阔的思考常常需要有壮阔的景观,而新的观点往往也产生于陌生的所在。

德波顿倾听的是旅程中旅行者内心的声音,关注的是陌生场域里可能生发的奇思异想,或者是日常场景中的独到而用心的感悟。正因为如此,他认为,如果我们在加油站,还有汽车旅馆等地方发现了生活的诗意,如果我们为机场和火车车厢所吸引,其原因也许是我们明确地感觉到这些偏僻孤立的地方,尽管它们在设计上是如何的不完美、不舒适,在色彩上是如何的不含蓄,在灯光上是如何的不柔和,但它们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场景,使我们能暂时摆脱因循僵滞的日常生活中难以改易的种种自私的安逸、种种陋习和拘囿。他对飞机场的感悟、对霍珀的《自动贩卖店》中女主人公的孤独和哀婉的体认,还有他在马德里街头深得三昧的踯躅,等等,都能看出他飞扬的哲思、渊博的学识,也能看出他运笔时的匠心和敏悟。

总之,旅行,从出发时的期待和回返时的结果来看,情形可能非常吊诡,但真正的旅行,就德波顿而言,必须是哲理和文化层面上旅者的心灵与旅行地之间的共通和默契。

其次,德波顿也是一个非常感性的旅人。

谈及《旅行的艺术》一书的创作意图,德波顿曾明确表示,此书并非是一本旅行指南,他也无意涉及旅行的各个方面或者着意于探讨旅行之深义。他说,他只是想记下他对不同地方的不同感受,因此,对读者质疑《旅行的艺术》一书没有包括出发之前的“整装待发”的环节非常恼火,因为,他的真实意图并不在于为读者设计一个完整的行程,而是在于营造一种情绪,藉其流动或跳跃,铺展开来,为全书提供整体感。情绪的飘忽和绵续才是德波顿追求的极致。

在这一点上,德波顿是非常成功的。他的敏感不仅体现在对文学和艺术作品与旅行地之间的奇妙关联的感悟上,如凡·高的画作与普罗旺斯,福楼拜的创作与东方情调等,而且他从不漠视旅行中许许多多司空见惯的细小环节。如他对旅程中飞行的感性表述:

飞机的起飞为我们的心灵带来愉悦,因为飞机迅疾的上升是实现人生转机的极佳象征。飞机展呈的力量能激励我们联想到人生中类似的、决定性的转机;它让我们想象自己终有一天能奋力攀升,摆脱现实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

云朵带来的是一种宁静。在我们的下面,是我们恐惧和悲伤之所,那里有我们的敌人和同仁,而现在,他们都在地面上,微不足道,也无足轻重。也许我们早已参透了这样的真谛,但现在,我们倚着飞机冰凉的舷窗,这种感觉变得从未有过的真切——我们乘坐的飞机是一位渊博的哲学老师,是听从波德莱尔的召唤的信使:

列车,让我和你同行!轮船,带我离开这里!

带我走,到远方。此地,土俱是泪!

富有哲思,同时又非常感性,并辅之以洗炼的语言,沉蕴却不失机智的笔调,这就是《旅行的艺术》的最突出的特点。

旅行是什么,德波顿并不想急于提供答案;旅行为什么,德波顿似乎也不热心去考求。但是,释卷之后,我相信每个读者都会得到一种答案——这答案,既是思辨的,也是感性的;既酣畅淋漓,又难以言说,因为,它更像是一种情绪,令人沉醉而不自知……

翻开这本书,你踏上的将是一次异乎寻常的阅读旅程。我深信,德波顿无处不在的智慧和机智将影响甚至改变你对旅行的看法,并有可能改变你日后的旅行心态和旅行方式。

南治国于星洲华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