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辑 读书治学篇 学习哪一种外语

我在上面多次谈到学习外语的重要性。但是,在世界上,民族林立,几乎都各有各的语言或方言,其数目到现在仍然处在估计阶段,究竟有多少,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至于语言的系属和分类的方法,更是众说纷纭,一直也没有大家都承认的定论。

一个明显的问题摆在我们眼前:我们中国人要学习哪一种或几种外语呢?这个问题在中国实际上已经解决了,学校里,科研单位,社会上,都在学习英语,而这个解决方式是完全正确的。

当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领导世界共运时,根据传记的记载,他们二人之间也有所分工,马克思主要搞经济问题和理论研究,恩格斯分工之一是搞军事研究,在他们的圈子里,恩格斯有一个绰号叫“将军”。至于语言,二人都能掌握很多种。希腊文和拉丁文在中学就都学过,马克思能整面整段地背诵古希腊文学作品。据说他们对印度的梵文也涉猎过。他们二人都能用德、英、法文写文章。德文以外,用英文写的文章最多,这是当时的环境使然,不足为怪。恩格斯更是一个语言天才,磕磕巴巴能说十几种外语。他们同家属一起到北欧去旅游,担任翻译的就是恩格斯。

总起来看,他们学习外语的方针是:需要和有用。

六十年前,当我在德国大学里念书的时候,德国文科高中毕业的大学生,在中学里至少要学三种外语:希腊文、拉丁文、英文或法文。拉丁文要学八年,高中毕业时能用拉丁文致辞。德国大学生的外语水平,同我们中国简直不能同日而语,这对他们不管学习什么科都是有用的。欧洲文化的渊源是古希腊的罗马,他们掌握了这两种语言,比如英文、法文、荷兰和北欧诸国的语言,由于有语言亲属关系,只要有需要,他们用不着费多大的力量,顺手就能够捡起。据我的观察,他们几乎没有不通英文的。

总之,他们学习外语的方针依然是:需要和有用。

我们中国怎样呢?我们学习外语的目的和方针也不能不是需要和有用。

拿这两个标准来衡量,我们今天学习外语首当其冲的就是英语。而近百年来我们的实践过程正是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守了这个方针。五四运动前,英语已颇为流行。我们通过英语学习了大量的西方知识,连德、法、俄、意等国的著作,也往往是通过英语的媒介翻译成了汉文的。五四运动以后,有些地方从小学起就开始学英文。初中和高中都有英文课,自然不在话下。山东在教育方面不是最发达的省份,但是,高中毕业生都会英文。学习的课本大概都是《泰西五十轶事》《天方夜谭》《莎氏乐府本事》等等,英文法则用《纳氏文法》。从这些书本来看,程度已经不算太浅了。可是,根据我的观察和经验,山东英文水平比不上北京、上海等地的高中毕业生。在这两个地方,还加上天津,有的高中物理学已经采用美国大一年级的课本了。

总而言之,简短截说一句话,中国一百年以来,学习外语,选择了英文,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是顺乎世界潮流的。

大家都知道,英文是英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的国语。连在印度,英文也算是国语之一。印度独立后第一部宪法规定了英文作为印度使用的语言的使用期,意思是,过了那个时期,英文就不再是宪法规定的使用语言了。但是,由于印度语言和方言十分繁杂,如果不使用英文,则连国会也难以开成。英文的使用期不能不无限期地延长了。在非洲,有一些国家也不得不使用英文。在今天的世界上,英文实际上已经成了“世界语”了。

说到“世界语”,大家会想到1887年波兰人柴门霍夫创造的Esperanto。这种“世界语”确实在世界上流行过一阵。中国人学习的也不少,并且还成立了世界语协会,用世界语创作文学作品。但是,到了今天,势头已过,很少有人再提起了。此外还有一些语言学者制造过一些类似Esperanto之类的人造语言,没有产生什么效果。有的专家就认为,语言是自然形成的,人造语言是不会行得通的。

可是,据我所了解到的,有人总相信,世界上林林总总的人民,将来有朝一日,总会共同走向大同之域,人类总会有,也总需要有一种共同的语言。这种共同语言不是人造的,而是自然形成的。但形成也总需要一个基础,这个基础是哪一种语言呢?从眼前的形势来看,英文占优先地位。但是,英文能不能成为真正的“世界语”呢?我听有人说,英文单独难成为“世界语”的。英文的结构还有一些不合乎人类思维逻辑的地方。有的人就说,最理想的“世界语”是英文词汇加汉语的语法。这话初听起来有点近似开玩笑。但是,认真考虑起来,这并非完全是开玩笑。好久以来,就有一种汉文称之为“洋泾浜英语”,英文称之为Pidginy语,然而那里的中国人文化程度极低,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去认真学习英语,只好英汉杂烩,勉强能交流思想而已。这种洋泾浜英语,好久没有听说了。不意最近读到《读书》1998年第三期,其中有一篇文章《外语为何难学?》,文中讲到:语言具有表达形式与表达功能两套系统。两套系统的“一分为二”还是“合二而一”,直接影响到语文本身的学习。作者举英语为例,儿童学话,但求达意,疏于形式,其错误百出,常令人惊愕。如I done it(I did it)(我做了它);She no sleeping(Shi is not sleeping)(她没有眼);Nobody don′t Like me (Nobody Like me)(没有人喜欢我)。这表示功能与形式有了矛盾,等到上学时,才一一纠正。至于文盲则“终身无悔”了。当它作为外语时,这一顺序则正相反,即学者已经具备表达功能,缺少的仅仅是一套表达形式。作者这些论述给了我许多启发。三句例子中,至少有两句合乎洋泾浜英语的规律。据说洋泾浜英语中有no can do这样的说法,换成汉语就是“不能做”。为什么英国小孩学说话竟有洋泾浜英语相类似之处呢?这可能表示汉语没有形式变化,而思维逻辑则接近人类天然的思维方式。英语那一套表达形式中有的属于画蛇添足之类。因此,使用英语词汇,统之以汉语语法,从而形成的一种世界语,这想法不一定全是幻想。这样语言功能与表达形式可以统一起来。这种语言是人造的,但似乎又是天然形成的,与柴门霍夫等的人造的世界语,迥异其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