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5月19日~1946年6月2日

上海

十九日 半夜里在睡意朦胧中,听着船似乎还在走。早晨醒了,时间还很早,已经有人起来,闹嚷嚷洗脸,卷铺盖,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据说就在吴淞口。我也起来,收拾好,等医生来检查,一等等到十一点才来,模模糊糊看了看就走了。以为船就要开了,但又要等。最后船终于开了,一直到下午两点才到上海,从早晨一点水、一点东西都没吃,肚子里真是难过。上海,这真是中国地方了,自己去国十一年,以前自己还想象再见祖国时的心情,现在真的见了,但觉得异常陌生,一点温热的感觉都没有,难道是自己变了么?还是祖国变了呢?到了上海又是等,过午三点多才靠码头,行李、小贩、旅客、迎客的乱哄哄挤成一团。我们托中国旅行社把行李运走,顾先生替我们找到旅馆和汽车,我们就上车到东方饭店来,洗了洗脸,吃了顿很丰富的晚餐,坐下谈了会,大家都倦了,就回屋睡觉。

二十日 夜里没能睡好,早晨很早就起来,把箱子重新整理了下。到虎文屋吃过早饭,等他们收拾好,我们就一同出去。先坐人力车到中国旅行社,看了看行李,拿出了几件衣服,出来换了点钱,就到会宾楼去吃饭。雨始终在下着,我们吃了顿很丰富的北方饭,大家都赞美厨子的手艺,又冒雨到向新饭店去看萧、王。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问路真有些不方便,在外面住惯了,一回国觉得一切都七乱八糟,街上吵吵嚷嚷,人挤人,我们的神经真有点吃不消。在那里谈了会,又冒雨回来,人疲倦,仍然仿佛坐在船里。休息了会,吃过晚饭,谈了谈,看了看报,就回屋睡。

二十一日 早晨不到六点就起来了,先写给叔父一封信才洗脸。十点同虎文到市政府去,在所谓贵宾室里坐着等了等,就由交际科的一个职员带领去见吴国桢市长,他是清华同学,年纪还不大,我们同他谈招待问题,他把何秘书长叫去,谈了谈才辞别。何又领我们去了几处,快到十二点才出来,一到门口站岗的一排警察忽然举枪致敬,我吃了一惊。我们到商务印书馆去看了看,举世闻名的商务原来位置竟这样简陋。出来就到会宾楼去,等到西园,吃了一顿包子。吃完我们步行到邮政局去,路非常远,沿途问了不知多少次,结果邮箱也没有租成。坐汽车回旅馆来,刚休息了会,顾先生来访,一直谈到快七点才走。我们吃过晚饭,谈到九点回屋睡。

二十二日 早晨六点前起来,寄了几封信,洗过脸,同虎文到市政府去。先见了欧阳总务处长,又到交际科同张科长谈了半天。十一点出来,坐汽车到山东会馆去,同一位□先生谈了半天,那里已经有人满之患,我们到上海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那里住,现在这唯一的希望也幻灭了。出来到上海美专去访俞剑华先生,一直谈到快两点才出来。坐汽车回旅馆来,吃过午饭,休息了会,似乎睡了点。五点又同虎文到市政府去,同□秘书谈了谈。出来到邮局去寄信,一寄就是一个钟头,中国到处七乱八糟,毫无秩序,而且每个人都是自私自利,我对我们的民族真抱了悲观。回到旅馆,萧同顾先生来,坐了会就走了,吃过晚饭,不久就回屋睡。心情极坏,住处问题不解决,别的事情更难作〔做〕。

二十三日 早晨六点起来,洗过脸,吃过早点,就同虎文出去到中国旅行社去,要了一个账条,到市政府去,同□秘书谈了谈,等到刘蜀康先生,我们一同到救济总署去,原来清华同班孙德和在那里做事,把请求救济的事情办完,出来到商务印书馆看了看,买了两本书。十二点回来,吃过午饭,俞剑华先生带了儿子来,谈了半天闲话。刘蜀康先生来,在我屋里坐了会就走了。俞先生四点多才走。我立刻出去,把名片取出来,到邮局买了点邮票,到商务换了书,回来放下就到青年会去,参加清华同学会,欢迎梅校长、吴市长,我万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这样多同班,到会的有四五百人。吃完饭,梅校长报告他自己和学校的情形,一谈就几乎两个钟头,最后吴市长演讲,十点多才散会回来。

二十四日 昨天因为喝了茶,又喝咖啡,虽然吃了安眠药,仍没能睡好,早晨七点前起来,看黎东方《先秦史》。萧来,我到虎文屋里同他谈了谈。虎文回来,带了一大批信,居然有叔父他老人家的,我真是大喜过望。同时汤用彤先生通知,我已经被任为北京大学教授,可谓双喜。十二点多俞剑华先生带了儿子来,请我们到三和楼去吃饭,吃完又回来,一直谈到五点他们才走。回屋休息了会,六点同西园、虎文出去到三和楼去吃饭,现在一回国,只恨自己的胃太小,好吃的东西真太多了。回到旅馆,看了会书,就睡。

二十五日 早晨五点半就起来了,外面又是无比的好天。写给汤用彤先生一封信,吃过早点,同虎文出去,先到中国旅行社,告诉郑先生到市政府去领钱。出来卖了点美金,就到救济总署去,同□先生谈了谈,出来到中国银行想汇钱给叔父,但没汇成,又到浙江实业银行去了趟,就回旅馆来。休息了会,同他们出去到三和楼去吃饭,吃完回来,人倦得出奇,简直连躺着都觉得吃力。躺在床上,也没能睡着,起来看《昌言》同《周报》。七点到虎文<屋>去,吃过晚饭,俞剑华先生来,一直谈到十点多才走。

二十六日 星期日 早晨七点多起来,今天又是好天气,天空里一片蔚蓝。吃过早饭,在屋里寄信看书,颇享得一点清静的快乐。孙德和来,到虎文屋里陪他谈了谈,他走后,我们就吃午饭。吃完不久俞剑华先生来,领我们到他家去看他的太太,他住在宝山路,离这里颇远,坐在洋车里,身上直出汗。在那里一直坐到四点多才出来,坐了一段电车,又坐洋车回来。我出去理了理发,回来同虎文、西园出去吃晚饭,吃完立刻回来。看了看报,九点半睡。

二十七日 早晨五点半起来,看了会书,寄给郑振铎先生一封信。刚洗过脸,听虎文说,石生来了。我立刻到虎文屋里去看他,我们已经有十七八年没见面了,谈了谈他的近况。我出去买了点烧饼,回来吃过早饭,又是闲谈别后的情况。十一点我同虎文到善后救济总署去,见了见署长,出来卖了点美金就回来。吃过午饭,洗了个澡,王福山来,坐了会,同他一同出去坐电车去看章伯母,走了一个钟头才到。她现在真老了,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又同章士钊闹翻了,一个人独居,情况颇可怜。七点出来,到家已经快八点了。吃过晚饭,同他们谈了谈,回屋又同石生谈到十二点多才睡。

二十八日 早晨五点半起来,吃过早点,就出去,先到邮政局寄了封信给叔父,就到中国银行,想把钱汇出去,结果他仍然不接受。到汇理银行去问了问换瑞士佛〔法〕郎的事情。十一点到金城银行去看王馨迪,谈了会,出来到商务印书馆去买了本书。回到旅馆又同他出去到会宾楼去吃饭,吃完回来,休息了会,天气很热,人非常倦。四点半俞剑华先生领了位陈先生来,不久王馨迪来,我就同他出去看李健吾,徐士瑚也在那里,坐了会同李出来,坐汽车回来,吃过晚饭,同西园、虎文谈到十点回屋,睡。

二十九日 早晨五点半起来,随便看了点书,吃过早饭,同他们在虎文屋里闲谈。十点半出去,到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去。在那里等到快十二点傅先生才去,同他谈了谈。领东方饭店的茶房到会计处去收账,十二点出来,买了点青菜,就回来。德国同学罗万森在这里,同他谈了谈,他走后,我们就吃午饭,吃完,回屋来睡了会,又看了点书。六点俞剑华先生来,我们一同出去到会宾楼去吃晚饭,外面下着雨,吃完又回来,谈到十点送俞先生走,就回屋来。

三十日 早晨五点半起来,看《西北大地研究》,一直等到快九点,他们才起来。刚要吃早点,萧来,坐了好久才走。吃完早点,已经快十点了,下了一夜雨,现在还下着,坐洋车到中国银行去汇钱,又没能汇走。出来想到先施公司去,走了好久才到,因为走错了路。买了点东西,又坐洋车回来。吃过午饭回屋睡了会,起来,看《西北大地研究》。五点同他们出去,想到跑马场去散散步,没能进去,就到会宾楼去吃晚饭。吃完回来,又谈了半天闲天,回来睡觉,已经十一点了。

三十一日 早晨六点前起来,洗过脸,看《西北大地研究》,到虎文屋里去,他们只是收拾不完,早点也吃不成。还在忙乱的时候,俞先生同他儿子来了,他带了几本他的画册给我看。十一点俞先生出去,我因为同虎文约好,就出去到救济总署去。会到虎文,见了见傅先生,又到楼上同孙德和谈了谈,回家吃过午饭,又出发到中国旅行社去看行李。从那里到先施公司去买了点东西,回来,还在吃晚饭的时候,西园忽然病了,看情势颇严重,大家忙了一阵,渐渐静下来。我坐车到北站替石生退票,回来稍坐了会,就回屋来。

六月一日 早晨六点前起来,吃过早点,在虎文屋坐了会,一个人出去买东西,先到冠生园买面包,又到别的铺子里买咸菜,抱了一大堆回家。虎文来电话让我到救济总署去会他,会到他,我们就去见瑞士人。原因是我想把那只表卖了,今天他又贬了价。见了以后,我颇有点发火,但仔细一谈,瑞士人没有错,这一切价钱他根本没给,都是虎文幻想出来的。人家给了他一个账单,他根本没看,我当然不知道。我只好把钱收下,最少吃二十万元的亏。回来吃过午饭,三点带了箱子到中国旅行社去,把箱子点好,出来把瑞士人给的金子卖了,又吃亏一万。回来休息了会,因为石生只是不回来,西园同虎文几乎演了武剧,这一切据我看都不必要。石生终于回来了。吃过晚饭,同虎文到俞先生家里去,送给他六十万元请他放出去。十点多回来。

二日 星期日 早晨六点前起来,刚吃过早点,徐士高同周源桢来,在虎文屋里谈了半天闲话。他们刚走,我也就出去,拿了张地图,出门到郑振铎先生家里去。走了好久才到,他居然在家里,正在抱着孩子玩。到他书房里谈了许多创作出版的计划和比较文学史上的问题,他劝我翻译gātaka和Pañcatantra,谈的〔得〕真是痛快淋漓,他非留我吃午饭不行。吃完,又谈,他因为有约会,我也要回家等俞先生,只好分手。他在临别的时候还谈,我最好能在上海多住几天,文艺协会要开会欢迎我。回到旅馆,不久俞先生来,他领我们到宁波同乡会去看绘画展览,琳琅满目,里面确有好东西。他又领我到中国画苑去看绘画展览,似乎比宁波同乡会还丰富。看完回到旅馆,已经筋疲力尽,仿佛立刻就要睡倒似的。吃过晚饭,俞先生来谈了会就走了,我也就收拾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