励志书的诡计和学术书的情感 14
有一本书很适合与《茶之书》对照来看,也适合拿来参照我们今天的生活,它就是德国学者维尔纳·桑巴特所著的《奢侈与资本主义》。后者的学术性要比前者高出很多,全书内容一言以蔽之,就是论述欧洲上流社会的奢侈风尚如何导致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奢侈”向来都是一个贬义词,但这本书告诉我们,没有奢侈,就没有资本主义,就没有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
从封建社会到资本主义的转变,从生活模式上来看,就是从慢生活到快生活的转变,归根结底是因为生死观念的转变。桑巴特饶有风情地介绍了这个过程:
中世纪,人们习惯于不慌不忙地从事生产。为了完成一件精品、一件艺术品,往往要花费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光阴;没有人急切地想看到它完成,由于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整体中,生命变得长久。委托创作人可能辞世已久,但是教堂、修道院、整个城镇,或者他的家人却能亲眼目睹作品的完成。著名的帕维亚圆顶大教堂经历了多少代人才得以竣工!米兰的萨基家族先后有八代人花费了三个世纪进行祭坛后的护墙板和表面装饰。中世纪的每一个大教堂、女修道院、市政厅和城堡都是个体生命时间扩展的明证。相信自己子子孙孙无穷尽的前后相继的数代人目睹了这些建筑的修建过程。
一旦个人将自己的生命从一代代人无尽的生命之流中分离出来,他自己生命的长短便成为他享有的尘世欢乐的尺度。他个人也将力图尽可能多地体验不同的生活模式。国王们也把自己看成是独立存在的个体,而非王朝的代表。当他们修筑城堡时,他们不再考虑由子孙来继续,而是想到自己来享用。最终,当女人们抓到控制世界的权力时,满足奢侈需求的物品的生产速度进一步加快。女人们没有耐心,跌入爱河的男人也是如此。(〔德〕维尔纳·桑巴特著,王燕平、侯小河译:《奢侈与资本主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4页)
所谓“当女人们抓到控制世界的权力时”,其背后的内涵是这本书里最有趣味性的部分,是说上流社会的情妇们(尤其是国王的情妇们)和高级妓女们的生活情调和审美品位如何塑造着整个国家的生活模式与经济模式。
情妇和高级妓女当时不仅走上台前,而且当真风光无限,这是因为“提香所在的那个世纪来临了,这是一个灵魂和理智达到前所未有的一致的世纪,是一个爱女人意味着爱美,爱美意味着热爱生活的世纪”。正因为如此之“热爱生活”,以至于那个时代可以被称为“妓女的时代”:
与其一般性地论述和提及妓女行当中个别代表人物的挥霍奢侈,我希望更清晰地揭示那个时代奢侈水准的提升与妓女的优势地位之间紧密的联系。还得补充一点,一些最疯狂地挥霍的女人是那些富人的合法配偶,然而由于这些女人在生活方式上追随妓女,因此这个时代仍然应被视作妓女的时代。(《奢侈与资本主义》,第131页)
以下是一段关于室内装修的风尚原委与趣闻逸事:
我们今天要将家布置得雅致、舒适所必需的物品,都是十五六世纪在文艺复兴的促动下首先产生于意大利的。从本质上讲,文艺复兴风格比那种“单调的、不自由的”哥特风格更好地满足了日常生活的需要。“我们从小说中读到对松软富有弹性的床、对昂贵的地毯和卧室家具的描述,那些东西是在其他国家闻所未闻的。尤其是,我们时常听说有大批漂亮的亚麻布。”这就是女人们的影响力!更进一步说,是情妇们的影响力!艺术性与舒适性兼具的第一所近代住宅可能是富裕的阿戈斯梯诺·齐吉的乡村住宅;它被称为法尔内西纳(Farnesina),是为莫罗西耶建造的,她是这位银行家的漂亮的威尼斯情妇。她家中的奢侈不同于保罗二世宫中的奢侈(在保罗二世时代罗曼式建筑开始出现):“典雅和感官快乐对新一代来说已成为必不可少的东西”(格雷戈罗维乌斯语),因为它处于女人的操控之下。正是在16世纪的罗马首次出现了近代家具。我们听到了下面这一段对先前提及的另一位情妇因佩里亚的豪宅的描绘:“地毯、绘画作品、花瓶、小的装饰物、精选的书籍和漂亮的文艺复兴式的家具将她的房间装饰得如此富丽堂皇,以致有一天尊贵的西班牙大使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而把痰吐到仆人脸上。”
总的说来,那个年代情妇们的房间被视为家庭装饰的样板,我们将看到,它们在以后的几个世纪里一直保持着这种领先地位。(《奢侈与资本主义》,第140—141页)
情妇与高级妓女竟然会是资本主义经济勃兴的原动力,这真是一个新奇的见解。如果桑巴特的理论真实可信的话,使上流社会的情妇和高级妓女合法化、公开化应该就是发展市场经济的最为简便易行且立竿见影的办法了。当然,这还需要供养情妇与高级妓女的那个显贵阶层具有不俗的文化修养——这个要求其实是有点高不可攀的。
中国读者不大熟悉桑巴特和他的这套理论,对桑巴特的老对头马克斯·韦伯却熟到不能再熟。韦伯的学术研讨会一开再开,著述也一版再版,让我们都相信了是基督教的新教伦理导致了资本主义的发展,所以韦伯与桑巴特的观点差异已经不仅仅是分歧,而是势同水火了。
有些人读书是希望让书里的话印证自己早已形成的观点,还有些人是希望简单地接受一种灌输,另有一种人喜欢欣赏观点与观点的交锋,从来不着急下什么结论。我自己就是最后一种读者,在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几乎成为定论的时候看看桑巴特的说法,这实在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