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1945年) 第三封信(1944.4)

直到现在我一直在对您谈我的国家,而您一开始就可能会认为我的论调已经变了。实际上,并没有改变。只不过我们对同样的词有不同的理解,我们所说的已不再是同一种语言。

文字总是会带着由它所体现的行为或牺牲的色彩。祖国这个词在你们那里意味着血腥和盲目,而这些对我永远是陌生的,我们赋予这同一个词的意义是:智慧的火焰,在那儿不易见到勇敢,但人们至少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们的利益所在。你们对这个词的理解是意味着死亡,而我的用语,的确如此,却永远不会改变。1939年我对您说过的话,我今天还会对您这么说。

也许我将对您说的肺腑之言能更好地证实这点。在我们仅仅固执而又静静地为国家服务的整个时期,我们从未忘记过一种思想和一种希望,它们永远和我们同在,那就是一个欧洲的思想和希望。的确,五年来我们没有谈论这个问题。那是因为你们谈论这个问题的调门儿太高了。在这儿,我们又一次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我们的欧洲并不是你们所说的欧洲。

但在对您说清欧洲的意思之前,我愿至少肯定地告诉您,在我们与你们作斗争的诸多理由中(这同样是我们必须战胜你们的理由),再没有比我们的觉悟更为深刻的了,这不仅由于我们的国家受到肢解,打击深入我们的骨髓,还由于我们被剥夺了自己最美好的形象,让你们把我们的形象变成了可憎和可笑的样子在世界上传播。最让我们感到痛苦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别人任意蹂躏我们热爱的东西。你们从我们最优秀的人中攫取了关于欧洲的思想,却给它打上了你们所需要的造反的印记,而我们则要调动自己那深思熟虑的爱产生的所有力量,以便在我们身上保住它的青春活力和影响力。自你们把从事奴役活动的军队称为欧洲军队之后,有一个形容词我们已不再使用了,那是为了小心翼翼地保住它一直存在于我们心中的我愿在这里告诉您的它那纯正的含义。

你们在谈论欧洲,但区别是,欧洲对你们来说是一种所有物,一种使我们感到从属地位的所有物。你们是从丧失了非洲的那一日起才这样谈论欧洲的。这种爱是一种不健康的爱。这块打上了多少世纪印记的土地对你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勉强的隐蔽所,而它却一直满载我们最美好的希望。你们过于突如其来的热情是出自你们的怨恨和需要。这种情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荣誉,你们将会知道,为什么任何配得上“欧洲人”这个称谓的人,都会不齿于这种情感。

你们谈论欧洲,但你们所想的是士兵的土地、谷仓、被奴役的工业和驯服的知识界。我是否离开了话题?但至少我知道,当你们谈起欧洲的时候,即使在最美好的时刻,当你们陶醉在你们自己所散布的谎言之中的时候,你们不禁会想到一群驯服的民族,正在被德国指引着奔向神话般的血淋淋的前程的这种图景。我希望您能清楚地感到这种区别,欧洲对于你们就是这样一块地方:为海洋和山脉所环绕,为堤坝所分割,上面布满了矿井和年年都有的收获季节。德国在这里正在进行一场赌博,它唯一的前程就取决于这次赌博。而欧洲对于我们来说则是一块智慧的土地,自二十世纪以来,人类精神智慧所从事的最惊人的冒险活动正在这里进行着。欧洲是一块得天独厚的土地,在那儿,西方人针对世界、针对神灵、针对自己的斗争,今天恰是最令人震惊的时刻。您看,我们之间衡量事物的尺度是不相同的。

请不要害怕我又重弹起反对你们的老的宣传调门儿:我并不要求恢复基督教的传统。这是另一个问题。你们同样早已大谈特谈过这个问题,并扮演了罗马捍卫者的角色;你们并不害怕为基督做一番广告,基督本人在受难时接受指明了他身份的亲吻的那一天,对这种广告已经习惯了。而且,基督教的传统只不过是造就这个欧洲的传统之一罢了,在你们面前,我是不具有捍卫这一传统的资格的。在这方面,必须有欲望和将自己的心灵献给上帝的精神。您知道我在这方面什么都不具备。但每当我随意想起我的国家,正以欧洲的名义讲话,而只要捍卫一个国家就是在捍卫所有国家时,我也一样,我于是也有了自己的传统。它同时也是一些伟大人物和永生不灭的人民的传统。我的传统有两部分精华内容,智慧和勇气,它有自己的精神泰斗和难以计数的人民。请认清楚吧,这个边界是人们的守护神和所有人民心灵深处呼声的欧洲,与你们在临时的地图上吞并了不少领土,勾画出的布满了彩点的欧洲是多么的不同。

请回想一下,有一天您曾嘲笑过我的愤怒,您对我说过:“如若浮士德想战胜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是无还手之力的。”我曾对您说,无论浮士德还是堂吉诃德,他们均与谁战胜谁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们发明艺术并不是为了给世界带来灾难。你们曾喜欢有点刺激的场面,你们继续这么做了。根据你们的看法,人们应当在哈姆雷特和齐格弗里德之间作出选择。在那时,我并不想进行选择,且我尤其并不认为西方在力量和知识的平衡上已偏离了方向。但您却嘲笑知识,而仅仅谈论实力。今天我更明白了,我知道即使是浮士德对你们也没什么用了。因为我们事实上已接受了这样的思想,即在有些情况下,进行选择是必要的。但如果我们没有觉悟到我们所作的选择,不应该不人道,而应该和精神的高尚密不可分,那这种选择也并不比你们的选择高明多少。在此之后我们知道要聚合在一起,而你们却从来不知道。你看,一直是这同样的思想,我们是从远处着眼。不过,为了持有这种思想的权利,我们已经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这促使我必须说出,你们的欧洲不是一个好的欧洲。它根本不能使人们聚合在一起,不会让人感到振奋。我们的欧洲是我们将继续进行下去的共同的冒险活动,是一种顺应智慧的潮流的冒险活动,而不管你们是否会同意。

我不会再多说了。有时在一条街道的转弯处,在长期共同斗争的短暂的间歇时刻,我会想起我所了解的那些所有的欧洲地方。这是一块充满苦难,有着悠久历史的神奇的土地。我又重新开始了我已同所有的西方人进行过的朝圣活动:佛罗伦萨隐修院内的玫瑰,克拉科夫教堂金色的球形圆顶,赫拉德钦和它那废弃的宫殿,伏尔塔瓦河查尔斯桥上夸张的雕像和萨尔茨堡的布局精巧的花园。在这些奇花异石山岭美景之上,随着光阴的流逝,人们又为其增添了多少古树苍松和不朽的建筑!我的记忆将所有这些风光汇集在脑海里使之形成了一幅美景——我的伟大祖国的面容。几年来,每当我想到你们已将身影笼罩在这富有活力而又饱受折磨的面容上时,就使我浑身产生了某种压抑感。毕竟我们曾一起去过几处这样的地方。那时候我还没有终究有一天必须把那些地方从你们的手中解放出来的思想。而且,有时在盛怒和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还遗憾地看到,圣马尔科隐修院的玫瑰仍在生长,萨尔茨堡大教堂屋顶上的鸽子仍在成群结队地飞翔,而红艳艳的老鹳草仍在西里西亚众多的墓地上茁壮地生长着。

但在其他时刻,这是我真正感到高兴的时刻。因为,所有这些美景,这些花朵和我们付出的辛勤劳动,在这片最古老的土地上,每年的春季都在向您表明,有些东西是你们用血腥的方法无法消灭的。正是这样的景象使我可以结束这封信了。我并不为西方所有伟大的国家,三十个国家的人民都与我们站在一起而满足:我还不能放弃土地。从此我知道了,欧洲的一切,从景色到精神都在悄悄地反对你们,不是带着盲目的仇恨,而是怀着对胜利的坚定信心在反对你们。欧洲精神所拥有的武器,也正是这片在不断开花、结果和收获中不断新生的土地所拥有的武器。我们所进行的斗争必定会胜利,就像春天一定会到来一样。

我知道,当你们被战败后,并非一切问题都会得到解决。欧洲还将有很多事情要做。它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但至少,它将还是欧洲,就是我刚刚对您所写的那个欧洲。什么也没有丧失。请想象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相信自己的信念,热爱自己的国家,为了整个欧洲的利益并在牺牲和憧憬幸福之间,在思想和利剑之间保持着良好的心理平衡。我对您再说一遍,因为我必须得告诉您,我要对您说是因为这是真理,而真理将会告诉您,我国和我自己在我们友好相处时所曾走过的道路:从此以后优势将在我们这一边,这优势将置你们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