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1954年) 人身牛头怪

——献给皮埃尔·加林多

本文写于1939年,读者应该经常回顾一下这篇文章,以便对今日之奥兰作一番评价。这座美丽的城市发出的热情宣言使我确信,它已经(或将会)医治好本身的缺陷,并且本文所赞颂的美,也得到了小心翼翼的保护。奥兰这个欢快又务实的城市,从此以后就不再需要作家了:它在等待着游客。

1953年

已然没有了荒漠,也不见了岛屿。然而人们却觉得它们应该存在。因为,要了解世界,有时就得转过身来向后望望,要想更好地为人类工作,就得有一段时间同他们保持距离。然而,在哪里才能找到那必要的宁静?到哪里去寻找那种可以使你尽情地呼吸,并能使你思想集中、衡量自己勇气的地方?因为现在到处都是大城市,而达到我们上述要求,简单地说需要有条件。

欧洲向我们展示的城市,使你满耳都充斥着往昔的喧嚣。灵敏的耳朵能在那里听到鸟儿振翅鼓翼的声音,能听到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的声音,但也可以使你感受到世道的沧桑、革命的变革、人间的荣誉等等,从而使你应接不暇,也因之会使你想起,西方世界是人声鼎沸中锻造出来的,这自然不会让人安静。

巴黎呢,它常常是人心灵上的一片荒原。但有时候又会从拉雪兹神甫公墓上刮下一股革命风暴,于是突然间这片荒原上便出现了革命的旗帜和被镇压者的高大形象。某些西班牙的城市、佛罗伦萨以及布拉格等亦复如此。萨尔茨堡,如果不是出了个莫扎特,可能会安静些,但唐璜骄傲的呼声,随着他的沉沦,也便在萨尔察赫河上渐渐地隐去。

维也纳显得较为娴静,它同这些城市比算个少女。它的石头雕塑,其历史不超过三百年,因为年轻,便不懂得忧伤为何物。然而维也纳恰处于历史的十字路口,它的四周回响着帝国之间相互对抗的厮杀声。有几个夜晚,血光照天,摔跤场纪念碑上的石马似要腾空而起。在这转瞬即逝的一刻,一切都在显示着强权和历史。波兰骑兵队蜂拥而至,一片嘈杂声中,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奥斯曼帝国轰隆隆崩塌的声音。这同样也使得它不够安静了。

当然,正是为了闹中取静,人们才到这些欧洲城市中来。至少,人们知道是来干什么。他们在此挑选合作伙伴,并且选之又选。从旅馆的客房到圣—路易岛上古老的石雕之间,这一段行程使多少精明人士汗流浃背。但也确实有一些人,在这里不堪孤寂而不知所终。对于前者,不管怎么样,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发展自己和表现自己的机会。他们独来独往,但却不孤寂。几个世纪的历史和美景是千万个已逝的生命的热情见证,并伴随着他们沿塞纳河而行,并曾向他们讲述了自己的传统和成就。然而正是由于它们尚属青春阶段,才使得它们召来这些同伴。但现在时代变了,同伴已使人感到腻烦。“只我们两个!”拉斯蒂澳面对巴黎城大片大片的霉斑这样喊道。两个,是的,可还是太多了!

而荒漠本身也有了意义,诗人用诗歌赞颂它,使它不堪重负。对于世上所有的痛苦来说,这是块圣地。然而情感有时需要的却刚好相反,恰恰是无诗无歌的地方。笛卡儿经过沉思冥想之后,挑选了自己的荒漠:他那个时代最商业化的城市。在那里他找到了宁静,也找到了写出我们诗歌中最具男子气概的诗句的最好机遇:“我的第一格言是,任何事物,如果它明白无误是虚假的,则我决不听信它是真实的说法。”在这种情况下,功名利禄是少了些,但感伤的情怀却不会变。然而三个世纪以来,阿姆斯特丹到处都是陈列馆。为躲避诗歌的骚扰,找回石雕所能带来的那种平和安宁,那就需要另外一种荒漠,在那里既无激情也无所求。奥兰就是这种地方。

我经常听到奥兰人抱怨他们的城市:“没有吸引人的去处。”嗯,当然,那是因为你们不想要!有些精明者试图把外部世界的风俗引进这片荒漠,他们的打算是,倘若不是众人聚集在一起,便无法施展你的本领,也便想不出有趣主意。其结果是,一些有点儿品位的人,便集中起来玩玩扑克,打打拳击,再就是各种地区性的团体经常聚会。这样做,至少是可以陶冶性情。不管怎样,这样一来便有了些高级事情,不至让人说没有品位了。但由于当时情势的限制,这种高品位的东西仍然很贫乏。于是有些人便另找出路,他们便转而走向城市的大街。

奥兰的街道被尘土、沙石和酷热所笼罩。如果下雨,那就是大雨滂沱,泥浆满地。可是不管是倾盆大雨还是阳光普照,那些小商店总保持着同样的神态,怪诞而荒唐。所有欧洲和东方的荒诞不经的玩意儿都汇集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的大理石猎兔狗,扮演天鹅的舞女,绿色塑料做的蒂亚娜狩猎女神,掷铁饼的运动员和收割庄稼的农夫。总之,所有能用作生日礼物或结婚礼物的东西,以及由那些刁钻古怪及善于赚钱的商业能手设计出来专门挂在壁炉上方,叫人看了很不舒服的玩意儿,都摆在柜台上。然而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摆在这里,却显示出一种巴洛克风格,于是也就使人原谅了这种做法。下面介绍一下摆在满是灰尘的首饰柜台上的商品:一些看起来叫人害怕的奇形怪状的脚;一堆标有“一百五十法郎一幅”的伦勃朗的素描画;一堆三色皮夹;一幅十八世纪的水粉画;一头能活动的长毛绒小驴子;一些用来插养绿橄榄的普罗旺斯的蓄水花瓶;一个木刻的很难看的轻佻女人,脸上挂着淫荡的微笑。(为使大家明白,“经理”便在她脚边放了一块标牌,上面写道:“木制童贞女。”)

以下是在奥兰所见:

1.柜台上满是污垢的咖啡馆,上面散落着一些苍蝇的腿和翅膀,老板始终笑容满面,尽管厅堂里总是空无一人。小瓶黑啤酒在这儿卖十二个苏,大瓶卖十八个苏。

2.照相馆。其照相技术始终保持在才发明胶片时的水平。照相馆里陈列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人。在街上是不可能遇到这种人的,从胳膊肘支在托架上的假水手一直到要结婚的年轻姑娘,打扮得怪里怪气,在一片背景森林前挥动着双臂,可以看出,这不是在自然环境中照的,是创作。

3.丧葬用品商店多得使人动容。这倒不是因为在奥兰死人比别处多,据我想象,可能这里死了人比别处要麻烦得多的缘故。

这里经商的百姓热情朴实,这一点甚至在广告中都能看得出。我在一家奥兰电影院的节目单上看到一部三类影片的上演公告,它所用的字眼有“豪华”“辉煌”“杰出”“享有盛名”“令人震惊”“不可思议”等等。最后,经理部告知公众,为了放映这部非凡的“杰作”,自己作出了巨大牺牲。然而,票价并不上涨。

如果你以为这种做法只是地中海南岸人特有的、夸大其词的表现,那你就错了。正确地说,这张了不起的节目单的制作者显示了他们的心理学意识。在这个地区,如果需要在两场演出、两种职业甚至常常是两个女人之间作出选择的话,人们就表现得无所谓,显得极其漠然,不到迫不得已,是不会太认真的。因此,就要打破他们这种态度,广告家对此一清二楚。于是便同美国人一样,采用美式做法,在这方面或那方面来点儿夸张。

终于,奥兰的街道把当地年轻人的两大乐事告诉了我们:叫人擦皮鞋,和穿着那双鞋在林荫道上闲逛。为对第一件乐事有个明确的体验,必须在星期天早上十点钟把鞋交给加里安尼林荫道上的擦鞋匠。这时,你便可以坐在高高的扶手椅里,尽情地品味一种特殊的满足感,这就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你可以尽情地观赏那些热爱自己职业的人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姿态,显然,就是奥兰的擦鞋匠也那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工作,他对每一道擦鞋工序都那么认真,他们身边有好几把刷子,有三种不同类型的擦鞋布,用汽油配制的鞋油,经过软刷子的擦洗,皮鞋发出耀眼的光泽。你会以为工作已经结束,但是那只勤快的手又会在闪亮的鞋面上涂上鞋油,抹抹擦擦,鞋面便又失去了光泽以便使鞋油浸透皮革。然而仍然用刚才那把刷子刷得皮鞋锃亮,而且是真正从皮革里发出的光泽。

这样获得的奇效随后便在行家面前炫耀一番。为了能对这些林荫道上的乐趣有一个真正的评价,你最好去参加一下年轻人每晚在城里的通衢大道上举行的假面舞会。这个“社会团体”中的年轻人年纪在十三到二十岁之间,他们从美国电影中学的这种派头便转用在其他方面,吃晚饭前先要打扮一番。一顶小呢帽扣在左耳上并斜在右眼上方,下面露出抹了发膏的波浪形头发;脖子被紧箍在一个很显眼的大衣领里,衣领上披散着长发;微型领结用一个粗别针别着;上衣长及膝部,并把臀部包得紧紧的;长裤是浅色的,很短;鞋子亮光闪闪,鞋底极厚。每天晚上,这些年轻人穿着带铁后掌的鞋走在人行道上嘎嘎作响。他们在走路的姿势、全身的摆动等各方面,都悉心模仿克拉克·盖博先生。因此,城里专爱评头论足的人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叫他们为“克拉克”。

不管怎样,奥兰的林荫大道在傍晚时分会被一大队讨人喜欢的青少年占领,他们费尽心机要使自己看起来像一群坏男孩儿。奥兰的女孩则情意绵绵,内心中已然打好主意,要委身于这帮匪徒,因此,她们也像美国女明星那样装束,学着美国女明星那种风度。前面提到的那些促狭鬼因而把她们叫做“玛莱娜”。就这样,在夜晚的林荫道上,当一阵鸟啼从棕榈树间响起直上夜空时,几十个“克拉克”和“玛莱娜”便相聚在一起,互相打量着,互相评论着,赞颂着生活的美好,感受着在此相聚的幸福,用一个小时的时间陶醉在生命的美好之中。一些心生妒意的人说,他们这是参加美式的集会。从这些话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三十岁以上的人与此类娱乐无缘,心中不免有些苦涩。他们不能理解年轻人每天都在举行的这种颇具浪漫风情的集会。实际上,这是我们能从印度文学作品中所看到的那种所谓“鸟雀会议”。不过,在奥兰的林荫道上,大家并不为生存而焦虑,也不为建立走向完善的途径而操心。这里有的只是鸟儿翅膀的拍打,五彩缤纷的羽毛,风情万种的获胜少女,以及那种无忧无虑同夜色一起消散的歌声。

我在这儿听到克莱斯达科夫说:“一定要搞些高档次的东西。”唉!他很有这方面的能力,只要有人鼓励他,他会提前几年使这片荒漠变得人烟稠密。但是目前,一个神秘的人物会在这座生活安逸的城市里一展身手,同时还带着一批浓妆艳抹的年轻姑娘。但她们不会打扮自己的情感,模仿别人的媚态,做得很拙劣,竟到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在造作。搞些高档次的东西,您还是看一看吧:桑塔—克鲁兹山,怪石横生,高大的山脉,一望无际的海洋,强劲的海风,还有阳光,港口的大吊车、火车、库棚、码头,城市高岩上的巨大扶栏,以及城市里这些寻欢作乐的场所和种种烦恼,伴随着嘈杂与孤寂。也许,这一切确实档次不够高。但是这些人满为患的岛屿,最大的价值乃是可以使你的内心在此尽情地显露。要寻找宁静,现在只能在喧嚣的城市中去找。笛卡儿从阿姆斯特丹写信给年迈的巴尔扎克道:“我每天都要在混乱的人群中散步,得到的自由和休憩不比您在林荫小道上得到的少。”

奥兰的沙漠

奥兰人置身于十分丑陋的建筑中,鬼使神差地使他们面对一片令人赞叹的美景,但他们还是战胜了这一严峻的考验。我们原来料想奥兰一定是座向大海敞开胸怀的城市,被夜晚的和风洗濯得清清爽爽。然而,除了西班牙区之外,我们看到的是一座背对大海的城市,其建筑形式呈螺旋形的蜗牛壳式。奥兰恰是一堵黄色的圆环形高墙,上面是冷峻的天穹。刚开始,人们在这座迷宫里游来荡去,像寻找阿里亚娜的记号那样,四处寻找大海。可结果却是在苍黄的、叫人气闷的大街上兜圈子,最终还是让人身牛头怪把奥兰人都吞了下去。这就是无聊。很久以来,奥兰人就不再在大街上逛了,他们承认自己已被吃掉。

不来奥兰,你不会知道什么是石头。这座尘土飞扬的城市,是小石子儿的天下。大家都很喜欢这些石子,商人们把它陈列在橱窗里当镇纸用,更有甚者,他们把它摆在橱窗里当做唯一的陈列品。人们沿街把卵石堆成堆,大概是为了赏心悦目,因为一年以后那些卵石仍在那里。在别处从花草中获取赋诗灵感的人,到了这里就会换成一副石头面孔。这座商业城市里的那一百来棵树,被仔仔细细地蒙上了尘土。这些僵直的树木,枝头落下一股呛人的灰尘味。在阿尔及尔,阿拉伯墓地的恬淡安宁是众所周知的。而在奥兰,在拉斯—艾尔—阿安河谷的上部,面向大海,有一片白色易碎的石头形成的石场,与蓝天连成一片,阳光照在上面发出刺眼的白光。在这些大地的骸骨中,盛开着一朵朵绛红色的天竺葵,向远方伸展开来。它们把生命和新鲜的血液注入了这片景色之中。整个城市便这样僵硬地躺在粗糙的石堆中。“种植园主”的景色亦是如此,它周围是一堵堵厚厚的悬崖峭壁,由于像个矿场,所以那景色也便显得很不真实,那里也见不到人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如果说我们把沙漠定义为一个没有人迹,空阔的天空为其唯一主宰的地方,那么奥兰正在等待先知的出现。在城市的周围和上空,这个非洲的粗犷的大自然,事实上是被那沙漠上灼人的威势装扮起来,使得它身上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装饰也变得光辉照人了。它在每幢房屋之间,在每家的屋顶上大声呼叫。如果你沿着桑塔—克鲁兹山腰上一条路往上走,首先出现在你眼前的是点缀在各处为奥兰所特有的色彩斑斓的立方形石岩。但再往上走便能见到环绕高地的悬岩峭壁,它们奇形怪状,像一只只红色的野兽蹲在海里。继续往上走,你会看到被风吹日晒所腐蚀的一些巨大的山石,点缀在这座衣冠不整的城市中。它们杂乱无章地散落在这个到处是山石的山城里。在此形成对比的是,人类的无政府状态和永恒不变的大海形成鲜明的对照。而它便以一股动人心弦的生活气息沿着山腰的小路弥漫上来。

沙漠中总有某种不可改变的东西。奥兰的天空也带有石矿味,它的街道和树木都覆盖着一层灰尘。这一切,都参与到创造这个迟钝木然的世界中来。情感和才智在这里决不会对自己漫不经心,也不会对它们唯一的客体——人,漫不经心。在这里我所说的是,退步抽身是件难事。人们撰写着关于佛罗伦萨和雅典的书。这些城市造就了那么多欧洲才子,当然有其不可低估的意义。它们保持着使人感到或者激奋的东西。它们能减缓某种心灵的饥渴,因为心灵的食粮是回忆。然而如何为这样一座城市动情呢?这里没有任何激起你灵感之处,甚至丑陋也显得那么毫无特色。在这里,历史被压缩成为零。空虚,无聊,冷漠的天空,它的魅力到底在哪里?无疑是它的寂静,或许还有女人。对某个民族来说,女人无论在哪里都是漂亮的,都是辛酸的故乡。奥兰就是成千上万这种城市中的一个。

体育活动

奥兰丰都克大街上的体育中心俱乐部要举办一场拳击晚会,并宣称晚会一定会受到真正的业余爱好者的好评。明白地说,这就意味着广告上的拳击手远不是什么明星,其中有几个还是第一次登台,因此如果我们对敌对双方的技术不抱希望的话,那至少还可以称赞他们的勇气可嘉。一位奥兰人怂恿我去,明确向我保证说“可能会流血”,于是那天晚上我便来到了那些真正的业余爱好者当中。

很明显,这些人是从不讲排场的。在一间车棚似的大厅里,已经搭起一座拳击台,大厅用石灰粗粗地刷过,顶上覆盖着起伏不平的铁皮,开着刺眼的灯光。折叠椅围绕赛台的拦绳排成四方形,那是“荣誉赛台”。座位按赛场的纵向摆放,在大厅深处,有一片空地,称做散步区,因为在这里有五百人,他们挥动手帕欢呼时会引发严重意外,因为这样做的绝不止一两个。在这个长方形的大车库里,有上千名男人和两三个女人——按我邻座的说法,她们属于那类“一心想引人注目”的女人。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在等待“翘首盼望”的战斗开场之前,一个巨大的扩音器断断续续地播放着蒂诺·罗西的歌,这是残杀之前的浪漫。

一个真正的业余爱好者,其耐心是惊人的。宣布二十一点开始的晚会,到了二十一点半还没开始,也没有人提出抗议。春天的天气也相当热,从衬衣袖子里散发出来的人的体味十分刺鼻。在不时爆发的汽水瓶塞声和那科西嘉歌手不知疲倦的哀诉声中,大家激烈地争论着。一盏聚光灯这时向拳击台上洒下一束炫目的光线,几个刚到的人挤进人群中,翘首以待的战斗开始了。

这些希望之星,或者说初学者,是为取乐而战,在他们内心里总想证实这一点,因此通常是不讲任何技术,便心急火燎地互相残杀起来。比赛从未持续三个回合以上。此类晚会上的英雄是一个年轻的被称做“飞机仔”的人,他平时在露天咖啡馆卖彩票。他的对手,在第二个回合开始时便被他螺旋桨般的一拳,非常狼狈地打翻在地。

人群开始活跃了,但仍然保持着礼貌。就在这时,扩音器里宣布:“顽强的奥兰人阿玛尔并未认输,他将迎战凶狠的阿尔及尔的贝雷。”一个不了解内情的人恐怕会错误地理解人们为欢迎拳击手上台亮相时发出的尖叫声。他可能会把这想象成某种了不起的角斗,在这场角斗中,拳击手要了结的是一场个人之间的恩怨,观众对此心里很明白。实际上,他们要了结的确实是一场个人间的恩怨。那是因为一百年来阿尔及尔和奥兰之间始终势不两立。稍微追溯一下历史,就能看到这两个北非城市已经彼此厮杀得精疲力竭,就像比萨和佛罗伦萨在和平时代曾经做过的那样。他们之间的敌对情绪愈演愈烈,但起因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有一千条理由要互敬互爱,但却反而互相仇视。奥兰人指责阿尔及尔人装腔作势。阿尔及尔人却放风说,奥兰人不懂处世之道。这些辱骂的话,其含义比表面上更刻薄。因为它们太空洞。奥兰和阿尔及尔不能公开反目,于是便在体育场上、在数字的统计上和大型工程方面互相明争暗斗。

因此拳击台上发生的只不过是历史的一页。那位顽固的奥兰人,在上千人尖叫声的支持下,为保卫本省的生存方式和尊严而同贝雷决战。事实让人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场争夺战中,阿玛尔打得很不好,他在先天上存在着缺陷:他的臂长不够。而阿尔及尔的那位凶狠拳手胳膊长度恰到好处。他信心十足地一拳向对手的眉棱上击去。那位奥兰选手在人群狂暴的叫喊声中满脸是鼻血。尽管观众和我的邻座一再鼓励他,尽管不甘落后的人们高喊“打扁他!”“打直拳!”给他出主意的人喊“下勾拳!”“喂!裁判,他看不清东西了!”乐天派则喊“他没劲了!”“他不行了!”……然而,阿尔及尔人还是在一片没完没了的喝倒彩声中,被宣布以积分获胜。我的邻座很自然地谈起比赛的策略。他露骨地对此表示赞同,并悄悄对我说:“这样的结局,他到那边就不能说奥兰人撒野了。”

但是,大厅里已经爆发了激烈的战斗,这是比赛项目中所没有的:椅子在到处乱飞。警察打开一条通道冲了进去。群情激昂到了极点。为了让这些好心人安静下来并恢复平静,比赛的组织者争分夺秒,立即在扩音器里播送起一首著名的进行曲。于是在几分钟内,大厅里在进行曲的伴奏下,便变得气度非凡。一群群乱打的斗士和义务裁判在警察的干预下不知如何是好。观众则激动异常,高兴地发出咯咯的鸡叫或者猫叫等禽兽的叫声,要求比赛继续下去,但他们的声音都淹没在雄壮的进行曲的军乐声中。

然而这一场大战一宣布重新开始,大厅里马上便静了下来。突然就恢复了平静,无需任何说明,就像戏一演完,演员便离开舞台一样。真是自然极了,摘下帽子掸掸灰,再把椅子排好,所有的面孔一下子又变得和蔼可亲了。那样子,就像些老实的观众花钱买了票,来参加一个家庭音乐会一般。

最后一场比赛是海军的一位法国冠军对一名奥兰拳击手。这一回,胳膊长短的差异对后者有利了。但是在最初几个回合,他的优势并没有打动观众。因为大家激动的情绪正在缓和当中,人也刚刚回过神来,呼吸还很短促。虽说也鼓掌,但却没有热情。口哨也吹得无精打采,大厅里的人分成两个阵营,按常规这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每个人支持哪个拳击手,则显得有些淡漠,因为愈来愈疲乏了。如果法国人总是“抱住”对方,或者奥兰人忘了不许用头部进攻的规定,这名拳击手就会遭到一片喝倒彩的声音。但随即他便会在一阵掌声中振作起来,直到第七个回合,这才看上去又像体育比赛了,同时真正的业余爱好者也开始摆脱了疲乏。此时法国人事实上已行将跌倒。但他一心想挽回几局败局,因此便朝对手直冲了过去。“又来了,”我的邻座说,“马上又要乱打了。”事实上那已经是在乱打了,在耀眼的灯光下,两名大汗淋漓的拳击手大开杀戒,他们闭着眼睛乱打,用肩膀抗和用膝盖顶,两个人流的血混合在一起,两个对手都怒气冲冲,与此同时,大厅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使劲地为他们两位英雄加油。

拳手每挨一拳或打出一拳,都像观众自己被打或打了对方一样,上千个低沉而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就是这些人先前心不在焉地选择了各自偏爱的一方,现在便支持到底,并且十分投入。每隔十秒钟,我邻座的一声喊叫就在我右耳边响起:“打呀,蓝领子。加油,水手!”同时,我们前面有一位观众朝奥兰人喊:“安达!灵活点儿!”此人和蓝领子继续搏斗。在这座用钢板和水泥砌成、用石灰刷白的神庙中,整个大厅的人,都全身心地投入低着额头的两位天神的打斗中。拳头沉闷地击在油光发亮的胸脯上,每一拳都在他们体内剧烈地振荡着,并发出了回响,他们和拳击手一起也使出了最后的气力。在这种气氛中,比赛不分胜负是不受欢迎的。事实上,这与大厅里观众的那种摩尼教派的思想是对立的。应该有善与恶之分,应该有战胜者和战败者。如果你不是谬误,就必须正确。这种结论,其逻辑性无可指摘,并且立刻受到上千观众的支持。他们指责裁判被出卖或者被收买了。但是,拳击台上蓝领子却过去拥抱了他的对手,因此还颇品尝了一点儿他那位兄弟身上的汗水。这样一个举动,便立即使大厅里恢复了秩序,并爆发出阵阵掌声。我的邻座说得对:他们不是野蛮人。

在寂静无声的星空下,刚刚从使人精疲力竭的拳斗场面中回到现实中来的人群向外拥动着。现在都默不做声,悄悄地散了。他们已无力再作评论了。应该有善与恶之分,这种宗教思想是毫不容情的。这群忠实的信徒,现在只不过是夜色中正在隐去的一簇黑色的或白色的影子。因为力量和暴力是两位孤独的天神,他们不会给回忆留下任何东西,相反却向现在大把大把地散发着奇迹。它们同这群没有过去、聚集在拳击台周围欢呼领取圣体的民众是一致的。这是一种颇有点令人尴尬的仪式,但却把一切都简化了。善与恶、战胜者和战败者同时并存。在科林斯就有两座相邻的庙宇:一座是暴力之神宇,一座是供应之神庙。

遗迹

出于很多理由,理由在经济学中和形而上学中同样存在,我们可以说奥兰的风格,如果它有风格的话,在那座被称做垦荒者之家的奇特建筑上得到了明确有力的说明。这一类的遗迹,在奥兰并不鲜见。这座城市对法兰西帝国元帅、部长和当地善人,都保留着他们的遗迹。在满是尘土的一些小广场上便可以见到,它们忍受着日晒雨淋,已经习惯了那些巨石,也习惯了无聊。但他们所代表的是外来的东西。在这独特的原始风貌中,它们显示出文明社会中令人遗憾的印记。

与此相反,奥兰也给自己建造了祭坛和讲坛。在这座商业城市的中心,为了给众多的农业机构建造一个公共办事大楼(因为这些机构是这个国家生存的基础),于是奥兰人便筹划在这些沙石和灰土中为自己的特色树立一个令人信服的形象,即“垦荒者之家”。倘若根据建筑物来判断,那么这些“特色”从数目上讲有三个:大胆的尝试、粗犷的风格和历史的综合意识。埃及君士坦丁堡和慕尼黑曾合作参与了一家精巧的糕饼店的建造工程,其造型是一只倒扣的高脚杯。我们这座建筑使用效果更为强烈的彩色石子镶嵌屋顶,其图案鲜艳夺目,让人乍一看,什么也看不见,只见到一团不成形的使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但走近一看便会发现它们并非随意之作:一位和蔼可亲的垦荒者,脖子上系着蝴蝶结,戴着白色软帽,正接受一队古装奴隶的致意。这座建筑物及其华丽的装饰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的中心,正是小型无轨电车来往的必经之路,而小型无轨电车的肮脏正是这座城市的魅力之一。

奥兰尤其珍视军械广场上那两头狮子。从1888年至今,它们一直神气活现地端坐在市政府台阶的两侧,其雕塑者名叫加彦。它们神态威猛,上身短小。据说晚上它们会先后从石座上跳下来,在昏暗的广场周围悄无声息地兜圈子,有机会还会在满身尘土的大榕树下长时间地撒尿。这些传闻,当然使奥兰人听了十分得意,自然也并非事实。

尽管作了些探究,但我对加彦依然不甚感兴趣。我只是了解到,他是个动物雕刻能手。然而,我却常常想到他。只要你一到奥兰,便自然会想到他。即这儿有一位名字响亮的艺术家。他在此留下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作品,把两头性情温和的野兽安放在一个气度非凡的市政府门前,从而使几十万人都前来观赏。这是另一种在艺术上获得成功的做法。无疑,这两头狮子也正像成千上万同类的作品那样,它们所体现的并非艺术家的才华,而是另外一件东西。有人创作了“夜巡”“圣弗朗索瓦受戒”“大卫”或者“花赞”。而加彦呢,他在海外一个商业省份的广场上竖立起一对欢快的野兽。“大卫”有一天会和佛罗伦萨一起垮台,而这两头狮子或许会被救出火坑。这又一次证明,它们所表现的乃是另一种东西。

能不能把这一看法说得明确些呢?这件作品不表现任何意义,却牢固结实。精神在它身上无足轻重,物质却至关重要。平庸总是想尽办法延续下去,甚至可以用青铜制作。人们拒绝赋予它永生的权利,可是它每天都能获得这种权利。难道不是吗?它,它就是永生。不管怎样,这种韧性自有它感人的地方,而且也自有它本身的寓意。这种寓意,也就是奥兰所有的纪念性建筑和奥兰本身所具有的寓意。每天一小时,在许多事情中总有那么一次,它会迫使你注意那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才智从这些反复中得到了教益。既然它在任何时候都是处于低微地位,那么这对它可能起一点儿保健作用。就我看来,在这种情况下,自作愚笨比其他的做法都要好。所有可以消亡的东西都渴望延续下去。因此,我们就可以说,一切事物都期望永恒。人类的艺术作品也并不例外。在这方面,加彦狮子和吴哥的遗迹有着同等的机遇。这一点具有谦逊的倾向。

还有其他一些奥兰式的纪念性建筑。或者至少应该给它们冠以这样一个名称,因为它们也在表现奥兰这座城市,而且其表现方式可能更有意义。这便是目前在十几公里的长度上沿海岸施工的几项大工程。这些工程的主旨是,要把一些十分明媚的小海湾改建成一个巨大的港口。实际上,对于人类来说,这又是一个让自己同巨石进行较量的机会。

在佛来米地区某些画家的油画中,我们又看到一个题材宏大得惊人并执拗地表现同一主题的画面:巴别塔的建造,那是一片广袤的景致,巨岩插天,陡峭的山上满眼是工人、牲口、梯子、奇形怪状的机器、绳索、车套。人在那里只是为了衬托工地超乎人情的庞大而已。位于奥兰西部的那片悬岩峭壁,使我们想到的正是这一景象。

在广阔的斜坡上,铁轨似挂在那里,到处是翻斗车、起重机、小火车……在酷烈的阳光下,玩具般的火车头在一片汽笛声中、在尘土飞扬和烟雾弥漫中绕过一座座巨石。勤劳的人民便夜以继日地在那热火朝天的山地上劳动着。几十个人吊在一根绳索上,附着于悬崖的侧壁上,用肚子顶住自动钻机的扶手,从早到晚在剧烈的震颤中,把整块的岩石凿下,山石便在尘土飞扬和轰隆声中塌落。再往远看,翻斗车在斜坡上翻转,岩石便一下子倒出,向海面滚去,直入水中。每一块巨石后面都有一些较小的石块随之滚入海里。无论在深夜还是白天,每隔一定的时间,便能听到巨大的轰鸣,这轰鸣震撼山谷,翻江倒海。

工地上的工人,从正面向山岩进攻。如果我们能够忘记这一工程必不可少的艰苦劳役,哪怕是一会儿也好,我们肯定会赞美这个工程。这些从山上凿下的石头,正在按照计划为人类所用。它们堆积在浪涛下,慢慢地露出水面,最后便整齐地形成一道海堤,这道海堤上随即便布满人群和机器,并且随着时日它便横向扩展开去。巨大的挖石机不慌不忙地向悬崖的腹地深入,待转过身来便把满满一斗碎石倒进水里,随着悬崖头顶被削落的势头,整个海岸便以非凡的气势向大海扩展开来。

当然,石头是不可能被消灭的。只是把它换了个地方。不管怎样,它会比利用它的人存在得更长久。目前,它仍然是人们行动的意志出发点。尽管这样做可能会毫无用处。然而把东西改换位置是人类的工作:要么这样干,要么就什么也不干。显而易见,奥兰人作出了选择。面对这个冷漠的海湾,他们还会在几年之内继续沿着海岸堆放石块。百年之后,也就是说明天,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但是今天,这一堆堆的巨石便是那些灰尘覆面、满头大汗、在它们中间穿梭来往的人的见证。奥兰真正的纪念性遗迹,依然是这些石头。

阿里亚娜之石

奥兰人看来和福楼拜的那位朋友一样,他临死之前,最后望了一眼那无法替代的世界,大声说道:“关上窗子,这太美了。”他们关上了窗子,把自己禁锢起来,他们驱走了美景。布瓦特万是死了,然而在他死后,时光仍在一天天继续下去。同样,在奥兰黄色围墙的外面,海洋和大地也继续着它们漫不经心的对话。世上这种永恒不变的延续,对于人类来说总是兼备着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它令人失望又使人激奋。世界从来就只讲一件事,它引起你的兴趣,随后又让你厌烦。但最终,它会凭借那股执拗劲儿占据上风。它总是对的。

还在奥兰的门口,大自然就已经提高了嗓门儿。加纳斯泰尔那边,是大片的荒地,是布满草木香味的荆棘丛。阳光与风在此只谈论它们的孤独感受。从奥兰仰视,是桑达—克鲁兹山,是高原,是上千条通往那里的沟壑。一条条从前通车的道路攀附在俯视大海的山丘侧面。到了一月份,有些大道两旁便鲜花遍地,雏菊和金色的花蕾,有黄有白,把它们装扮得华丽异常。在桑达—克鲁兹山上看到的一切,都已经说过了。如果我还想谈点儿的话,那就是我忘记说那些祝圣队列了。它们在重大节日里,登上陡峭的山冈,这可以使大家联想到其他一些朝山进香的活动。他们孤独地在红色的山石中缓步前行,一直到达宁静海湾的上方,使这个沉静的地方,一时间变得光明和完美了。

奥兰也有沙漠,那就是海滩。我们见到的那些紧傍市区的海滩,只有在冬天和春天才显得清静些。一片片的高地上,到处都开着鲜艳的阿福花。花丛中光秃秃的小别墅随处可见。大海在下面低吟。然而在这个时候,无论是温暖的阳光,轻轻的和风,洁白的阿福花,湛蓝的天空,这一切都让人想到了夏天,想到了海滩上到处都是皮肤晒成棕色的年轻人,想到了在沙地上消磨的漫长时光,想到了仲夏之夜骤然而至的甜美。每年在这些海滩上,都能看到一批新面孔的如花少女。她们似乎仅在这个季节出现一次。第二年替代她们的是另一批豆蔻年华的少女,她们在一年以前还像花蕾一样,是些线条平淡的小姑娘。上午十一点钟,便可见到一群仅仅裹着一片花布,肌体丰满的少女,从高地上向下奔去,似一股色彩斑斓的浪涛涌上了沙地。

如果你想看一看原始景色的话,就要走得更远些(然而奇怪的是,就在这个地方的周围,有两千名男人在转来转去)。那里是连绵的沙丘,荒凉冷落,来过这里的人没有留下别的痕迹,只留下一间被虫蛀蚀的窝棚。再往远看,便见几个阿拉伯牧羊人正在沙丘上驱赶他们的羊群,似在沙漠上点缀着些黑色或灰色的斑点。奥兰的这些海滩上,每个夏天的早晨都使人觉得是世界第一个早晨。每个黄昏又都仿佛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黄昏。那是落日余晖的最后一缕光线所宣告的庄严的一刻,它使人间万物顿时暗淡下来。大海变成云青色了,道路换成绛紫色了,海滩披上了黄装,一切都随着青灰色的太阳一起隐没。一小时后,沙丘便泛起了月光,这便是繁星下无边的夜色,有时暴风雨穿透黑夜,闪电的光芒在沙丘上滑行,使天空变成一片惨白,而橘黄色的闪光便洒向沙丘,并投入你的眼帘。

但这一切却实在难以用言语形容,只能亲自领略。如此这般的孤独与威严,赋予了这块地方一张令人难忘的面孔。在晨曦初现和煦的氛围中,仍然是漆黑猛烈的波涛,退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崭新的生命,它劈开了夜间沉重的大海。对这些欢快景象的回忆并未使我对它们感到惋惜,反而使我认识到它们的美好。这么多年以后,它们仍然存在于我心中,而且有些场景还十分清晰、准确,尽管有些费劲儿。而且我还知道,如今在那荒凉的沙丘上,如果我还想去的话,原先的那个天空仍会吹起阵阵微风,撒下点点繁星。这里是一方纯真的大地。

但纯真却需要沙丘和岩石。而人们已经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其中了。既然他们把自己关在这座古怪的城市里,并且已麻木不仁,没有了愁烦,——我们至少是可以这样看的。然而,这种两相对比,却正是奥兰的价值所在。这座烦闷之都,被纯真和美丽围困着,并驻以重兵把守,其士兵同山里的岩石一样多。但在城里,某些时候,人们投敌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想同那些岩石合而为一的愿望是那么强烈!想同那灼热而冷漠、向历史及其骚动挑战的世界融为一体的愿望也是那么强烈!这也许是空幻的,但在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种深深的本能,这种本能既不是破坏也不是创造,它仅仅是想与众不同。在奥兰发烫的围墙下,在它积满尘土的马路上,有时就能听到上述的劝导,似乎在一段时间内,听从这种劝导的神灵们也都没有失望过。这便是在地狱中的厄里迪斯和在睡眠中的爱兹斯。这是一片荒漠,在这里思想能够变得清醒,这是夜晚一只清凉的手,它正按在一颗躁动的心上。在这座奥利维埃山上,复活是没有用的。神灵来到这里与正在沉睡的基督十二弟子相会并赞颂他们。难道他们真的错了吗?他们还是得到神灵的启示。

想一想沙漠中那尊释迦牟尼佛吧,漫长的岁月里,它就那么蹲坐着,纹丝不动,两眼望天。连天神们自己都羡慕它的宁静,羡慕它这种变为石像的命运。燕子已在它伸出的僵直的双手上筑了巢。但有一天,它们受到远方土地的召唤飞走了。而那个把它心中的渴望与意志、荣耀与痛苦一并扼杀的神灵便开始痛哭了。就这样,岩石上便开出了鲜花。是的,在必要时我们对岩石也会有好感。因为我们要求一副面孔能保持何种神秘状态,具有何种激情,这些岩石都能满足我们。也许这并不能持久。但是,什么能够持久呢?面孔的神秘表情消失了,我们也便被抛回了欲望的链条上。虽然石头为我们做的一切,并不比人心做得更多,但它却至少能做得很准确。

“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几千年来,这一伟大的呼声曾唤醒几百万人起而平息欲望和抚慰痛苦。它的回声穿越各个时代和高山大海,一直来到这里,即将消逝在世界最古老的海面上,但却沉重地撞在奥兰密集的悬崖上,发出了更大的声响。本地所有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听从了这一说教。当然,这几乎是白费力气。一个虚无的境界并不比绝对存在的境界更容易达到。但既然我们像接受恩宠一样,接受了玫瑰花或人间痛苦所带给我们的那种表示永恒的示意,那我们也不需回绝大地向我们发出的非同寻常的沉睡的邀请。这样做和那样做都有自己的道理。

也许,这就是这座梦幻而疯狂的城市的阿里亚娜之线。人们从中了解到某些烦闷效力,尽管它是暂时的。要想得到赦免,就必须对人身牛头怪俯首称“是”。这是一种古老而有效的才智。大海在红色的悬崖脚下静默无声,如果你处于海面的上方,下面一左一右是浸在清澈海水中的岬角,你处于中间,只需保持精确的平衡也就够了。一艘岸防舰,沐浴着灿烂的光芒在水上航行,在它的喘息声里,分明能听到一些非人的断断续续的呼唤:那是人身牛头怪的道别声。

现在是正午,连白昼本身也处于均衡状态。它的仪式已经完成,游人也得到了它赠送的奖品:在悬崖上拾来的小石头,干燥而光滑,像一朵阿福花。对于熟知宗教奥义的人来说,世界并不比这块石头沉重。阿特拉斯的任务很容易,只需选择时间就可以了。于是我们便明白了,只需待以时日,一个小时,一个月,一年,这些海滩就完全可以享受自由了。它迎接着各类人员,有僧侣,有官员,也有胜利,但却不看他们一眼。很有一些日子,我盼望能在奥兰的街上遇到笛卡儿或古罗马皇帝,但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这就是那块小石头,美丽得像一朵阿福花,它处在一切的开端。鲜花,泪水(如果我们认为有泪水的话),离别和斗争,这都是留给明天的。在一日之始,当天空向一片空阔的万籁俱鸣的空间打开它光芒之泉时,海滨所有的岬角仿佛形成了一支即将起航的舰队。岩石与光芒组成的笨重的大帆船在那里震动着,似乎正准备向太阳岛驶去。哦!奥兰的早晨!从高地上望下去,能看到燕子扑入广阔无边大地。整个海滨都做好动身的准备,冒险引起的战栗也传遍它的全身。明天,也许我们将一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