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群体 (三)对群体的怨恨

1

假如认为,未能创建强大的群体纯粹是因为我们太过羞涩不跟他人打招呼,那当然是幼稚的想法。我们的社会异化中有一部分跟我们本性中的诸多因素有关,它们对群体价值观没有丝毫的兴趣,讨厌甚至厌恶彼此忠诚、自我牺牲、体谅他人之类的品格,而且还恣意无度地追捧自恋、嫉妒、怨恨、滥交、放肆等东西。

宗教非常了解这些秉性,并且认识到,如果社会群体要发挥作用,那就必须处理这些秉性,当然,处理的方法应该是巧妙地净化和洗刷,而不是简单地压制。故此,宗教为我们提供了一系列仪式,其中不少乍一看还有点繁琐,但其功能在于能够安全地释放我们秉性中邪恶的、破坏性的或者是毁灭性的因素。这些仪式当然并不大肆宣传自己的戒律,因为自我宣传只会强化参与者的自我意识,反而会令其无比惊恐地逃离。不过,从这些仪式的经久不衰和受人追捧来看,借助它们还是达到了某种关键的目的。

最佳的团体仪式会在个体的需要与集体的需要之间进行有效的调解。我们的某些冲动假如自由坦呈的话,定会无可挽回地毁坏我们的社会。可是,如果简单地以同等的力量对其加以压制,则它们最终也会伤及个体的精神健全。因此,仪式就是要调节自我与他人的关系,它是一种有节制的、经常也是美好动人的净化过程。仪式划出一个空间,在此范围内,自我中心的要求可以得到尊重,但也需要得到驯化,这样才可以处置并保障群体的长远和谐以及持久生存。

2

从犹太教在挚爱亲人去世时所行的仪式中,我们可以看到此类功能。这种场合常见的问题是,哀悼者悲痛欲绝,乃至无法履行自己对于群体的职责。因此,习俗会告知群体应该留给痛失亲人者足够的机会,任其表达内心的哀伤,但同时,它也会施加某种轻柔温和而又逐渐增加的压力,借以保证哀伤者最终回归正常的生活轨道。

在亲人去世后的七天服丧期,会允许一段时间天翻地覆般的混乱,然后是较为克制的三十天周期,当事人可以免去众多群体职责,再后则是整整十二个月,让哀悼者在犹太会堂的各种礼拜仪式中表达对逝者的祈祷和追念。但是,待一年结束时,当墓碑落成、进一步祷告完毕、家里的礼拜和聚会也完成后,生活的任务和群体的要求便会得到明确的重申。


如何表达悲伤又不至于悲恸欲绝?可能会有完全放弃个人生活及群体活动的冲动。父亲去世一年后犹太墓碑揭幕。

3

除葬礼外,大多数宗教的集体仪式展示了外向的欢快精神。仪式会在食品堆山积海的大厅举行,人们翩翩起舞、交换礼品、举杯祝愿,洋溢着轻快的氛围。然而,在欢快的气氛之下,在居于仪式中心的人们身上,也经常包裹着一种哀伤,因为他们可能会为了整个群体的利益而放弃某个独特的好处。这个仪式实际上是一种补偿的形式,是一个转变的时刻,让人能接受某种东西的流失并为此而感到喜悦。

参加结婚典礼时,多数时候你会自然地意识到,庆典活动某种程度上也标示着一种哀伤,即为了生儿育女和社会稳定的缘故,需要从此埋葬性自由,收起个人的散漫之心。当然,群体会在此地通过礼物和演说,给予某种意义的补偿。

犹太教的成人礼是另一个例子,表面上仪式充满欢欣,实则使劲在安抚内心的紧张情绪。从外表形式看,成人礼是要庆祝犹太男童踏入成年的时刻,但它同样非常关注让父母适应孩子不断的发育成熟。父母心中很可能会升起复杂的遗憾之情,哀叹从儿子出生时分开始的哺育期行将结束,而且,特别是在父亲这里会有种感觉,觉得很快需要应对自己的年老力衰,还有,看到被新一代赶上并超越,难免有种羡慕嫉妒恨的复杂滋味在心头。在举办仪式的当天,人们真诚地祝贺母亲和父亲,夸赞孩子的能言善辩和身心成就,当然也同时委婉地鼓励父母应当放手让孩子高飞。


假如没有任何感到悲伤的东西,我们还需要礼仪庆典吗?成人仪式,纽约州。

宗教并不指望我们单靠自己来处理全部的情感问题,它们在这一点上非常明智。宗教知道,当人们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克制绝望、贪欲、妒忌、自大等情绪时,该是多么的迷茫和蒙羞。宗教也理解到有些时候我们难以启口,比如如何去告诉无助的母亲我们对她极其不满,如何去告诉自己的孩子我们羡慕乃至嫉妒他,如何去告诉未来的配偶结婚这个想法既让人欣喜又让人惊恐。因此,宗教提供了特殊的节庆日子,使我们心中的烦恼可以借助这些日子而得到化解。宗教也提供了诗行让我们吟诵,提供了歌词让我们齐唱,引领大家走过心灵世界暗流涌动的险恶地带。

要而言之,宗教深知,归属于群体一方面十分可取,另一方面又并不那么容易。就此而言,宗教比起那些世俗的政治理论家要远为通明老到,因为理论家们虽然以深情的笔触探讨群体归属感消失的问题,但他们拒绝承认社会生活中那些与生俱来的阴暗面。宗教固然告诫我们要礼貌待人,要互相敬重,要彼此诚信,要冷静自制,但它们也知道,假如不让我们时不时出点小轨,我们的身心也一定会被毁掉。宗教完全清楚,仁爱、忠信、甜美之所以存在,恰恰有赖于其对立面,如此洞察正是宗教最为圆熟的智慧所在。

4

中世纪的基督教必定深谙此等二元对立相辅相成的道理。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基督教会宣讲庄重、秩序、克制、友善、诚恳、热爱上帝、性生活正派得体,然后在新年前夕,它又会开启集体心灵世界的铁锁,放任大家进行一场“愚人盛宴”。整整四天里,周围世界彻底颠倒一片混乱:神职人员会在祭坛顶上掷骰子,不说“阿门”反而学驴叫,在教堂中殿拼酒量,演奏《圣母颂》时放响屁,而且照着福音书的搞笑版(什么“鸡屁股”版本、“路加趾甲”版本)进行荒唐可笑的布道。在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他们会倒拿圣经册子,对着蔬菜作祈祷,还会往钟楼里面撒尿。他们也会跟驴子“结婚”过家家,把硕大的木制阳具绑在自己的外衣上,不分性别缠着跟任何不反对的人进行性交。


为保持心智正常,可能需要偶尔照着“路加趾甲”版本进行布道。19世纪表现中世纪“愚人盛宴”的画作。

但所有这一切都不是被当作笑话来看,它是神圣的,是一种“神圣的搞笑”,其设计初衷是为了保证一年中其他所有时候都正道向上。1445年,巴黎神学院向法国的主教们解释说,“愚人盛宴”是基督教年历中必要的节庆安排,“目的是要让愚蠢这一人类与生俱来的第二天性至少得到每年一次的自由发泄。如果不时时开盖放放气,酒桶也会爆炸。大家都是些拼接得不算好的酒桶,所以我们会允许在某些日子释放一下愚蠢。释放完之后,我们才能带着更大的热情回到为上帝服务的事业中”。

从中获得的启示是,假如我们希望拥有运转自如的群体,就不能对人性抱天真幼稚的想法。我们必须充分地接受自己身上破坏成性、对抗社会的深层情绪,我们就不应当把纵酒宴乐、胡作非为扫荡到社会边缘,只留给警察来收拾,或者留给评论家去评头论足。我们应当也给混乱胡闹留出一个肆意挥洒的空间,大概一年一次吧。通过设定这样的时机,可望短暂地摆脱一下世俗成人生活中两个最大的压力,即不得不理性克制,不得不忠贞尽责。应当允许我们胡说八道,把木制阳具系在外套上,夜深时分外出参加派对、随意跟陌生人欢快地做爱,然后在次日早上回到自己伴侣的身边。当然,伴侣自己也出去同样地放松过了,双方都知道,这不是什么个人的行为,大家不过是依照“愚人盛宴”在例行公事罢了。

5

我们从宗教中不仅了解到群体的魅力,而且了解到,一个良好的群体也会接受我们心中不愿意归属群体的那些方面,它也会通达地认识到,人们可能无法忍受一个永远都有条不紊秩序井然的群体。如果我们设有自己的博爱盛宴,那么我们也必须拥有自己的愚人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