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视角

1

对无神论者而言,《旧约》中最能给人宽慰的篇章之一应当是《约伯记》,该篇所关心的主题是,为什么坏事会发生到好人头上。值得玩味的是,对于这一问题,该篇拒绝提供立于信仰基础上的简单答案。相反,它提示道,我们这些人无法知道为什么事情按照既有的方式发生;我们也不应该总是把痛苦解读为惩罚;我们应当提醒自己,我等生活在一个充满神秘的宇宙中,个人的顺逆沉浮真有点无足轻重,特别是如果拉远视角来看问题,更可意识到,一己际遇简直不足挂齿。

《约伯记》开篇就向我们介绍了名字用于篇名的这位英雄,他来自名叫乌斯的地方,上帝对他青睐有加、关怀备至。当我们初见他时,约伯正住在一所大房子里,品行端正、心满意足。他共有七个儿子、三个女儿、七千头羊、三千头骆驼、五百对牛、五百头母驴。然后,就在一天之间,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大灾难降临到他、家人,还有牲口的头上。先是一队强暴的示巴人带走了牛和驴,再是狂风大雨、雷电交加,全部羊群遭雷击而亡,后来,邻近部落的迦勒底人偷走了骆驼,而最糟糕的是,一阵飓风从沙漠吹来,摧毁了约伯大儿子的房屋,砸死了这位年轻人及其在屋里聚餐的九个兄弟姐妹。

好像这些磨难还不够,约伯的身上开始长满无名毒疮,稍作动弹便会锥心刺骨。绝望的约伯坐在废墟上,用一块瓦片刮着自己的皮肤,在恐怖和悲愤中,他问上帝为何本人会遭遇如此一连串的倒霉事。

约伯的朋友们认为他们知道答案:约伯一定犯有罪孽。书亚人比勒达相信,如果约伯的孩子以及约伯自己没做什么错而又错的事情,上帝是不会惩罚他们的。比勒达吐露了心中的真言:“神必不丢弃仁义之人。”拿玛人琐法则进而暗示,因为上帝总是宽恕多于惩处,所以约伯的罪行一定可怕极了,何况上帝一路待他不薄呀。

不过,约伯不接受这些解释,称之为“炉灰的箴言”和“淤泥的坚垒”,他知道自己没有犯罪。可是,为什么会遭此不幸呢?为什么上帝抛弃了他?上帝究竟存不存在?

最后,这几个人又争论了好一阵子后,耶和华自己不得不出来回答约伯的问题。随着一股旋风刮过沙漠,勃然大怒的上帝雷鸣般地发话:“谁用无知的言语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你要如勇士束腰,我问你……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光亮从何路分开?东风从何路分散遍地?……冰出于谁的胎?天上的霜是谁生的呢?……你知道天的定例吗?……鹰雀飞翔,岂是藉你的智慧吗?……你能用鱼钩钓上鳄鱼吗?”

就这样,约伯对于上帝的存在及其伦理意图所提出的直接挑战得到了一个间接的回应,在该回应中,神主长篇大论列数人类的无知。他质问,人类终究是脆弱和狭隘的动物,怎么可能理解上帝的做法呢?而且,由于自己的无知,人类有何权利使用“不应得”和“不配当”这样的字眼呢?银河系中有万万千千的东西人类无法恰当地解释,岂能将自己漏洞百出的逻辑强加给宇宙?宇宙并非人类创造,也非人类掌控或者拥有,哪怕有时候他们自以为是。上帝努力要让约伯关注大自然的浩瀚广袤和多姿多彩,不要沉湎于一己生活中的个人事件。他唤起了一种宽广的视野,让人注意到总体的生存状态,从大地的根基到星辰的轨道,从雄鹰展翅飞翔的高度到野山羊分娩的痛苦,为的是向这个来自乌斯的男人灌输一种救赎自己的敬畏之心。

该策略奏效了,约伯经提醒,看到了诸多在规模上大大超过自己的东西,也意识到了宇宙之悠长、庞大和神秘。上帝的旋风,加上他说出的洪亮、庄严的话语,在听者心中激发起令人欣喜的畏惧,让人体察到,与万古不朽的永恒存在相比,人类的灾难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这使约伯,当然也使我们大家,稍微更加情愿地向每一个体生命中所包含的不可理喻、含义莫辨的悲剧低下我们的头颅。

2

在约伯领受上帝教训之后几千年,另一个犹太人本尼狄克特·德·斯宾诺莎着手用世俗的语言重新表达了同样的主张。

斯宾诺莎不赞成人形上帝的观念,并不相信有个如人一般的超级生命栖身于云端,能够从山巅向追随者发号施令。在他看来,“上帝”是一个科学性术语,用来指称曾经创造了宇宙的那种力量,那种第一推动力,或者用这位哲学家自己的术语,就是那种“自因”。

作为一种哲学概念,上帝给斯宾诺莎平添了不小的慰藉。在神情沮丧和灾难降临的时刻,哲学家会建议自己采纳宇宙的视角,对局面进行重新的审视,按其本人那个著名的抒情说法,即“在永恒的相下”审视。当时的新技术令斯宾诺莎兴味盎然,尤其是望远镜及其所带来的对于其他星球的知识更是令他心驰神往。于是,他建议我们利用自己的想象力走出自我的藩篱,尝试着使自己的意志屈从于宇宙的法则,不管这些法则可能与我们的意图显得多么的格格不入。

走到这一步,则我们离上帝给约伯的忠告就不远了。上帝的建议是,不要强调自己多么重要,受了多少委屈,也不要一心想着去改变个人的屈辱,我们应该努力去理解并且欣赏自己本质上的微不足道。在一个无上帝的社会里,生活中的重大危险就是,它缺乏对超然存在的提醒,因此,一旦遇到扫兴的事情乃至最终的毁灭,我们难免手足无措。既然上帝已死,人类便增加了站到心理舞台中央的风险,而这点对人类恰恰是有害的。人类想象着自己是自身命运的主宰,于是乎践踏大自然,忘却大地的节律,否认和否定死亡,不愿敬重自己抓不到手中的一切东西,直到最终在锋利的现实面前撞个头破血流。

我们的世俗社会缺少那些礼仪规制,它们本可以和善地把我们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如今,世俗社会却别有用心地诱使大家将当下时刻视为历史的顶峰,将人类的成就当作衡量一切的尺度。正是此等轻狂让我们陷入了焦虑和嫉妒的无底漩涡之中。

3

特别应当看到,宗教是一种象征,象征着那些超越我们的东西,宗教也是一种教育,教育着人们,能看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是大有裨益的。宗教天生同情能让我们放弃狭隘自我的那种种东西:冰川、海洋、微生命形态、新生的婴儿、弥尔顿《失乐园》中铿锵有力的语言(“铺天盖地的烈火,形同滔天的洪水,如若席卷的狂风……”)。因为某种更庞大、更古老、更美妙的东西而让我们回归到自己应有的位置,这不是一种屈辱,应视作一种解脱,可使我们摆脱对自己生活不切实际的勃勃野心。

宗教比哲学更加急切地理解到,只在书本中谈论这些想法是不够的。当然,最理想的局面是,我们大家,不管是宗教信众还是无神论者,任何时候都能“在永恒的相下”看问题。不过,除非有人坚定地、持续地提醒我们这样做,否则,我们几乎一定难以坚守超然处世的习惯。

在宗教诸多精明的做法中,有一点就是有规律地提醒大家超越“小我”,比如在早上的祷告时刻,在每周的礼拜时分,在庆祝丰收的节日,在洗礼的仪式上,在犹太教赎罪日,在基督教棕枝主日。世俗世界就缺少相应的四时八节,无法激励我们富有想象地走出俗世城堡,去按照更宏大、更广袤的宇宙尺度来校准自己的生活。

如果这样一个再校准过程能够提供一个切入点,使得无神论者和宗教信众都能介入并沟通,这个切入点可能就是《约伯记》和斯宾诺莎的《伦理学》都提及的那个自然要素:天上的日月星辰。正是通过仰望并且思索天空中的星星,世俗中的人们才最可能体察那种救赎自己的敬畏之心。

科学机构专门负责为大家解释星相,不无近视的是,它们似乎很少意识到其研究对象所包含的治疗性价值。太空研究机构用严格的科学语言告诉我们天体的特质与轨道,但它们几乎没有把天文学当作智慧之源或者救治苦难的合理药石。

科学对我们有意义,不仅因为它帮助我们控制了这个世界的某些部分,而且因为它展现了我们永不可能掌控的东西。因此,正如宗教信众们时时心念上帝一样,我们也完全应该日日沉思单单一光年便包含的九万五千亿公里,天天冥想银河系中最大已知天体的无比光亮——这颗最大的“船底座伊塔星”距离我们有七千五百光年,比太阳大四百倍,亮度则是太阳的四百万倍。我们应当在月历牌上标出一些节庆活动,以便敬畏一下大犬座VY,这是一颗位于大犬座的红色超巨星,距离地球五千光年,比太阳要大两千一百倍。待夜幕降临,也许是在要闻报道之后、在明星大考场之前,我们可以沉默一会儿,借以默念一下我们这一银河系中的两千亿至四千亿颗星球,还有一千亿个星系,以及宇宙中3×1042颗各类星球。不管这些星辰对科学有什么价值,它们作为矫治人类妄自尊大、自哀自怜、莫名焦虑等病症的药石,其对我们的价值最终也不会小。

作为人,我们需要通过自己的感官来反复地与超凡世界建立联系。为了回应这一需要,我们应当强调,在公共场所赫然矗立的全部电视屏幕中,必须有一定的比例专门用来现场直播太空望远镜的转发器所放送的画面。

可以保证,届时播放的星系画面,将能不断地扫除或缓解我们的灰心丧气、伤心绝望、因他人没能打来电话而升起的怨恨、因自己错失良机而生发的懊恼。这些星系例如螺旋星系M101,该螺旋结构体坐落于大熊座左下角,距离地球两千三百万光年。它们浑然不觉我们身上的形形色色,只是壮丽地存在着;它们全然不察我们内心的所忧所虑,却仍能抚慰我们的灵魂。


伦敦皮卡迪利广场,M101星系,属于大熊座的一部分,由哈勃太空望远镜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