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体制 (二)奥古斯特·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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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旨在调和两个方面,即一方面对宗教的超自然方面表示反感,另一方面又对宗教的某些理念和做法表示崇敬。就此而言,本书并非首开先河。同样,本书关注宗教的实际效果,而非单纯的理论效果,在这方面也非首开先河。在此轨道上已有不少先人作出了努力,其中最具决定意义者当数19世纪的远见卓识者、那位性情古怪不时精神失常的法国社会学家奥古斯特·孔德。

孔德的思想得自他独特的冷峻观察。他看到,现代社会中,由于科学发现的缘故,要让任何有理解力的人去信仰上帝已不再可能,宗教信仰从此将仅限于未受教育者、狂热分子、儿童,以及病入膏肓的病人。与此同时,孔德认识到,而其诸多同代人却未能认识到,如果一个世俗社会完全醉心于财富聚敛、科学发现、大众娱乐、浪漫爱情,却从根本上失去了伦理教诲、心灵抚慰、超然敬畏、群体凝聚,则该社会终将遭遇防不胜防的集体病患。

孔德的解决方案既不是盲目地抱住神圣的传统不放,也不是好战地将其全部内容彻底丢弃,而是应当清理出其中较相关也较理性的成分,把它们利用起来。经过数十年的思考,孔德的思想修成正果,最后提出的计划是应当培育一种新的宗教,一种为无神论者准备的宗教,孔德将此称为“人道教”。作为一种有创见的教义,新宗教专为现代人的具体感情需求和思想需求而量身定做,不是为了满足基督教黎明时代朱迪亚地区居民的那种需求,也不是为了满足再早四百年前印度北部居民的那种需求。

孔德在两本书里阐述了这一新宗教,一本名为《普世宗教概论》,另一本名为《人类未来论》。他相信,人类尚处于自己历史的开端,其已有各种各样的创新(无论乍一听有多么的大胆和离奇)都可能在宗教领域发生,正如在科学领域所发生的那样。人们没有必要继续效忠于远古时代传承下来的信仰,毕竟当时的人类几乎尚未学会制造轮子,更不用说制造蒸汽机了。孔德指出,现代世界有志于从零开始新立宗教的人决不应该因袭祖先旧制,再去提出像既有仪式和戒律那种陈腐不堪、荒诞不经的东西。他声称,自己身处的时代为本人提供了一个历史性机遇,可以梳理过去的种种荒谬,创立一个新型宗教,这个宗教将因其感染力和实用性而值得拥抱,不会仅仅因为引发他人的恐惧并代表了通向更好生活的唯一通行证而为众人追捧。

孔德深谙宗教信仰的历史,他的新宗教最终基本上是由旧宗教中某些最好的要素组合而成。他从天主教中吸取了最多的成分,尽管他断定天主教的大多数信条令人憎恶,但仍认为其中充满了关于道德、艺术、礼仪的深刻见解。此外,他也偶尔取材于犹太教、佛教、伊斯兰教的神学体系。


与其抱怨现有宗教的缺点,有时莫如创立一个新宗教:奥古斯特·孔德,1798—1857年。

孔德尤其立志纠正在他看来现代无神论者所面临的危险。他相信,资本主义已经加剧了人们的竞争攀比心理和个人主义冲动,同时让人们疏远群体,脱离传统,不再与大自然心心相印。他批评了方兴未艾的大众传媒,称其让人们的情感变得粗糙荒芜,令其失去自我反思、独处隐居、原创思索的机会。与此同时,他谴责了对浪漫主义的膜拜,称其给传统的家庭带来了过大的压力,还宣扬了一种对“爱”的伪自我主义理解。他哀叹那种非此即彼的武断做法,似乎一旦人们觉得不再相信耶稣的神灵地位,就必须放弃基督教所传播的全部智慧。孔德最初希望,世俗的中小学和大学能够成为心灵方面新的教化者,能向学生传输伦理大义而不是单纯灌输信息。不过,他很快便意识到,资本主义归根结底总是更欢迎一技在手、唯唯诺诺、不会内省的劳动者,而不是爱好钻研、情感平衡的人。

在孔德对宗教的总体设想中,首先是一个庞大的新神职人员队伍,单在法国就将雇佣十万名之多。这些神父尽管名称依旧,却非常不同于天主教的神父,他们将可以结婚成家,充分融入社会群体,完全过着世俗化的生活,综合拥有哲学家、作家以及如今所称心理治疗师三者的专长,其使命是要为周围公民培育幸福能力和道德情操。面对受困于工作问题或爱情烦恼的信众,神父们将展开治疗性的咨询对话,就生活的艺术进行世俗布道并撰写不含专业术语的哲学读本。照此发展下去,这一新的神职岗位将为特定的一类人员提供稳定的就业机会,孔德觉得自己也位列其中。一般情况下,此类人员心怀强烈的助人愿望,也拥有文化的和审美的趣味,但苦于无法在大学里找到工作,最后被迫为报纸写稿或者向冷漠的公众兜售书册,仅能借此勉强混口饭吃而已。

孔德充分了解建筑曾在弘扬宗教信仰方面所发挥的作用,因此,他建议应建造一大批世俗教堂,他称之为“人道教堂”。这些教堂将由银行家出资,因为按孔德判断,正在兴起的银行家阶层包括了很大比例的一批人,他们不仅极其富有,而且天资聪颖、对思想有兴趣、具有为善的倾向。为表示感恩,这些世俗教堂的外立面将塑有捐资银行家引人注目的胸像,而在宽敞的厅堂内部,则展示着新宗教世俗圣贤的画像,这批人中包括西塞罗、伯里克利、莎士比亚、歌德,孔德是基于启迪思想、抚慰心灵的能力而选中他们的。在朝西的平台上方,镌刻着一行金质大字,该警句概括了孔德对思想上自助自立的信仰:“了解自身以完善自身”。神父们会每天训导,涉及的主题包括为何需要悉心善待配偶、耐心对待同事、对工作认真负责、对不幸者表示同情。教堂将成为孔德自行创立的一系列节庆活动的集合地,按其设计,春天里会有敬重妻子和母亲的庆贺,夏天里会纪念铁器为人类进步所作出的巨大贡献,而在冬天则会有个感恩狗、猪、鸡等家畜的节日。

孔德知道传统的信仰为强化自己的权威,依仗的是向追随者提供每天甚至是每小时的安排,以规劝他们此时此刻应当想念谁、想念什么,这个花名册一般都与纪念某位神圣人物或某一超自然事件直接挂钩。为此,在人道教中,每个月份也都会正式地奉献给某项具体的事业领域,从婚姻、育儿到艺术、科学、农业、木工。而那个月份的每一天都会奉献给为该领域作出重大贡献的某一个人。例如,在作为技艺月的11月份,12日会是理查德·阿克赖特日,阿克赖特是工业纺纱机的发明者;22日是伯纳德·帕利西日,帕利西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制陶师,堪称坚忍不拔的楷模,大家都知道他为了复制中国瓷器上的釉面,曾经徒劳无果地试验了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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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由于种种实际的障碍,孔德这个罕见、复杂、有时思想混乱、但总是发人深省的项目备受干扰。无神论者和有神论者同声指责孔德,普通公众对他不理不睬,各家报纸则对他冷嘲热讽。晚年的孔德精神绝望、身体虚弱,为辩护自己的宗教,他写下了略带威胁口吻的冗长信件,发给遍布欧洲的君主和实业家,包括路易·波拿巴、维多利亚女王、丹麦王储、奥地利皇帝、三百位银行家、巴黎排水系统负责人,可是达官贵人们很少给他回信,更少有人提供资金支持。眼看着自己的思想付诸东流,五十九岁的孔德于1857年9月5日离世,按照他自己的日历,当月是哲学月,当天则是法国天文学家尼古拉·拉卡耶的纪念日。拉卡耶18世纪在南半球发现了一万多颗星星,月球暗面的一个陨石坑现在即以其名字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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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德的宗教固然多有怪异之处,但很难随手将其丢弃,毕竟他在无神论社会中发现了至今依然抛荒实却需要开垦的某些重要领地,而且开启了借助体制力量来支持思想传播的先河。孔德充分体谅传统宗教的抱负,悉心研究其采用的方法,并将之用来服务于现代世界的需要。他的此种能力所反映出的创造力、宽容心、创新性,后世的宗教批评者多无法望其项背。

孔德最大的概念性错误在于为自己的设想贴上了宗教的标签。对于那些已经放弃宗教信仰的人士,很难再对这个容易动感情的词抱宽容态度了,多数思想独立的成年无神论者也很难再去追捧某个新的教派了。孔德显然对这些微妙之处缺乏特别的敏感,故此他还会自称“大神父”,实际上这个称呼在心智健全的听众那里,立刻会让孔德的感召力消失殆尽。

然而,孔德的遗产体现在,认识到世俗社会需要自己的体制,相信这种体制可以替代宗教的位置,去处理那些现有政治、家庭、文化和工作场所范围之外的人类需求。他带给我们的挑战是,他认为好的思想如果只留存在书本中便不可能开花结果。为能够生机勃勃,思想必须得到宗教般体制的扶持,事实上,至今也只有宗教才知道如何来建立这种体制。


孔德在世时,世上没有建起一座“人道教堂”,可是他去世后几十年,一批巴西热心人(其中有一人正如孔德所预见,系富有的银行家)联手出资在巴黎建造了首座此类教堂。他们最初计划在巴士底广场建起一座大厦,但在考虑资金实力后,决定改造马莱区一建筑底楼的一套公寓。他们雇佣一位艺术家来描画孔德选定的世俗圣贤的肖像,有关该艺术家的情况此后并无记述。在改造后的原起居室门口,有一幅颇为壮观的新祭坛画,画中的妇女和孩子代表了人道将未来拥抱在自己怀里。


孔德的世俗圣贤包括谷登堡、莎士比亚、笛卡儿,以及生理学家比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