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寻根絮语 家乡的凤尾菇
这几年我每年都要回家乡去做农村调查。我家乡是在江苏太湖东岸的吴江县。每次离乡时,乡亲们总要我替他们办点事。比如,前年一位公社主任要我替他们想办法搞个车皮从山西运车煤来;去年一位社办纺织厂的厂长要我替他们想办法把积压的化纤织物推销到新疆或延边去。这些事我实在爱莫能助,但是我却总是喜欢他们向我提要求,能帮助他们办到的总得去办,即使办不到的,也可从这些要求里看出一些当时农村社会经济发展的苗头。治病要看脉。这些从实际工作里提出来的要求,可以说就是社会经济的一种脉搏。
去年冬天我离乡时,吴江松陵镇的镇长临别时拉住我,要我路过上海时想办法找个罐头食品公司和松陵镇挂钩,在镇上办一个凤尾菇罐头车间。我正按他的要求在替他想办法,同时却想到这个要求确表明了农村经济又跨进了新里程,值得说一说。
话得从1981年我去澳大利亚讲学时讲起。在访问悉尼大学时,我受到当地华人教授的热情接待。一次,在一家中国菜馆里同他们一起吃饭,有一道菜是炒鲜菇,味道特别美。在座一位教授听到我连声称好,就很高兴地告诉我:这是他试验培育成功的一种高产平菇。原种出自我国喜马拉雅山南麓,后来传到澳大利亚,经他在试验室培育,产量比普通平菇提高十倍。这个品种不仅高产,而且味美。我连忙接口说:这既然是我们中国的种,就应该让它回乡去。当我离澳前,这位教授果真送来了几支原种和有关试验经过的论文,作为他献给祖国的礼物。
我接受了这个委托,一到北京就把这几支原种送到北京大学生物学系去,他们把原种保存了下来,但是没有推广到农村去的条件。为此,我就取出一部分托人带到家乡的公社里。从原种到可以播种生产的菌种中间,还有一个育种过程,家乡的农民不懂得怎么搞。他们把这支原种送到县里,在农业局里找到了一位干部,何元亨同志。他早年在农业大学毕业,现在已六十来岁了。经过他的一番努力,终于把菌种培育成功,而且因陋就简地在他的几间“实验室”里办起了个菌种场,供应附近农民,推广平菇生产。前年我去家乡访问时,已经在好几个公社推广开了,深受农民的欢迎。
我亲自到附近农民家里去看过:有一家在住屋檐前不到半米阔、三米长的一块地上搭了个棚,长着一片平菇,个个大如小白菜,一个挤一个,又肥又嫩。这家农民告诉我,按照何老师的配方,用棉花梗切成碎片,铺在地上或板上,一寸来厚,加上所需的肥料,在春秋两季,一月就可以长一茬。一年可以长六七茬。一斤平菇成本不到一角,市面的价格要七八角。所以那家在檐下搞的那一块菌床,一年可以收到300多元。家里有个老人照顾一下就行,不需要占用多少劳动力。农民对这种平菇很感兴趣,为它取了个好名称叫“凤尾菇”,说它长得像凤尾。看来只要为农民解决原料和菌种来源,这项农村副业是大有前途的。
我问过他们,这个品种的产量怎样,据说比过去我国所产的平菇高一倍。我回想起在澳大利亚时,那位教授给我看的相片上,并不是平面的菌床,而是柱形的菌株,平菇在柱上四面生长出来像个小塔,所以也叫塔菌。立体培育空间利用率比较高。我也记得他告诉我,这个品种的长处是能适应各种不同的培养料,棉花梗,或是豆类的梗,甚至稻草,都能用作原料。气温的生长适度也大,如果加一些控制温度的设备,一年四季都能生长。这些在我家乡都还没有做到,如果加强科学实验,产量还可大大提高。
我把在我家乡农村推广凤尾菇的始末说了这么多,不仅是为了交代去年冬天松陵镇镇长向我提出帮他们搞食品工业的背景,而且是想接着借这个具体事例来说明当前苏南农村经济向前发展进程中的一些值得注意的苗头。
自从1980年起我每年要回家乡农村里去调查,那是因为这几年农村的面貌真是一年一个样,形势发展之快,我们的思想认识实在不容易跟上。只以一些统计数字来说,江苏全省农民1978年人均收入是155元,1982年已达到309元,四年就翻了一番。这是全省平均数。以我自己每年去调查的那个在苏州市里还是中间偏下的农村来说,人均收入这四年里几乎增长近四倍,从1979年的100多元,到1983年的360元。最近我接到江苏朋友寄来的喜讯:1983年的统计数字已经算出来了,总起来说是“六、七、八”三个字。“六”是指粮食总产量610亿斤,“七”是财政收入72亿元,“八”是工农业总产值824亿元。我记得1982年提的是两个突破500亿,那是指粮食总产量和工业总产值而言的。1983年这一年又长了一大截。这些数目后面存在着许多令人鼓舞的具体细节。我在上面提到的凤尾菇不过是无数细节里的一项,而这无数细节综合起来才有前年的“两个500亿”和去年的“六、七、八”。
无数令人鼓舞的细节的出现是有个前提的。同样这块地方,同样这些人,为什么5年前我回家乡带出来的都是一些无法转上去的“状子”,而这几年来却是要燃料、要市场、要工厂车间的申请呢?说得简单一些,就是党的三中全会扭转了局势。上面所说的变化就是“扭转”两字的具体注解。从那时候起,农村经济搞活了。农民的心和力,全部扑在生产上了。8亿农民这个巨大力量势不可当地造出了不去亲眼看看不大会相信的称得上“奇迹”的变化。
要理解这些数字,要体会这股发展的势头,我们还得从一件件具体的细节里去观察分析。凤尾菇进入我们家乡的经过里,就存在着许多宝贵的经验。一起始如果没有华人教授关心祖国繁荣昌盛的深厚感情,也就绝不会发生把他多年研究的成果无偿地送到我手上的可能。这位教授和我原是素不相识的,只因为我说了一句:这既然是中国的种,就应该让它回乡去,打动了他的心。这是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生活的中华儿女所共有的一片心愿,要祖国繁荣强大的心愿。我们首先要做到的是不要伤他们的心,事事要争气,同他们一样处处要想到没有一个强大的祖国,我们总是会被人欺侮的。海外的同胞对此感觉特别深刻,所以他们这个心愿也特别强烈。
其次,我们必须善于使他们这片心愿成为促进祖国现代化的力量,化精神力量为物质力量。凤尾菇的原种到了祖国,使它成为造福人民的物质力量,是经过一番曲折的。北京大学的朋友拿到了我送去的原种,听我讲了这原种的来历,确是很受感动的。可是我们的大学是搞“学问”的,不像悉尼大学那样,能将教授研究出来的成果,立刻应用到群众的生产中去。他们的大学有联系生产的渠道,而我们的大学至今还很少具备这类渠道,以致北京大学的朋友把这原种搁在实验室里不知道怎么办。这是一关。
第二关是我把这原种送到了公社里,可是那里的朋友一筹莫展,不知道怎样能使这支原种变成千家万户的生产力。如果不是送到县里,碰巧遇到个有心人,这支原种也就在这关口上夭折了,我也没有再见那位华人教授的勇气了。要能引进新的生产项目,自己需要有一定的科学技术基础,这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清楚。我每次见到何元亨同志,总要表示我对他的感激和尊敬。他原是学植物保护的,对培养菌类也不是专家,但是他有勇气在极简陋的条件下进行试验而取得成功,表明了“有志者事竟成”并非虚言。我们知识分子里并不缺少像何元亨同志一样埋头苦干,不求名利的人才。我在《四上瑶山》里就介绍过广西农学院老师何有乾同志。他为瑶族同胞创造了多少财富,而自己满足于中年知识分子的俭朴生活。他们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知识分子觉得最可贵的也就是赢得这样的尊敬。我衷心希望领导知识分子工作的人能理解知识分子的这个心理状态。真正理解了,知识分子政策也就容易得到落实了。
必须要说,当前我们农民的文化水平和干部的科技知识,在进一步向现代化生产迈进时,是和客观要求不相适应的。在澳大利亚,同样的菌种产量远远高出于我们现有的成果。去年我看到何元亨同志又在试验柱形培养,但是似乎产量的提高还不显著。这个品种对不同原料的培养物质适应较大的优点也没有发挥出来,还不能充分利用当地生长的作物梗壳来做原料,仍拘泥于已试验成功而当地不大量生产的棉花梗做原料。我在这方面是外行,不应当多做主张。我只希望在这方面有专长的学者能关心农民的生产,把这些农民已经自己在搞的,眼看能增加农村生产的项目和科学研究结合起来,切切实实发挥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威力。这里我应当提到,苏州大学化学系的朋友们为鉴定凤尾菇的营养成分做出了贡献。而我们要赶上澳大利亚学者在这方面的成就,还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最后,松陵镇提出在5万斤产量的基础上建立罐头食品车间的设想是值得支持的一项进一步推进农村经济的建议。把培养凤尾菇推广成为一种农村副业,可以有不同的规模和模式。最初级的模式是各家各户自己培养一些凤尾菇作为自给的营养价值较高的副食品。这对提高农民营养是有效益的。如果进一步从自给自有提高到商品生产,那就牵涉到商品流通渠道的问题。过去农村副业的产品全得通过供销社收购,不收购的东西就发展不起来。三中全会后,放宽了流通渠道,先是允许集市贸易,农民可以把自己多余的产品肩挑车运到集市上去出售。后来又允许贩卖,甚至长途贩运。于是一方面出现了以贩运为业的商人,一方面也出现了大批生产某一产品的专业户,或是二者结合成立生产、运输、销售的集体联营组织。这是目前正在开始发展的较高级模式。
如果要更上一层楼,那就是发展农村副业产品的加工工业。凤尾菇罐头车间的设想就是要实现这种模式。这种设想是从实际生产中产生的。去年一年里吴江有若干公社推广了凤尾菇,总产量逐渐增加,销售的渠道跟不上。从菌床里摘下来,要作为新鲜凤尾菇出售,不能超过一个星期,而且吴江各公社目前还没有烘菌设备,鲜菇不销出去,不能烘成干菇保存。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一些骑自行车到各村收购,然后当天运往苏州销售的贩运商人。松陵镇的镇长曾经写信给我,要我设法替他们买一辆运货卡车,组织凤尾菇运销合作机构。买卡车我没有本领,但是对他们组织集体运销机构是双手赞同的。这次听他们要办罐头食品工业,可说是又迈出了一步。这个车间如果如愿办成,凤尾菇的市场就可以大大扩大,直到国外。市场扩大和稳定之后,农村里的这项副业就可以大大发展了,还会带动农村经济更上一层楼。
吴江农村里凤尾菇的培育,个别地看去,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是从它的发展经过来看,它很可能反映出正在各地农村里发生的为数很多的新生事物。由于我亲身参与了这件事,所以把我的体会写出来,以供关心农村经济发展的朋友们参考。
1984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