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

[下面两则未标明日期,很可能记于1962年1月或2月]

[小说家、评论家]玛丽·麦卡锡的大笑——灰白头发——不时髦的红+蓝印花套装。俱乐部女会员聊的家长里短。她是[她的小说]《这一批人》。她对她丈夫很好。


我写作是为了界定我自己——一种自我创造的行为——成长过程的一部分——在与我自己的对话中,在与我钦佩的不管是在世的还是已经死去的作家的对话中,在与理想读者的对话中……

因为它给我愉悦(一种“活动”)。

我不能肯定我的作品起什么作用。

个人拯救——里尔克的《给年青诗人的信》

62年1月7日

犹太人的“代价问题”——

作为终极价值的幸存,等同于作为途径的苦难的好处

基督徒从犹太人(试比较[圣]保罗)那里获得了整个的关于受难的价值观(但不是幸存下来的目标!)但是区别在于基督徒从来都没有真正体验过它、相信过它——除了早期的殉教者和一些修道士。他们的经验中没有任何东西与之相对应(而犹太人则体验过迫害、大屠杀、反犹太主义等)。犹太人不说它,而是体验它。

就好比一个小孩出身在一个贵族家庭,父母是堂/表兄妹,这对父母的父母又是堂/表兄妹,+如此往前追溯40代人,+这个孩子得了白血病+每只手都有六根指头,+得了梅毒。有人对他讲:“我觉得你这种样子是因为你的父母是堂/表兄妹,”+他对别人说:“他就是嫉妒,因为我是个贵族。”

气魄=清晰/平静。

犹太人主要谈他们的“权利”(而非他们想要的东西)。

1962年2月12日 那一星期

1.礼节(“请”、“谢谢您”、“对不起”等)

不迷恋他人的办式

我与人交往时表现出的注重礼仪、羞怯的风格特征,戴维已经染上了许多

B.性交中姿势笨拙的时候,我说“对不起”

C.受到伤害、被排斥等时,我说“你侮辱了我”

母亲对中国家庭的认识——

她总是抱怨没有得到——爸爸、我、朱迪丝的——“尊重”——不是我们伤害了她,不爱她。我们“得罪”了她

我闪烁其词、拐弯抹角、不表明我的意愿这种通常习性的一个办法

我曾对I.说过:“我宁可礼貌而不公正。”

2. 过早的适应能力 令人愉快的适应性

所以,内心的固执从未被触及解释了我80%的声名狼藉的调情、挑逗

我自豪极了——我现在难以表达我的羞辱感,一如我过去常常说不出我愤怒的感觉一样>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去睡觉

参见2月14日的审判[这天,PR要求获得对DSR的监护权的案子在曼哈顿开庭审理。事实上,PR的探视权被削减。这则日记里提到的“莱斯特”是SS的律师莱斯特·米格德尔。]

莱斯特在电话里对我很冷淡,但我不承认和他面对面我觉得羞辱,并因为他肯定不喜欢我而感到不安——

我先自降身份来为自己辩护。我首先+比旁人更厉害地排斥(蔑视)我自己,+更甚。以这种方式,我使得别人的反应变得无力

3. 通过讲话毁掉好的(自然的、不装腔作势的)东西

A.比如,只要戴维(极其罕见!)可爱,只要他笑、记得住歌词,就表扬他

B.比如,在他体验一种情形的时候,解释此情形——让他脑子里塞满事实

星期天,恩斯特在折一只纸天鹅时,我对他[戴维]说这是只日本天鹅,叫奥里加米……

4.从不管账目

比如,钱——我的(来自母亲的)观点:钱庸俗

钱自“某处”来

我不挣钱,不配有钱。钱不可能付得正好(多付一点或少付一点就会不公平),所以,付多付少一个样


关于我对自我认识的事情:

1)我不做概括——我一点一点地进行——我不去干预导致几种不同的行为的潜在价值。I.说的每件事都是一个单独的启示

2)我必须把价值与态度分开

神经过敏的调整产生/着迷于一种价值、一种理想,这种调整靠它们供给养分、维持自己比如,“好到伤害的地步”>优秀的受难的犹太人

我还是珍视我母亲(琼·克劳馥,一位女士,等等),即使我知道她有多错、有多么不足

我不再神经紧张,我就会失去许多迷人之处?

我赞赏/认同莫妮卡·维蒂([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情事》的主角])的地方,与我赞赏于连·索雷尔[司汤达的小说《红与黑》的男主人公]的地方正好相反


试验+练习

1.咀嚼

2.触摸织物的质地、触摸物体

3.检查肩膀(放低双肩)

4.不跷腿

5.更深的呼吸

6.不要老摸自己的脸

7.每天洗澡(过去的六个月里在这一点上已经大有进步)

8.注意星期二晚上的傲慢——恼怒——情绪低落。是雅各布[·陶布斯]惹的。[他是]接替[菲利普]的+研讨课。对我而言,教书是思想手淫

62年3月3日

我母亲教我的老一套:

——礼节(“请”,“谢谢您”,“对不起”,“请原谅”,“我可以……吗”)

——注意力的任何一点分散就是背信弃义

——“中国家庭”

我不是我母亲的孩子——我是她管的对象(管的对象、陪伴、朋友、同伴。我牺牲了我的童年——我的诚实——为了取悦她)。我“隐瞒”的习惯——这一习惯使得我所有的活动和身份对我而言似乎都有点不真实——是忠于我母亲。我的知性主义强化了这一点——是我疏离我自己的情感的工具,我这样做是为了我母亲。

我觉得根子是怕——怕长大成人,好像我长大的话就会放弃我唯一的诉求,即别丢下我,别不照顾我。

我觉得这就是我不怎么能(或根本不能)稳稳当当地做爱、工作、当母亲等的原因。因为如果我做得到,那我就会把自己称为成年人。

但我从来都并不真正是个小孩儿!

我的床笫功夫不行(性技能没有“被认可过”),原因在于我不认为自己在性方面能满足另一个人。——我不把自己看成是自由放肆之人。

我把自己看成一个“试图……的人”。我试图去取悦别人,不过当然我从未成功过。

我给自己招来不痛快,因为那是我试图取悦别人的证据。“我这么好,好到会伤害人”的潜台词是:“我在努力表现好一点。你没看出这有多难吗。对我耐心点。”

由于这一点,一种对经常失败的意愿——除了性方面——我的才智令人沮丧。于是,我就贬低我的那些成功(奖学金、小说、工作)。这些对我而言变得不真实。我感觉自己在演戏、在装。


我不怎么吹嘘自己爱上别人、交密友意味着:“你看,我没有经常背叛你。只是在感情极其强烈势不可当的时候。但不是什么随便的感觉,是我不会以生命为赌注的那一种。”

我的不由自主的一夫一妻制是:

1)我和我母亲的关系的翻版——我不能背叛,否则,你会离我而去。

害怕

2)如果我对你不忠,那你对我就不重要。

意愿

[对]固执[对]害怕的自豪

62年3月5日

我将情感置于性之上——就在做爱这种行为上。

我害怕冷漠的性:我要对方跟我说话、搂抱我,等等。

H.的创伤

#1:粗鲁地、卑鄙龌龊地那样做爱。让我恐惧。

美国人心目中做爱即粗气直喘(激情)的观念。他们是在表明,不是在做。他们以为喘气轻=激情少、性冷淡。(I.)

捷径:别把做爱称为做爱。称它为对另一个人的身体的调查(不是一种体验,也不是爱的流露)。每次了解一个新内容。

大多数美国人做爱就好像他们在闭着眼睛从一扇窗子跳出去。

做爱作为一种认知行为,实际上会是我拥有的一种有益的姿态,睁着眼,抬着头——试比较I.脑子里幻想着在做体检,或者更多地是被体检——的时候,重要的是尽可能长时间地不表露出性兴奋。(没有骨盆肌肉收缩,没有直喘粗气,没有言语,等等)

我必须让做爱成为认知的+认知成为感官的——这样来矫正现在的不平衡。

苏珊·陶布斯:做爱是神圣的。自愿的无知的理性化。(别因为看而亵渎了神秘。)

62年9月3日

我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戴维在与一个波多黎各男孩和一个男人玩球。

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一个没有口技表演者的口技表演者假人。我脑子累、心痛。何处是平和,何处是中心?

我躺的草地有七种不同的草

[画的草]

蒲公英、松鼠、小黄花、狗屎。

——我要能忍受独处,并发现独处富有滋养——而不只是一种等待。

希波赖特说,心里装着的不是它自己的种种不满而是别的东西,这就是幸福。

昨晚,我梦见纳特·格莱泽[当时,格莱泽是《评论杂志》的一个同事]。他来向我借一件黑衣服——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给他的女友穿去参加一个聚会。我帮他找出来了。他躺在一张简易的床上+我坐在他边上,抚摸他的脸。除了几块苔藓一样的黑胡子,他脸上皮肤很白。我问他脸怎么这么白,+告诉他他该晒晒太阳。我要他爱我,但他没有。

安压迫我,琼不。

我当年等待着读完中学、长大成人,现在,我同样等着戴维长大成人。只不过,我的生命也将流逝!我服过的三次刑:我的童年、我的婚姻、我孩子的童年。

我必须改变我的生活,这样,我就能过我的生活,而不是等待我的生活。也许,我该放弃戴维。

62年9月7日

[在笔记本里,这则日记迟于标明1962年9月15日的那则]

弗洛伊德笔下所有的英雄人物都是压抑的英雄人物(摩西、陀思妥耶夫斯基、列奥纳多);那就是他所理解的英雄品质。工作即乐趣。自我vs懒惰的身体。这就是他吸引菲利普的原因。人们总问我(安本周就问过)一个对弗洛伊德感兴趣的人,他的行为举止怎么可能像菲利普那样。我猜想没有人看过弗洛伊德的作品。当然,在动机研究方面,他才华横溢——里夫教授肯定不是——但他(弗洛伊德)是自残的 “英雄的”意志的大斗士。他发明的心理分析——充其量——[是]一门对身体、本能、自然生活的屈尊俯就的科学。

62年9月12日

过早的适应能力,令人愉快的适应性,所以,内心的固执从未被触及,解释了我80%的声名狼藉的调情、挑逗

62年9月15日凌晨1:15

我敢肯定I.此刻正和某人在床上。我感觉肺都要气炸了。

昨晚我很焦虑,觉得自己要得肺炎了。那家墨西哥餐馆+墨西哥。I.在昨天那封疯狂的、装腔作势的信里说:“我无法呼吸了。”

把那件黄衣服撕成碎片。


女性性行为:两种,响应者+激发者。所有的性行为都既是主动的(人有种内在的发动机制)+又是被动的(投降)。

怕别人会怎么想——不是天性——让大多数女人都等到别人先要她,然后她才能要别人。

作为纳入、被纳入的爱。我必须抵抗这种爱。正如舞蹈教练所说的那样,掌心里应该有张力。如果你松松垮垮,你就收不到任何信息。

努力把[与艾琳的]这一分开视为这样一种张力。这样,我就能收、发——信息……放弃要么“绝望——我被抛弃了”,要么“操她”的选择。

在这个社会,一个人必须选择“提供供养”的东西[“进入”这个词划掉了]——身体必须剥夺精神,+反之亦然。除非一个人一开始就非常幸运或者精明;我可不是这样。我希望我的活力挥洒何方?书本,还是性?抱负,还是爱?焦虑,还是感官享受?两者不可兼得。连想都别去想我终将全部拥有这种不大可能的机会。

亨利·詹姆斯+普鲁斯特感受力中某种粗俗的、令人厌恶的、懦弱的、反生活的、势利的东西。钱的魔力,性的肮脏。

一个作家要么是外在作家(荷马、托尔斯泰),要么就是个内在作家(卡夫卡)。世界或疯癫。荷马+托尔斯泰类似具象绘画——试图再现一个带着令人赞叹的仁慈的世界,无法判断。要么——打开疯癫之瓶的盖子。第一类作家伟大得多。我只会成为第二类。

62年9月20日

精神是个妓女。

我的阅读是在为将来贮藏、积累、储存,填现在之洞。做爱和吃饭是完全不同的动作——是为它们自己、为现在的感官享受——不为过去+将来效力。我不从它们那里要求得到任何东西,连记忆也不要。

记忆是测试。一个人——正在行动或体验的时候——就想记住什么,那是倒胃口的。

写作是另一个动作,它不会受到这些指责。释放。还清欠记忆的债。

失去独立自我的性幻想:

性奴

体检

妓女

强奸

[未标明日期,1962年秋]

……脑子里始终萦绕着那些未出生的婴儿的鬼魂;在她的子宫里,它们充满希望地渐渐成形,一个月又一个月,不料到最后只是在消毒纱布里被吸干+草草地冲下抽水马桶。

[未标明日期,1962年秋]

奥利金,《反塞尔索》

普里查德,ANET[《古代近东文献》]

摩根,《印度方式》

赫伊津哈,《中世纪的衰落》

诺斯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

康福德,《未写出的哲学》

简·哈里森。《泰美斯》

乔治·汤姆森,《古希腊社会研究》([可能购于]13西街共产主义者书店)

G.勒布拉:《[宗教]社会学研究》(巴黎:PUF)

默里,《宗教改革的政治后果》

吉本,《[罗马帝国]兴衰[史]

蒂利希,《历史的解析》

62年10月16日

[在SS文件中发现的散页]

多愁善感。情感的惰性。它们不是轻松愉快的。——我多愁善感。我守着我的情感状态不放。还是它们缠住我?

我多么希望我能认为I.仅仅是想当然地对待我。她信里对亲昵的断然拒绝,她偶尔为之的恩赐般的爱抚。

没有说过一次“我想你”,没有说过一句真心话。

但我无法解释这个,能做的只是彻底崩溃、对我的情感的无痛消解。所有的防线都被突破。

Tiemmi, tiemmi.[出自但丁《炼狱》第31章:“Poi, quando il cor virtù di fuor rendemmi, /la donna ch'io avea trovata sola/sopra me vidi, e dicea:‘Tiemmi, tiemmi !’” (“拉住我,拉住我。”)]

我觉得I.有钥匙,只有她有。我所有的性行为都离不开她。现在,我知道技术上不是这样的。但我还是不相信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我相信她不会回到我身边。走掉的人从不回来。

——我在信里怎样对她撒谎哦!我想让她相信我内心平静,充满希望——这是我把她弄回来的最后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