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书是一本一本读的
《读者时代》,谢谢张大春,这一书名是他帮忙取的,前面一半的“读者”二字我认,后面一半的“时代”二字却从来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所能左右的,尽管多年以来我们不懈地召唤它,总想让它变得更好、更公义也更丰饶——这里,我抄一段卡尔维诺的话,或更正确地说,他《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书中那位理智又美丽的鲁德米拉讲的话:“有一条界线是这样的:线的一边是制造书的人,另一边则是阅读者。我想待在阅读者当中,因此总小心翼翼地留在界线的这一边,不能的话,阅读的纯粹乐趣会消失,或至少会变成其他东西,那不是我想要的。这界线是暂时性的,而且逐渐有被抹拭掉的趋向,专业性处理书籍的人的世界是愈来愈拥挤了,并有和读者的世界合而为一的趋向。当然,读者人数也在日益增多,但用书籍来生产书籍的人数似乎要比纯粹爱看书的人增长得快。我知道,我即使是偶然一次,例外地越过界限,也有危险,会被卷进这股愈来愈升高的浪潮;因此,我拒绝踏入出版社,即使只是一会儿工夫而已。”
卡尔维诺、大春和我,都是长期跨越着此一界限的人,我们不怕被指为矛盾地写下或认同这段话,不恰好说明我们其实更珍视更享受读者这边的身份不是吗?贼咬一口,入木三分,不更加证明我们期盼一种纯粹读者时代的来临此一心志多么干净明白不是吗?
在京都东山的神社之乡中,如果你由知恩院宏大壮丽的三门前神宫道朝北方走,也许你就是去参拜仿宋的、白墙绿瓦还髹着朱漆因此在阳光下簇新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而在雨天也宛若独自个是晴天的平安神宫;也许你是四月樱花季寻访始于南禅寺终于银阁寺的赏樱名所哲學の道,不管在下一个分歧二路你打算走人多人稀之径,你都会先穿进一小截绿荫隧道,一岸是家不便宜的老料亭叫楠庄,奇怪它前院一株树龄八百年的笔直大树却是椋树,真正的楠木在路的另一岸,那是可进去可不进去(因为门票料金要五百)的中型山寺青莲院,寺名石碑是我们一位日本老朋友的石刻石版画家山田光照豪气凿成的,但每一回真正让我们驻足不前的却是院前参道右侧的两株巨大老楠,它们没对面的孤零零椋树兄弟老,要年轻个两百岁整整,但它们的姿态漂亮,树冠尽情打开来如盖如伞,哪个季节去都是不凋的润绿欲滴,我总奢望能在树下等到一场雪,这一心事泄露了我的从来之处,我们是来自一个无雪小岛的游客。
楠木,就是我们说的樟树,岛上常见。
更老更大的树不会没遇见过,但少有青莲院的老楠们(究竟是兄弟?抑或伉俪?)长这么好的,不在深山狞恶之地,也没被保护在水泥建物和铁栅栏隙缝间如插着氧气和维生系统的奄奄一息老病患,它们幸运活在繁华大城市之中,却杳远如得神垂眷祐持,自由,却可不寂寞。
这本书,是近三四年来我为一本一本了不起的书(包括电影)、及其背后一个一个了不起的书写者所认真阅读、认真思索、并认真写成的文字(认真,是你惟一能回报这些书、这些人的方式)。它们自我设定的位置是进入,而不是褒贬点评;它们寻求的是可能性,以替代只此一种的答案,因此,这是一本阅读者的书,而不是一本评论者的书,它们给自己最艰难的工作正是,如何在广漠如冰原的世界中召唤同类,让这每一本书都找到读它的人。
安伯托·艾柯的精彩文论《悠游小说林》,书名原来直通通的意思是“小说森林里的六次散步”,这里,艾柯像佛经里那样身具神通之力的得道者般,通过书写的时间空间召唤魔术,把生存在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众多巨大小说挪移过来,建构出一处可漫步其中的神木群动人森林,这是小说博学者的偕伴同行,说故事的人得对每一株大树了若指掌,听说话的人也得是聪明做好功课的人,因此散步为名状似写意,但散步之人的资格审核却严酷,狗和不读百部以上小说的人不得进入。
那些只能在森林之外徘徊张望的众多之人怎么办?那些召唤大树不来的人怎么办?——这里,仍是备好等着的无趣答案:你召唤树不来,那你就走向它。
相对于艾柯奇特的横向移植,如果可以,我个人很乐于为本书的这组文字画上一道纵的时间之轴,不是概念的、寓意的时间,而是真实的时间,让它还原成一次旅程,一次已被实现因此再无法逆转的旅程,这正是这组书被一个人阅读的本来面目。
所谓的真实,是我个人的确花费在这一部部书、一部部电影的阅读耗用时光,正因为是真实的,所以很难真正计算出准确的数字,像契诃夫,那是高中阶段从新潮文库开始的,忽焉已近卅年,因而它总挟带着彼时犹繁华如书籍之海的重庆南路老书街的图像,还有高中卡其服的动辄心悸感觉,而契诃夫阅读的首次完成,得零零碎碎等到一九九〇年代我在北京三联书店购回的十六册全集,因此还叠映着京城的陌生气息;像莫尔的《乌托邦》,我如今手中的版本仍是早年中华书局的,书中还留有当时红笔的圈点划线,很多还划在莫名其妙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令人脸红(幸好没有眉批),也不知道那会儿脑子都想些什么程度如此之差;梅特林克的《青鸟》甚至更早,只是那初识的版本形式是全一册破破烂烂的漫画书,只画到第一幕完小鬼俩一觉醒来青鸟变成黑鸟为止,至今我仍记得离我家几步之遥那家漫画租借小店里的小板凳和湿黯的光线气味,还有书中令人不敢置信的结尾,怎么可以还没抓到真正的青鸟就不画下去了呢?那时,我努力回想,大概是小学四年级一九六七年夏天,我父亲就在那一年第四次竞选县议员首度失利,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建筑事业也大致垮在这一年,又苦苦拖了四年之久遂不得不卖掉房子逃难似的出奔到台北县三重来,我们果然是需要青鸟让我们幸福的一家人;至于像侯孝贤的四部电影日期很清楚,都是在他电影拍成后第一时间看的,当时他的头发比较黑、脸也比较圆,而且还不是世界级的大导演,初次在南特影展拿奖倒像手拿改良品种成功瓜果被省政府褒扬的农夫,当时他的电影也还没被迫得走进大城市之中。
凡此种种。
画上了真实的时间纵轴,这阅读于是就让不同的世界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了——书写者的世界,还有阅读者复数的、每一次不同时间又打开书来看的各个不同世界。我个人极不喜欢那种“六经皆我注脚”、“看别人的书想自己的心事”的读书方式,这不仅自大、不仅懒,而且很笨,你取消了其中一边的世界,失去了不止是数量上的一半而已,而是少掉了不同世界撞击的火花,少掉了不同世界同时拉扯你所扯开的广阔思维空间,你失去的几乎是全部。
你召唤树不来,只能由你走向它,这种阅读方式当然比较辛苦劳顿,但不会徒劳,你会得到补偿。
艾柯式的神奇挪移,再怎样都很难召唤来完整的实体,只能是概念,小说的完整实体、书的完整实体只留在它生根存活的原来土壤里,那是挪不动的。
我们的感受是连续的、完整的,但我们的思维和叙述却只能是条理的、语言的,这是我们从感受走向思维和书写最陷入烦恼之处,我们遂不得不让那些最参差、最微妙的部分存放于明晰的语言外头,只能借由语言不能完全操控的隐喻来松垮垮地勉强系住它们,这是绝对再经不住又一次概念性提炼而不断线逸失的;还有,完整的感受包含着事物无限可能性的潜能,但化为书写时,书写者必须勇敢而痛苦地作出抉择,书写者通常只能实现其中一种,而让其他的无限可能隐没于语言之下如海平面下十分之九的冰山,一个好的书写者能真正计较的,只是如何能不要写一物只是一物,让语言既明晰表述,又焕发暧昧的光晕,既如老树盘根,又似日影飞去。
最近听小说家张大春讲食物烹煮之道,大春说,味道的“讲究”那最精妙的部分总无法用传统来承传移交,而是一代代厨师在“失传”的情况下重新来过,也就是说,这部分是无法教的、无法通过某种概念整理的“方法”来快速移转,它只能在实践之中重新被掌握。
这说的都是同样的话,但情况其实没张大春的语言表述所显示的那么悲观——这个讲究的、失传的部分还是在的,尽管掉落在语言的缝隙之中,但它仍存放于已完成的创作物实体之中,它没被说出来,但它仍是可感知的,这就是列维·斯特劳斯用克洛埃特一幅仕女肖像画所启示我们的,一件人的创造物,既是完整自足的艺术品,同时它又是“总体图像”的一个“小模型”,在站到这一创造物实体观看之前,我们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但这只实现一种可能的艺术品“强迫”我们成为一个参与者,把其他未被实现的无限多种可能性也召唤回来。
这就是实体的力量,直接阅读实体、摸触实体,从来不是概念性的谈论所可替代的,因此,好看的树不仅经得住一棵一棵细看,而且就是要一次一棵地分别来看,好的书也要一本一本地分别来读,礼闻来学,不闻往教,这不是倨傲摆架子,而是不得已,很多东西无法搬运,只有留给那些辛苦跋涉到现场来的人。
如此,阅读便呈现了不连续的特质,这原来就是必要的,而且自然,符合着我们的基本阅读行为,也符合我们多重的、多途径的认识复杂世界方式,即便我们并未意识到,我们其实都一直如此进行。
每一回重新抵达现场、重新触碰不同世界所生长的不同实体,我们心中带着自己家乡世界的心事和疑惑,但此一异乡的实体并不因你而生,独立于你存在,不会准确针对你携来的疑问一五一十作答,事实上,它往往在偶然解开你一部分疑问的同时,也丢给你更多费解的难题,甚至在你习以为常不觉有异之处重新挖开问题。两个世界如此激烈撞击却又擦身而过,打断了你生命连续性的局限,把你从天真的唯我论窄窄世界里逼出来,你发现自己被每一本书抛掷到每一个陌生之地,不同的人,不同的计较和烦恼,没听过的语言,记忆里未曾出现的眼前景观,乃至于连看事情的视角都陌生没想到过,这样的危险要你整个人瞬间警戒起来,得动员起全身所有的感官,好应付随时会扑面袭来的,呃,你甚至还不知道袭来的会是什么。
这样震颤的经验其实就是所谓的“启蒙”,把你从昏昏欲睡的老世界赶出来,始见沧海之阔轮船之奇,你看到的不是答案,答案是结束;你看到的其实是可能性,甚至是可能性尚未浮出来、但你隐约察觉这里头不晓得可装载多少新东西的看不到边界世界,所以它是开始——启蒙不见得一生只来一次,也不必然在青春蒙昧的时光,对一本一本书读的人而言,它会三番两次地又造访你,风雨故人来。
既然如此,我们这回就把话说到这儿,让事情开始,让阅读开始,而且是一本书一本书地每一次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