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重读梅特林克的《青鸟》 奴隶的狗和自由的猫

这里没自由意志容身之地,没个别生命的独特价值容身之地,也因此,充满自主精神的猫提莱帝只能是歹角,是破坏者,负责阻碍这趟至福之旅。

然而我们得说,事隔快一整世纪,我们比较有意见的部分在于梅特林克的诠释,而不在于他的“客观”描述——尽管不免配合剧情小小夸张,但基本上,猫狗的行为以及和人的关系还大致就是《青鸟》剧中这副德性。

狗大概驯服的时间太久了,动物学者推测甚至可远溯至旧石器时代,从最早盘桓在人类狩猎采集营地周围好捡食骨头剩肉,到和人类共生担当自然而然的警戒工作,再进一步驯养为狩猎生产工具,乃至于成为无事可做的宠物,在数十万年的悠悠岁月之中,狗的确已然高度工具化了,它的生存方式相当完美地嵌合于人的生活需求之中,人类觉得“有用”的部分高度发展,人类认为无用乃至于危险的部分消灭殆尽,因此,狗的行为模式变得极其醒目也极其简单,用我们人的语言来说,便是忠心、安全、有用,是接近完美的奴隶美德。

至于猫,真正和人类居住同一屋檐下的时间才不过几千年而已——这里我们不说驯养,因为这样的说法自大、不宜当而且有点侮辱了猫。动物行为学者基本上相信,猫从未真正符合驯养的意义,人们把它引进家中并供以基本温饱,好对付横行家中的鼠辈,我们应该想成是雇用佣兵比较接近事实真相。

一直到今天,除了少数被改造繁殖成家中宠物的笨贵族猫之外,我们仍普遍相信猫充满“野性”,会打破玻璃杯和陶瓷碗盘,会偷桌上的鱼,会抓破纱门纱窗和人的皮肤,会夜不归营四处游走探险甚至轮流住好几个不同人家云云。我们以人为本的所谓“野性”,其实便是它生而为猫独立自主的、必要的且不符合我们工具性需要的掠食生存技艺和本性,不管眼下现实派不派得上用场,这个“记忆”仍深植不去,它也仍然时时勤砥砺地练习并局部地、替代性地实践,就像已故名星象学家古德曼女士的殷殷叮嘱,劝诫那些被一时甜蜜爱情冲昏头的不知事态严重笨男性,得对看来温驯打呼噜的狮子座老婆或女友保持戒慎恐惧之心:“你的小猫虽然暂时把爪子收好不用,但她还是时时磨利着它们。”

也因此猫的行为极其复杂、精致、神秘而且华丽,是的,我说的是华丽(大体上,你可以用猫来当面形容自家老婆和女友没问题,但千万千万不要用狗来比拟她们,这是我最诚心的劝诫),只要你的ego小一些,不时刻以高高在上、万物之灵的虚伪身份自居(所有诚实的生物学者都会劝你别没事这样),你真的会目不转睛地欣赏猫的一举一动赞叹不已,尽管这会儿它并不置身丛林野地而是你家客厅卧室,即使它拼搏的只是个塑胶袋、毛线球或新置放的纸箱子,这真是一个自由、优雅且奔放的生命。

在台湾人气排名第一的动物行为学家洛伦兹博士便是个能充分欣赏猫的自由之美的内行人,他曾经这么感慨过:“想想看这么一个了不起的猎人,肯赏光你的膝盖安心入睡,你应该觉得非常非常光荣。”

和狗相处,你或许会有某种君临天下的过瘾;但要欣赏猫,你至少得是个谦逊的人平等的人,最好是你还拥有自由的信念,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有它自身的尊严和价值,但后头这部分,大概就不是梅特林克所能做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