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后重读梅特林克的《青鸟》 由自己母亲说的童话故事
然而,不管梅特林克想讲多少人生终极幸福的哲理,《青鸟》剧中有多少处今天我们认为儿童不宜的成分,更不管它根本就不提供一个And They Lived Happily Ever After的开开心心笨结局,《青鸟》的确已变成再纯粹不过的童话故事了,就跟同是诺贝尔奖得主吉卜林所写的Jungle book一样,这部原为揭示丛林杀戮斗争真相,深藏帝国主义扩张之心的名著,亦早已通过某种净化和简化而成为童话,因此它的译名只好不叫“丛林之书”,而是我们今天熟悉的所谓《丛林王子》。
从一般性的正常文本蜕变而成童话,其实是有理由也有选择的,其间牵涉到我们对儿童的理解和想像,也和原文本的内容特质有关——对《青鸟》而言(《丛林王子》亦然),那就是它的基本故事框架,以及它的角色和内容元素,有神仙、有待寻的宝物、有幻化为人的植物动物化学物、还有一个个冒出来的幻想国度,这构成了一个好吃蛋糕的外形,也提供了诱惑儿童的基本甜味,剩下来就简单了,我们只需要把内容稍稍调整一下,弄得膨松好入口就大功告成了。
如此“文本选择/童话蜕变”的过程原本是非常素朴自然的,每一时每一地乃至于每一个家庭各自分别发生——由谁来选择并负责净化简化呢?就由负责讲故事给小孩听的那个人,这里,我们权且称之为母亲,一方面,是因为母亲通常是和小儿相处时间最长、并最常哄小儿入睡因而真的得讲故事的人;另一方面,童话的必要净化简化过程,其形态极类似母亲喂养小儿的食物准备,软一点、小块一点,味道温和一点,每一个妈妈很自然会依据自己小孩咽食能力的不同及其变化而作出调整。
当然,细心些、富裕些、优闲些的母亲,偶尔也会专门为小孩准备一两样特定的食物,但基本上,小孩的食物是取自、分离自家中其他所有成员共用的食物,两者并非隔绝;童话本来的产生方式也如此,它同样取自、分离自大人世界共有的故事,历史、神话、传说、鬼故事、小说等等,可能也挟带了街坊邻居谁家发生的趣事怪事。
这样素朴无杂的童话,我个人以为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它基本上联系于人类完整的“故事之海”,它是人类故事世界的一部分、一个阶段、甚至是一个预备,为儿童长大后的完整阅读铺路,提高日后阅读实践的几率——这里,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说,儿童只是小一号的、指日可待的、没我们知道那么多人间险恶、因此也没我们强壮耐操的“具体而微”的人,他们并非真的是另一种不同的生物;而人的成长,即使我们方便且并非全无意义的尝试分为诸如婴儿期、儿童期、青春期云云,但人的生命过程基本上仍是绵延的、连续的,并不像蜻蜓蝴蝶那般经历着截然两回事的“变态”阶段,不同的长相,不同的生存地点和摄食方式,不同的食物和天敌,儿童的阅读真的需要“变态”成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书另一种故事吗?需要和日后“正常”的阅读这样划清界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吗?
这种宛如遍地花开、各人造业各人当的童话说故事方式,于是必然带着风险,风险简单讲便来自“天下的妈妈很遗憾并非都是一样的”,心性不同、知识准备不同、口味爱憎不同、对孩子的理解和想像力也大大不同,因此,难保会动不动跑出一些太刺激、太限制级的东西来。
像哥伦比亚籍的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便是浸泡在这样野味十足的限制级童话故事中长大的。负责担任他“说故事母亲”的,是他打内战的上校外公和迷信至极的外婆,外公跟他讲内战的真实故事,当然不乏各式的不义、挫败、背叛以及杀戮死亡,外婆则是一个比一个可怕的鬼故事,为的是把小加西亚·马尔克斯吓唬住,让他不敢四处乱跑。
但没有因为危险的限制,便是自由;自由,意味着丰富、精致、充满想像力,那会儿的童话世界于是远比今天的要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