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士

羽生善治这个用中文写出来念起来都感觉满好的名字,对台湾绝大多数的人应该毫无意义,但它对我个人而言,却是我生命中难得遇见的神奇事物之一,就靠着这个,我学会了下日本将棋,也是靠着这个,我每个星期六晚上得撑到星期天凌晨三点半不睡,收看每周一次NHK的围棋将棋报导节目。

但这个该死的NHK,就跟所有不必为自己行为结果负责的公家单位一样,常常冷不防的改播其他烂特别节目——太多次的生命经验告诉我这极可能是个很不祥的讯息,显示某事某物正处于衰颓、杳逝、等待替换之中,我指的是棋,不是NHK或其身后的日本政府,后者不是我关心的。现实里,我们当然知道耗时间而且耗脑子下棋这事,和我们当下的生活方式和社会配备有多少扞格之处;而且,长期以来日本的围棋将棋之所以能在现代化世界找到栖身之地,靠的是各大报社不假思索的支撑,每一种职业棋赛的头衔都直接和某一家报纸紧紧相系,而报纸不正是眼前这一波世界变动受创最深的行业之一吗?

人们不再下棋的世界,只剩上帝一个独弈,以万物为棋子。

生命随机无序,“我”莫名其妙出现并存在,有些事你幸运赶上了,有些事你赶不上望穿秋水像李太白诗感慨系之的那样。羽生之于将棋,正如迈克尔·乔丹之于篮球,他不是当代最好的一个,因为这每一个再破烂的时代相对都有不稀奇,他直接就是日本将棋史上最好的一个,过去,现在,如果由我来说,我会说包括未来。博尔赫斯说未来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愿如此。

日本将棋有所谓的七大头衔(至今仍是),包括“龙王”“名人”“棋圣”“王位”“王座”“棋王”以及“王将”,始终没人一统过。平成八年(一九九六年)初当时,年二十七岁的年轻羽生刚夺下“龙王”,已史无前例手握六个头衔,挑战他此生最好的对手也是不世天才棋士的“王将”谷川浩司(既生谷川何生羽生),七番胜负的棋结果只下了四盘完结,意思是日本将棋这万世一时,大家提着心等它降临的最华美一刻,并没有伴随着想望中凄绝壮烈的场面,尤其是第四盘羽生不利的后手棋(这四盘棋我当然都打过谱,下将棋的人谁不是呢?),居然只用了八十二手而已。就在“平成八年二月十四日”这个隆冬日子,羽生挟起“金”,雪花般无声无息的落在“三二”的位置,谷川的王棋倒下,大业于焉告成,如梦似幻。

羽生长得很好玩,他的长相其实像是模仿了小说,照公式来——他瘦削,有一头太桀骜不驯的头发,戴着一副太大的眼镜(很长一段时间还是那种大四方黑框的),举手投足拘谨得近乎僵直,他说话时会神经质的结巴,然后垂着眼帘,下巴用力下拉出两道法令纹,几乎每个字都打断,都像一手需要认真思考的棋,都是得预想其以下变化并承担其后果的棋。是,这是个浸泡在自己心智世界的人,以至于当他抬头发现自己人在现实人生时,反倒像个闯入者。

对喜欢棋的人来说,日本将棋其实是很值得学、值得一探究竟的棋,九九八十一格的不大棋盘,其变化当然不及围棋,但将棋几个独一无二的有趣规则设计,使它在这狭窄壅塞的空间里出人意料的复杂,尤其是胜负摊牌的终局时刻,它大概是人类所有棋赛中最激烈最危险的,争逐的永远只是一手棋的先后手而已,充满了速度感。吴清源说围棋有时会进入一种双方豁开来的加速时刻,黑白棋子像两列对开的火车般轰轰然前进,将棋则几乎每一局棋都以这种方式收尾,在速度最顶峰时戛然结束。

有关将棋的独特之处:其一,将棋不分黑白或黑红,棋子是呈斜坡状的楔子形,以前锐后丰的方向来表示棋子(暂时)的归属和效忠对象;由此,其二,将棋的棋子没有真正的死亡,毋宁像只是俘虏(奇怪满口宁死不屈武士道精神的日本人,怎么会泄露国族机密也似的做出如此识时务的棋弈规则?),你所吃下的对手棋子反而成为最及时最不受运动限制的最好用武器,可在任何时候任何位置直接投入战局核心一点(称之为“打”),像是空降部队,或甚至就是轰炸了,棋盘遂失去了所谓前方后方的界线,成为三维的、立体的浑然一体战场,因此它不像中国象棋那样棋子愈下愈少且容易出现双方师老兵疲的无趣言和(将棋的和局只出现在偶尔双方谁也无法退让的几手棋循环泥淖时,他们如博尔赫斯说的用具体数字来指称无限,称之为“千日手”,就算连下一千个又再一个夜晚也还在原地循环的意思),而是愈到后面双方手握的有效兵力愈多,闲置如迷路的棋子愈少,愈容易形成前仆后继的惨烈焦点会战,这也使得将棋成为所有人类棋弈中最难以防御的一种棋;其三,将棋的棋子容易变身,只要挺进到对手三格以内,斜行的“角”化为“马”,直行的“飞”化为“龙”,小驹(“银”以下的小棋子)翻过面来成为大驹,威力丕变,下法也变得不同。西洋棋也有类似的设计,但只限于一步一步慢慢爬行的兵卒,而且得抵达最后一格如柏拉图所说好东西只在路的最末端才显现,惟人寿几何世事如棋不会停下来等你,因此这惟一的阶级流动在实战中绝少用得上只像个好梦。将棋不同,一局棋下来少说总有十几枚棋子变身(称之曰“成”),高速运行的“飞”和“角”只需一步棋因此几乎每战一大早必发生,日字形移动的“桂”只需三步棋,即使最慢的“步”其实也只需四步棋而已,因此棋的如此变化是常态,是在棋士的掌握估算之中的,每一枚棋子的价值、路线和死角计算方式亦随之变动不居,未来的可能性亦因之呈幂数增加,这使得将棋的双方强弱之势不像中国象棋那样直线式的翻转不易、损失一车一炮难以弥补只能拼命求和,而是波涛汹涌不定,浪头随风转向,拔赵帜,易汉帜,棋局可在任一手变色并不断交换优势。

在已知的人类棋弈发明中,依其变化和深奥程度,我个人的排行是——围棋,将棋,象棋,然后才是棋子造型和名称最美丽也最实相的西洋棋。西洋棋壅塞呆笨,魅力在于棋子本身,其中最有趣的有三,一是魔女般八方纵横的皇后,怎么会要她成为普世最强大的一人呢?一是城堡,它不是人,而是人工建物,却能直线飞行,一直到今天我们才看到了宫崎骏的动画《哈尔的移动城堡》;另一是斜行的主教,斜者邪也,记忆着欧洲宗教者实际参与争战冷血杀戮的千年不堪回首历史。

在将棋世界,尤其是现代的将棋世界里,羽生善治让满天下棋士望风披靡,是不可思议的啧啧怪事,得在技艺上远远超越当代人一大截才可能。理论上,围棋远较有机会却至今没发生,因为现代围棋已成功估算出先手的价值,执黑子先动手的人得贴返四目半或五目半,意思是先下后下已没差别了(只有心理上、气氛上的偏好),这就是现代平衡棋的产生,公平,但也因之少了烟硝味,如著名的热力学第二法则所揭示的完全均衡等于沉睡不起反应不再变化,我自己一直怀疑当代日本围棋力量的弱化(已逊于中、韩)和日本棋士太早、太适应平衡棋有关(高川格、石田芳夫、小林光一云云,当年这些带头棋士都是避免战斗、只想快快定形在官子阶段讨个一两目便宜、安全抵达终点的刻薄没想像力棋士);将棋始终无法真正公平解决先下后下的难题,其输赢无法数字的量化并折算,这一永恒的不均衡状态逼迫后手的一方必须追赶、必须激烈、必须想尽办法挑衅制造冲突把局面弄乱,长期来说,将棋的力道和想像力系来自于劣势的后手棋,尽管它仍是不成比例吃败仗的一方。所以,羽生善治霸业之难,关键便在于他得在一半(以上)几率的后手棋仍保持赢棋,又无法像象棋或西洋棋靠坚壁清野不进反退的和局来挨过,这意味着他得超越一整代人几乎一手棋的力量,让人想到平衡棋出现之前凛若天神的吴清源围棋,“满天下先相先”,再找不到任何一人和你在同一层水平上,或者该说你奇怪的单独拔升至当代没人可企及、其实并不供应不存在的位置,它不是相对的更好,而是突破了某些我们外行人看不见的限制,这是不是神迹呢?对愈懂愈会下棋的人,这愈是神迹。

已故的古生物学者古尔德是我喜欢的人,我个人以为他是达尔文学说的最好诠释者和说故事人。他有回浪漫的站在曼哈顿第五大道和三十八街交口处大楼二十五层凭窗眺望,感动万分的看着数着眼前宛若人类追寻建物高度历史化石层的摩天大楼群如诗如画——帕克罗大厦(一八九九年,三八六英尺)、都会生活高塔(一九〇九年,七〇〇英尺)、屋勒渥斯大厦(一九一三年,七九二英尺)、克莱斯勒大厦(一九三〇年,一〇四八英尺)、帝国大厦(一九三一年,一二五〇英尺),然后是彼时无恙尚未还原为烟尘的世贸双塔(一九七六年,一三五〇英尺)。古尔德写下来:“这种精益求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后果,可能带来‘进步无可限制’的错误印象。正确的结论应该完全相反,每一项新的竞争尝试都有严重的限制。人类也许可以抵达天上,但是建筑物就像树木,永远不能抵达天上。每一次的升高,都代表工程的奇迹,利用科技突破极限,然而增加逐次缩减,就像运动的进步,在人类接近右墙生理极限时就会呈现尾端一样。一九〇九年都会生活高塔是以前高度纪录的两倍,最近几次冠军增加的高度都只在上次纪录保持者的百分之十以下。”

所以《圣经》的著名巴别塔故事是个犯错的寓言,把上帝描述成一个惊慌的、不懂建筑工程原理乃至于事物极限的外行人,他压根无须变乱人们语言来阻止此事,因为事物自身的极限本来就会无可逾越的挡住他们,除非他已知晓此一结果另有忧虑,比方说人们集体追逐单一极限的太快到来沮丧,以及因此不划算牺牲掉的多样、缤纷生命可能云云。真相是歌德所引用的德国古谚:“天意不让树木高得抵天。”

甚久以来,我一直无法妥善解释自己一个童稚味十足的心理,因为羽生而学将棋,因为吴清源而下围棋,因为费德勒而看网球,因为爱因斯坦而读物理学,因为博尔赫斯而读诗,还有加西亚·马尔克斯(或直接就是《百年孤独》)之于小说,列维·斯特劳斯之于人类学神话学云云,我总是因为目睹着某个神奇的人、神奇的事物从而进入某一领域展开学习。在识字伊始的童年时这或许很简单很自然,一弯马头星云一只雷龙或一纸史蒂文森的金银岛宝藏图,就足够把无尽的太古悠悠岁月或一整个冒险世界拉到你眼前来。启蒙的核心是眼前世界的一整团丕变,那会儿你既没心思也没足够能力去分解它、不知道此一世界如此华美同时也必有的迟钝、沉闷和步步艰难,通常你也可以延迟个几年才会鼻青脸肿的撞上这些,原来恐龙除了它慑人的身躯和谜一样的名称分类,以及想像中彼此的追逐厮杀而外,这里头还有一堆地质学、生物学、化学乃至于最无趣的统计学你得老老实实学会,这条路你才能持续往前去(人类世界的侏罗纪专家于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中止于十二岁)。但到得现在这年纪和人生,你其实已经知道了路有多长,这样究极成就的人距离你所在有多远,即使只是模仿,都不是你这一生来得及模仿的;更何况你心知肚明,这些紧紧抓住你眼睛的神奇名字和他们完成的神奇事物(不只高低,还包括其独特的美学样态),又都是最不可学的,人类世界架设好的学问道路最终不会通到他们那里,他们在某一个没人知道的时间地点岔向一个我们还不知道的地方。

每星期天凌晨收看一次将棋实战解析(日语的),偶尔摆出棋盘一步一步重现羽生善治和谷川浩司生命中百次对战的某一局,或在长程飞机火车上成功解开号称初段程度(出版社善意骗你的,感激就好别当真)的诘棋,这绝不会使你变成羽生善治如棋盘中“飞”化为“龙”,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系由博尔赫斯的一番话猜测到自己的一部分心思,这是他晚年讲的:“我觉得我读过的东西远比我写出来的东西要来得重要多了。我们都只阅读我们喜欢的读物——不过写出来的东西就不一定是我们想要写的,而是写得出来的东西。”

说得对,是为了看懂,多看懂一些,而不是成为。如果万事万物都要“你成为”才算数的话,那我们眼前的世界图像也未免太荒凉了,所以博尔赫斯补了这句重话:“我认为当代文学的罪过就是自我意识太重了。”

棋的世界有一种说法,有嘲讽味但我相信也是经验确实捶打出来的:“看棋加三级”,意思是理解者鉴赏者的要求并没像创作者那么严苛,下得出羽生那样的棋和看懂、欣赏、赞叹羽生那样的棋中间可以有相当大一段宽容的差距,如同我们作为一个读者和作为一个书写者之间的差距,世界的基本样貌系揭露在我们位置较高的眼睛里,而不是显示于局限于我们较低下的手里。

然而这个差距终究是有限度的,眼睛和手之间仍有着亦步亦趋的关系,我不以为可以无限拉长乃至于脱离。而且,人手比起人眼也有它强的地方,我们眼睛可看到的其实是二维的一层表象,人手摸索的却是三维的、带着厚度和重量的实体,包含着视觉难以触及的材质构成、隙缝死角、弹性和温度;眼睛的一览无遗容易结论式的把我们留在当下,但手的触摸需要解释、需要思维和情感的支持,因此总会把我们带离开当下,进入到已消逝的丰饶时间中,也惟有在此还原的时间过程里,我们看到的不是已浑然一体、仿佛理所当然到只此一途的完美成果,每一个岔路、每一处转折、每一次抉择以及每一种被舍弃、未实现的可能必须有够长的时间才装得了他们并展示给我们。由此,所谓的神迹不是一句话、一个媒体标语就讲完的不可知现象,诸如羽生善治完成将棋历史第一次的一统霸业,而是由微尘般那一手棋、那一局棋所危危颤颤构成,它有一部分是可理解的,难以理解的那部分至少也是有来历有线索的,可以想像可以猜测,便是在这个线索戛然断掉的柳暗花明之处,才真正是让人低回不去的神迹所在。纳博科夫的用语是“妙不可言”,这个词暗示了形状——外行人所说的神迹通常是糊成一片的一整团,内行人所指的神迹如纳博科夫那样是准准确确的那一个点。

我也尝试用古尔德,尤其是他《生命的壮阔》一书来解释自己对神奇的人、神奇事物的此一童稚向往——作为一个古生物学者,古尔德习惯的时间单位总是百万、千万,乃至于亿年,时间视角接近于不仁上帝所在的位置,有些我们不忍心、不甘心的事如杀戮如死亡如灭绝,对他而言是正常而且非讨论不可的东西。《生命的壮阔》正面处理极限的问题,万事万物皆有其无以逾越的演化右墙,就像摩天大楼没办法抵天,人的百米赛跑纪录不可能推进到零秒,太阳会烧完自己,小说会写完所有它可写的东西;古尔德进一步指出,眼前我们有太多事物其实已贴近了这个极限右墙,他甚至告诉我们检验的方式,当事物靠近右墙时,其再清楚不过的征象是,推进的速度暨其幅度的缩减,快零点一秒、多一公分、高一英尺云云,以至于竞争者之间的彼此差距亦跟着缩减,人们的最佳表现难分轩轾,就像你吵不清是威利·梅斯的接杀漂亮还是安祖·琼斯,他们一样在中外野全垒打墙边完成神奇的表演,他们也一样已抵达棒球守备的发展右墙。

棋的世界,封闭稳定,百年不见规则有任何深刻有意义的改变破坏,其间数不清有多少奇怪的脑子每天每刻穷其变化,还没被找出来的奥秘已经很少很少了。即使是最难、理论上右墙最远的围棋也清清楚楚呈现着古尔德告诉我们的不祥征象,今天,超一流的棋士如张栩如山下敬吾和一名日本棋院尚未晋段的小鬼院生对局,最多只能让出两子;这不自今日始,半世纪前吴清源上达巅峰无人之境,被问到比他昔时十四岁稚龄赴日拜入濑越宪作门下,棋力究竟推进多少,吴清源的回答让所有人怅然若失,不到两子之力,没更多了。

没有先知,没有启示,我们能仰望谁?今天,当我们耳中再次响起马克斯·韦伯的世纪慨叹,我们不止听出了和我们并没两样的童稚向往,可能也有着另一番的体认和感同身受。韦伯原来沮丧的是人类历史除魅终点的理性铁笼,再没有神奇的人、神奇的事物来拯救我们,但神迹的消灭毋宁来自更硬、更深处的演化右墙,大家都抵达墙边了,没有人忽然以五秒跑完一百公尺,那种零点一秒和一公分的进展方式让所有人所有事显得平凡而且让人不耐,以至于我们感觉人类历史只在原地打转,神奇被骗术的、装置的新奇所取代,未来仿佛消失了。

这也许才是这些难得一现的神奇之人、神奇事物真正作用于我们之处——他们忽然飞越出和一整代人的间距,仿佛把这面已抵住我们鼻尖的右墙再往右大大一推,拓出一整片让人呼吸畅快、眼前一亮的空间来,有某种活过来的喜悦,我们跟着下下棋、投投篮乃至于自不量力的也提笔写首不会给人看的诗,不过只是想亲身证实它为真、享受享受它而已,就跟家里的猫总会跳上新的纸箱新的家具蹲一蹲一样。台湾(一定不止台湾)的小说书写者很多人应该还记得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出现在眼前那一刻,“原来小说还可以这么写”,这个“还”字又神奇又辛酸疲惫,来路迢迢,真是道尽一切。

极限让人有一种幽闭的、缺氧的窒息感,逼视它如同逼视完全无光的黑暗一样,其实也很容易是荒谬的,意义总是在它必然到来那一刻皮之不存的跟着全数死去,以至于人们囚徒般必须去想墙外还有什么,必须去推演、发明出永生般的无限来。但无限怎么装填呢?怎么实质的摆设它占领它成为你所有?像航天员阿姆斯特朗那样只能在月亮上插支死死的美国国旗有什么意思呢?因此博尔赫斯以为无限只是个概念,又说无限其实是个夸大之词,无法赋予足够的想像让它不真的只是空无。博尔赫斯喜欢的思索方式和描游方式是古希腊人的N+1,任何一个数总跟着一个大它1的数存在,所以他还处女座般的斤斤计较,《一千零一夜》这个书名正确的意思是一千个夜晚又再多一个夜晚,这个伸头出来的一个夜晚既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夜晚,却也是个意志,充满了再往前去的能量和动感,如枝叶末梢的卷须迎风试探,“我要永远爱你再多一天”——极限有没有被取消呢?这多出来的一天究竟是允诺还是我们人造成的呢?至少死亡被延迟了,或被暂时搁置一旁了,我们还有机会重新找寻岔路,也可以好整以暇的坐下来等。

羽生善治便是日本将棋这不眠的一千个夜晚之后又多出来的1,The One。从大山康晴、到中原诚、到一时混乱割据的米长邦雄和高桥道雄等人,再重回谷川浩司,将棋好像大河一条般可以润滑的、平稳的、催眠的朝它自身终点缓缓流去,可是谁曾料到会有这样子现身的羽生善治呢?谁曾真正猜到这个戴大眼镜的怪怪少年并不是下一个谷川浩司,而是一个非连续性的、天外飞来的神迹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好文章好句子得重新起头如本雅明说的像开始一篇新的文章,有了羽生善治,棋的眼前世界顿时线条全变了,人心头跟着一振一轻,看棋下棋忽然成为非常舒适非常畅快的事。

二〇〇八年下半,就棋士年龄而言已逐渐不年轻的羽生似乎又要对抗时间超越自己生理时钟的右墙。他刚在巴黎下赢“龙王”挑战的第一局、后手九十二步棋,几乎不防御、惊险但优美如滑翔。如果顺利,这将是他又一次五冠王,七减二的五冠王。

也许是真的,也许未来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