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会跳到另外一面胡思乱想,长日漫漫——假如说你是一个神,那你会不会向世人证明你是神?如果会,那要如何证明?

先很简单交待一下这个问题的今夕何夕背景,神也还是必须晓得他当下的处境——我们借用韦伯依然如新的话:“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智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谜魅加以去除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便是一切终极而最崇高的价值,已自社会生活隐没,或者逐入神秘生活的一个超越世界,或者流于个人之间直接关系上的一种博爱。”但在此同时,这种理智化与合理化的增加,“并不意味着人对他自身的生存状况,有更多一般性的了解。”韦伯举例,我们每天乘坐电车,并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它的机械原理和系统运作,我们时时收钱用钱,对于货币之为物也是这样;但过去一个生活于自然状态的野蛮人可不是如此,他对他生活工具的了解是我们比不上的,他也非得对自己生活周遭有完整的掌握不可,否则活不下去的。这个对比可一路推到终极性的生命本身,我们或可以公平点说,不是今天我们的知识总量不如一个野蛮人,而是我们再无法整体的去认识它掌握它,这种片段的、破破碎碎的生命理解状态是无从建构意义的,像个处处漏水的容器,只会搞得你很狼狈。而且理智还有个可恶的特质,那就是它发现问题的能力远远大于找出答案的能力,疑问的繁殖力较强——

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神,如今一定很容易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很尴尬的、悲喜交集的时间位置上,你可能感觉出自己如此迫切的被需要被召唤,好塞住人们不断扩大的生命疑问,赋予生命某一个意义;但这个需求却又如此多疑,而且是一种气死人的淡漠性多疑,这种淡漠,用耶稣昔日的慨叹来说是:“我可用什么比这世代呢?好像孩童坐在市上,招呼同伴说,我向你们吹笛,你们不跳舞,我们向你们举哀,你们不捶胸。”人向你伸出双手,但不是要拥抱,而是先要求你拿出证件和搜索票,可能还要求有律师陪同在场,像个法律知识够丰沛的老罪犯。

想想当年耶稣是怎么做的——这里选择耶稣,理由在于他(或他)可让我们笼统的视之为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人们不信的神”,之前的神没这困扰,之前人们好像人人家中都有一部详尽的神祇百科全书,还附有照片或绘图,因此,不管是宙斯、波塞冬、雅典娜或阿波罗,只要威风的现身就可以了,就算狡猾多疑如狐狸的奥德赛,也是初见面就匍匐在地泪流满面。有时人们像见了鬼一样躲开一个神,也不是因为不信,而是单纯的骇怕,或者是因为知道这个神“不是我们这边的”如日后法国的年轻知识分子说雷蒙·阿隆。当年希腊的人和神动辄打成一团,人神惟一之别是其结局,人会死(而且多半就死了),神不会,所以人可能只玩一次,神则可以重新启动再来如今天沉迷在线游戏的小孩,两者风险不同因此其心思和意义必然一开始就是完全两样的,深刻的东西只能从人这边看得到。

耶稣(多少)必须证明自己是神,程度取决于说服的是谁,像他的大弟子渔夫彼得便只一句话“我要让你得人如得鱼”搞定,有点像今天企业界高薪挖角,日后彼得果不其然成为基督教会的首任CEO,退休后还担任天堂的守门人要职。在耶稣短暂的“人生”中,博尔赫斯指出他并不使用也不信任文字,一辈子只曾在沙地上写过几个字旋即拭去没人知道写些什么,他用口语的演讲和辩论,有时温柔如和风,有时严苛如寒霜,也有狂暴尖利如冰箭风刀刺穿人的时候,博尔赫斯赞美他是个伟大的演说者,诉求的是一般平民大众,用的也就是一般大众公约数似的、大体能听懂的素朴语言,而其核心则是道德诉求和教诲。今天我们知道,在特殊(但反复出现)的某一种历史破败时刻,道德其实是一种强大煽惑力的民粹武器,重点不在其内容(内容通常只是流传已久、人人熟到弃之不顾的那几句箴语格言),而是当下历史现实包覆它的一层aura也似的神奇东西,灵犀般在说者和听者之间无声无碍的来回交流,把在场全部的人围成一个整体,让人像忆起什么也似的在泪光之中认出了彼此,发现了彼此共同的身份、处境和命运,个人的长串受苦经验成为集体所有,个人原来不堪忍受却一直以来只能忍受的不平也交付为集体所有,连同眼见耳闻乃至于更久远时间里那些已逝去者、已死亡者的全部苦难和不平云云。近几百年来,人们在其间意识到并试图援用的总是这样集体亲密凝聚所呈现的(潜在)力量,像马克思所指出的革命情境,接下来理所当然就是揭竿起义指向其共同的敌人或迫害者,但这可能不见得是其惟一的去向,甚至不是第一顺位的去向。要往这上头去还少一个必要的环节或步骤,得有人加以引导利用。汉娜·阿伦特说的比较对,她以为最先发生的是一种人彼此紧紧相依相靠、宛如物理现象的“温情”,并由此发展出一种“纯然的良善”,“那是人类无法在其他情况下培养出来的,这种温情同时也是生命力的来源,是一种只要活着便自然流露的喜乐,也就是说,对世俗所说的那种受侮辱者与受伤害者而言,生命之于他们就是完完全全的活在其中。”

耶稣选择顺着这道博爱的路走,让它往天上去而不是人间来,这是他旷野禁食的著名抉择,不要世间万国的荣华,不要像大卫那样做犹太人的王,而是“单拜主你的神,单要事奉他。”这个分别,依《约翰福音》,在他最后晚餐席上交待遗书的祷告里,已完全分离到彼此憎恶的一刀切开的地步,“现在我往你那里去,我还在世上说这话,是叫他们心里充满我的喜乐,我正将你的道赐给他们。世界又恨他们,因为他们不属于世界,正如我不属于世界一样。……我为他们的缘故,自己分别为圣,叫他们也因真理为圣。”

但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的是这一件小事,《马可》、《马太》、《路加》三福音书皆有相同的记载,可能发生在耶稣传道初期、会众才开始凝聚之时,遂带着浓厚的表演意味和我们熟悉的、形迹太露的小伎俩:“耶稣还对众人说话的时候,不料他母亲和他弟兄站在外边,要与他说话。有人告诉他说,看哪,你母亲和你弟兄站在外边,要与你说话。他却回答那人说,谁是我的母亲,谁是我的弟兄。就伸手指着门徒说,看哪,我的母亲,我的弟兄,凡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就是我的弟兄姊妹和母亲了。”

但这样的道德教谕,面对另外一种人就完全是另一种光景了,那就是掌权的、在上位的祭司阶层,那些也使用文字的人,也就是当时的所谓法利赛人、撒都该人。耶稣一生被迫和这些人交锋过几回,依圣经记载,每回都威风的赢了过关(然后趁机溜走),但仔细看,除了一个夜间私访过他、名叫尼哥底母的法利赛人心生犹豫之外,终耶稣一生从未成功说服了谁。这事有趣但今天来说很可思议,甚至是必然的。我们知道,所有掌权者永远无法抵御的便是一种绝对的、纯净性的道德攻击,一方面,他们够坏,一定存在着足够的贪腐败德问题,先打了再找目标一定来得及,也一定不冤枉;另一方面,他们无法把道德的某一面推到极致,他们必须面对现实的整个复杂纷呈状态,即便把问题只限定于道德层面,仍然有着价值和价值之间无尽的冲突、妥协和抉择,有着广大而且一言难尽的灰色地带,这是耶稣在言辞辩论的绝对优势,今天任何一个在野者都知道且充分利用的优势,就像雷蒙·阿隆说的,放手指责在朝者“没有成功完成一些没有人能完成的事业,或者做出了任何人都不得不做出的让步”,要解释清楚这个需要很长的时间和言辞,还要两造有足够的诚实、耐心、善意和风度,在彼此不信任乃至于恨意火花迸射的快速言语交锋中是一无机会的。

我们看中国汉代的国政大辩论《盐铁论》也是这样,场面上看起来,集中于道德诉求、什么问题都还原为道德问题的儒者占尽优势,懂得较多也给日后我们较多知识线索(专卖问题、货币发行问题云云)的桑弘羊反而显得左支右绌。桑弘羊的麻烦正在于他真的懂得比较多,还有他是实际负责作业的人。

《约翰福音》里有一则妇人行淫、依摩西律法要乱石打死的审判故事,众所皆知的,耶稣(就是此时在地上写下了没人看到的字)只以一句“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他”解消了此事——不实际从法律面探索带来进步的可能,比方说进入到犯罪的实际内容,反省罪行和刑罚之间的关系,以及律法条文的调整存废云云;也不从社会面寻求进步的可能,比方说性的问题、性别问题(行淫的男性要不要一并打死?)、家庭结构问题、传统乃至于社会风俗问题云云。这绝非苛求绝非异想天开,而是历史上人类努力抓住每一次机会、每一个悲剧会做而且已做的事,也因此才有逐渐文明的可能。耶稣魔术师般的手法,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来说是某种表演性的“道德柔术”,让人猝不及防,让人在当下呐呐无言,但你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

我们差可想像,言词上屡屡吃鳖的法利赛人、撒都该人内心一定是不服气的,遑论心悦他为神——耶稣处理他们的方式,从人的角度来看是可理解的,但若从大能的神的角度来说就真的很奇怪了,而且有点拙劣。

这种“道德柔术”往往会反噬回来,几乎所有的道德导师都挨过这个,而且通常最先来自于信了这些话的门徒,耶稣亦然——“耶稣在伯大尼长大麻风的西门家里,有一个女人,拿着一玉瓶极贵的香膏来,趁耶稣坐席的时候,浇在他的头上。门徒看见,就很不喜悦,说,何用这样的枉费呢?这香膏可以卖许多钱,周济穷人(完全一模一样不是?今天我们说:“可以给多少学童吃多久的免费营养午餐?”)。耶稣看出他们的意思,就说,为什么难为这女人呢?她在我身上作的,是一件美事,因为常有穷人和你们同在,只是你们不常有我。她将这香膏浇在我身上,是为我安葬用的。”

“因为常有穷人和你们同在,只是你们不常有我。”对道德柔术而言,这样解释是更好恶意攻击的目标,但我个人以为这是诚实、柔和、极好的一番话,感觉上比较像孔子说的,孔子一生比较喜欢把他的门徒提升向“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的深奥幽微处,不让话语,尤其是自己说过的话,硬化为格言乃至于成为神圣,因此门徒不会无限膨胀下去(耶稣动不动就一场演唱会五千七千人,依犹太人口的比例以及当时居住状态是惊人的),有意义而且肯一直留下来的学生甚至还会愈教愈少,也就成不了神。

所以终耶稣一生,他最多只能是个“在野的神”,这是比较容易完成的那半边,真正难的阶段还没到来,因此神的证明工作远远不到一半——真正的困难尚不在于数量(因为边际效益递减,的确愈后面的迷途之羊愈难抓),而在于往下去你非得碰到价值和价值无休止的冲突并且非得设法解除(真正解决是不可能的)它不可,尤其你愈高举这半边,就愈难不冒犯不牺牲另外那半边。我们就以公平这事为例,作为一个在野的神,你只需要严正指出人间不公义何在可能就够了,但要做一个全体的、完整的神,你就无可逃遁得正面响应“什么是公平”这样的终极问题了;换句话说,人间处处存在而且时时发生的不公义,之前是神最容易证明自己的遍地花开机会,如今却成为焦头烂额得一一堵塞的信仰漏洞,伟大的拯救者一夕变成怠惰无能的管理者。这当然不可以只一句“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就说完,也不能只是个人高洁人格的展示而已(我们说的是神,不是社会遴选好人好事代表),甚至捐出一条命钉十字架很抱歉都不够(尤其当他真的是个神时,既然不存在死亡,没有那种人面对一切消亡和全然黯黑虚无的恐惧,不过就像蚕的蜕皮过程而已不是吗?)。在这里,耶稣的教义便得正式面对他自身的慷慨主张了,也就是他没事就要拍胸脯讲一次的“不放弃任何一只羊”的譬喻(也许对彼时年轻、只行于大罗马帝国边陲又边陲小地方的耶稣而言,这原是一个遥远、安全、不须忧虑支票兑现日期,因此可自动蒸发成隐喻的承诺是吧),全体的人,而不是某个特殊身份、血缘、福分的所谓“选民”,这两者不共容,包括语言形式和道德意涵。由此,原来那种情人私语一样、直接触碰内心的个别道德教谕不能用了,或至少必须退居一隅,道德必须在矛盾冲突且无选择的普遍层面之上,首尾一贯的、讲得通而且人人有位置可实践的建构起来,接近于某种道德原理的发现乃至于某种“道德立法”,这同时是一个高度理智性要求的工作,要仰赖更多的知识学问,要能心思澄明的思索,逻辑比情感更重要。日后圣奥古斯丁(当然不只他一人)做的就是这个工作,他处在一个基督教义全面掌权却又出现首次大型“执政危机”的关键历史时刻,彼时北方蛮族铁蹄入侵罗马帝国覆亡,神在哪里呢?神为什么不救我们?神为什么允许黯黑的势力获胜?虔信的人何以被杀戮?贞洁的人何以被侵犯?公义如何而且究竟要到何时才完成?圣奥古斯丁比较少人阅读但内容比较硬比较带种的名著《天主之城》,便统计学般罗列了彼时他耳闻眼见的一个个负面个案,追踪他们解释他们,拉长果报的时间,试图重新把当下的灾变和永恒的公义联系起来,重建一个没有公义瑕疵的天主之国。

是啊,万能的、连人心都能改变、什么都阻挡不了他的神,为什么不直接取消灾难?为什么不就把我们每个人(尤其蛮族)变好一点?为什么不把天堂造得大一点,好让所有人都住得进去?——尽管缺乏官方的实际数字,但基督教的天国感觉上远小于地狱,而且更糟的是景观空空旷旷的,不像地狱挤满了人。我们从但丁《神曲》看到的也是这样,但丁认得的乃至于知道的人十之八九都居住在地狱。今天,如果一名执政市长胆敢让他治下城市呈现这样极少数人住超大坪数豪宅绝大多数人挤小贫民窟的可厌景况,就算不被判刑,也一定被轰下台来不是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回过头来说,耶稣呢?耶稣怎么想自己的身份?他有没有试图证明(或至少揭露)自己是神?他是人装扮成神的模样(可以是高贵的理由,也可以是让人不齿的)?还是一个甘于只被当人看当人对待的神?抑或他的一生是一个人缓缓发现自己原来是个神的过程?——这个不可能有终极判定、只能盍各言尔志的问题,至少对我个人非常非常重要,关乎要不要信任他乃至于理解他话语的方式。

当时有一个暧昧而且凶险的现实背景,那就是一旦耶稣亲口讲出他是神,那就跟他坦承自己杀人强暴贪污或窃盗一样,当场就罪证确凿了——终耶稣一生,至少有一次亲口说出他就是神,就是传说中的基督,那是在他被门徒犹大出卖、押往公会受审时。有意思的是,耶稣从头到尾行使缄默权,什么都不回应,因此他此刻坦承自己是神,毋宁只是要结束这纷扰的一切,慷慨赴死的意思,是神也通,是人也通。

基督是弥赛亚、救世主的意思。事情大致是这样子——历史境遇悲惨了些的犹太人,至少从亡国的“巴比伦之囚”时开始,更不断梦想哪天会有个天降的救世主来拯救他们,苦难加上漫长且缓慢如刀割无计可施的时间,尤其还有以赛亚、耶利米、以西结、但以理等一长串旷野先知肆无忌惮的幻境和狂乱语言加持,这个想望中的弥赛亚遂从无到有,从概念到实体,像小说人物般逐渐结晶出来鲜活起来能动能跑,有造型,有血肉,有来历,有到来之前的诸多征兆,甚至会做什么事,会讲什么话,会在哪天碰到谁,会受什么伤害及其受创部位,乃至于最终的结局等等什么都先知道了;换句话说,远在耶稣之前,基督其实已完全造好了等在那里,这是一个集体的梦境暨其创造成果,惟一悬在那里的只是得把某个“人”给塞进这个空位。因此创造同时,也开启一波集体寻人活动,稍微像回事的人物都得比对并查看证件,你究竟是不是他?耶稣稍前的施洗约翰就是这样,但约翰明白否认了(或说拒绝了),他说还有个更大的要来,这个更大的会用火而不是用水洁净世人。不仅否认,还再添加上一笔描述。

受苦的犹太人急着找神,另一面,那些跟异统治者结合、掌权过好日子的犹太人更急着找出这个神来,因为你们的拯救得胜意味着我们的毁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所以耶稣才出生便先伍子胥般害死一堆人,希律王把境内两岁以下的小男孩全杀光(也就是说,耶稣那个年次的男性犹太人基本上只剩他一个),这也被看成是照剧本来,是先知耶利米写的:“在拉玛听见号啕大哭的声音,是拉结哭他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

所以神还是可以杀的,就像有个坏心眼的人类学者计算之后告诉我们,古埃及人相信猫是神,但依照猫的繁殖力等比增加,为什么尼罗河流域没有装满猫让人无立锥之地呢?答案是大部分的神都被杀了,尤其是它们还小没抵抗力时。

在这样二志但同心的地毯式搜索之下,又发生于当时这样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他人所有事情”的极透明小世界里,是人是神,言语便不得不高度的暧昧、隐晦并充满策略考虑了。但我们看耶稣最重要的道德教诲,也就是著名的“山中宝训”,其中最严厉的要求从“论施舍”这里开始:“你们要小心,不可将善事行在人的面前,故意叫他们看见,若是这样,就不能得你们天父的赏赐了,所以你施舍的时候不可在你前面吹号,像那假冒为善的人,在会堂里和街道上所行的,故意要得人的荣耀。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们已得到了他们的赏赐,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作的,要叫你施舍的事行在暗中,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这个行义如同照相机底片、一曝光就等于毁了没有了的根本精神,顺此在“论祷告”“论禁食”一路贯穿下去。

所以说,一个神会要说自己是神,暗示或证明自己就是神,还是很奇怪同时很不入流不是吗?除非你愿意相信虚荣是神完全独占的特权,不容人欺犯并分享一丝一毫。正确的讲,山中宝训只能由人说出来,只有当它是人对自身的严格道德命令才成立、才有意义;如果是神的话语,那就成了一出可笑而且还有点可鄙的闹剧了,他不能就拯救我们吗?修理汽车的工匠会要汽车(就算它其实是变形金刚擎天柱大黄蜂)感激他膜拜他每天不停的赞颂他吗?因此也许带点附会,我们也注意到耶稣用的是“你们的父”“你父”,人是造物,都是神的儿子,耶稣和任何人一样而且平等,上帝不是只他一个儿子一脉单传。

这让我想到格林《文静的美国人》书中那两句战火迫近、死亡就在眉睫之前的对话:“你不觉得没有了上帝,这一切全都没有意义了吗?”“刚刚好相反,我常以为有了他,这一切才变得一无意义。”

终极的说,我以为道德是全然的人间之事,是人后来(如果真有创造的话)才发现的东西,不只因为道德是世界已然存在之后才展开的无尽联系拮抗关系的发现和主张,而是因为道德只能生于并存在于“有界线”(借用翁贝托·艾柯“生命是从有了界线开始”的用词和意义)的有限主体。无限没有挤压,没有紧张,没有那种大家困在一起谁也无法逃逸的处境,道德既不需要也无从生成。这正是人的特殊处境,他不同于神,他是有限的;也不同于其他鸟兽虫鱼,他时时察觉到自己是有限的。这个界线的最根本一点就是死亡,死亡被人真实的、不可逃遁的、刻骨铭心的意识到,连同跟着而来全部的毁坏、消亡和虚无,死亡的威吓不只是一己的肉身而已,还推及所有一样有限存在的他者,包括你珍视的也包括你憎恶的,也就包括了所有长短、厚薄、明晦不同的情感、意义和价值。如此,幸福不再像古希腊哲人想的那样是一个浑圆、完整、通体发亮的不假思索好东西,真要说起来它毋宁更接近一束惊心动魄穿透过裂缝的光;也就只有在我们认出了一己肉身和价值、情感、意义之间的裂缝,道德才不等于秩序,才远远超越了秩序。我们对道德的服从不等于对秩序的顺服,事实上,更多时候我们对道德的服从是以某种对秩序的叛离姿态出现,就算在平顺的时刻,我们仍时时感觉其中有着不屈不挠的英勇成分,如隐隐跳动的血脉,所以孔子也谈刚强(相对于基督教把刚硬视为大恶),还有人不无夸张的这么说,“你要做个好人,首先你得是个英雄。”

神不需要这些,也无从体会这些,就算他化装成人或居住在人身体里面来“体验人生”都没用,他没有死亡没有丧失没有真正的恐惧和希望,最多只是身体神经系统的当下痛觉而已,这仅仅到达鸟兽虫鱼的层次。事实上,我们看圣经四福音书对耶稣受难这段经过的描述,你可以打个电话去问问台湾白色恐怖的受难者老先生陈明忠什么才是酷刑,遑论中世纪基督教掌权之后,他们是怎么专业的、技艺精湛的对付那些不相信或说他们认为不相信神的人。如果这一切要对耶稣自身有意义,要不流于一场感人肺腑的假戏,而耶稣又非得是神不可,那只能在这样的状况下才成立——耶稣必须完全忘记自己是神,或者耶稣必须是一个不相信自己是神的神。

我仍然觉得《马太福音》(四福音书最好的一部)里最后的祷告是真的,那样近乎绝望的悲伤也是真的(“我心里甚是忧伤,几乎要死”),他问大恶为何长行于地上也是真的,叹惜耶路撒冷眼前脆弱的繁华也是真的,神没有这样的悲伤和疑惑。

然后我们单独来说一个人,使徒保罗,耶稣死后才亲自收服的门徒,是门徒中最异质的人物,也是最关键的一个。保罗是真正把基督信仰国际化普世化的一个,甚至有人不敬但不无道理的以为,今天这个基督教其实应该称之为保罗的基督教。保罗同时也是我的老师小说家朱西甯最尊崇的使徒,他年轻时惟一为自己取的英文名字就是Paul,属灵的名字,深藏不用。

保罗原名扫罗,他是犹太人没错,属便雅悯支派,但却是个罗马化了的犹太人,有着其他门徒所没有的学识、阅历和视野,以及日后传教非常重要的,罗马公民的身份。他原是迫害基督徒的狂热分子,第一个殉教者司提反被暴民用石头打死,扫罗便是带头者,他还和官方联合,带人四下冲入教会、冲进信徒家中抓人,是纳粹党卫队那样的人物。然而事情很戏剧性的就发生在他威风凛凛前往大马色持续扫荡信徒的路途上,忍无可忍的耶稣以一道强光的神迹模样从天上下来,质问他:“扫罗扫罗,你为什么逼迫我?”仆倒在地的扫罗眼睛因此物理性的瞎了三天,也不吃不喝三天,三天后宛如大梦初醒的迫害者扫罗,依然狂热、勤奋、不畏生死(自己与他人)而且仆仆风尘,但人生从此正正好转了180°,就这么成了使徒保罗。事实上他走得更远了,《圣经》后头附有一纸保罗三次出海传教路线图,足迹地毯式踩遍今天土耳其、希腊和意大利半岛,还包括黑手党的家乡西西里。

这阶段,基督教所有有意义的变革和进展几乎全由保罗一个人完成,他不仅三次领先跨越国族地理界线,还领头跨越了更麻烦的国族文化、习俗、情感和知识界线,其中最具超越性的成就有二,一是他几经辩论(可想而知极激烈甚至危险),相当程度解除了传统犹太律法对外国外族人皈依所形成的障碍(比方说男信徒是否一定得行割礼挨这么一刀);其二是他做了耶稣没做的事,使用文字书写不辍,从《罗马书》一路写到《腓利门书》,也就是说,今天我们看到的《新约圣经》有半本是他写的。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注意到,剩下那半本要不是传闻记叙就是神秘预言(由负责幻觉的使徒约翰主笔),真正严肃讨论教义、探索信仰核心的,说穿了就只有保罗一人。这是基督教“有学问”的开始,让知识分子乃至于过去现在未来的人类思维、知识成果进入基督教并持续对话成为可能。保罗的书写,尤其是《罗马书》所揭示有关恶的起源问题(不来自至善的神究竟来自哪里?)、罪的问题、人类自由意志的问题,以及因此而来最终真理的绝对存在暨其判定如何可能的问题,贯穿的已不只是几百年后的奥古斯丁了,直接就抵达康德。换句话说,就算没有神、取消掉神,保罗的探索依然成立且深富意义,答案也许千创百孔了(这样的问题,谁的答案不千创百孔呢?),但问题仍然是真的,思维的线索也仍然有效而且珍贵。今天不可知论、无神论的人如你我,省视我们自己当下的处境,不管讨论的是迫切但辽阔的道德伦理疗愈,或迫切且现实的民主社会建构,一样迟早要碰到这些问题,困扰保罗的一样困扰着我们。

但不得不说的是,我个人对保罗有某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我不太相信这样狂热的人,不管是之前的大数扫罗或日后的虔信保罗,尤其害怕人可以一夕之间由扫罗变成保罗,更换信仰和更换手套一样快。我只能试着从另一面来想,如果这一切全是真的——耶稣若不是采用这样化成一道光的戏剧性压倒方式,他还能怎么样说服保罗?

用保罗熟悉的方式、在保罗熟悉的知识战场开打,看起来是毫无机会的,我的意思是引证历历的论理、有条不紊的演绎剖析,调动各种学问的雄辩云云,就像人的苏格拉底那样来,输的人九成九会是耶稣,耶稣这上头的学养明显远不如保罗。倒过头来问,事情就大白天一样清楚了,我们手中有数不清的如此例证,而且此时此刻还在我们眼前此起彼落的发生增加中,保罗绝非个案。这些年来,我们任谁都一再看到了不是吗?台湾的神人法师充斥,用“卑之无甚高论”已完全不足以形容他们实质内容的贫乏、陈腐和胡言乱语,即便最正派的谈及道德教论,也就是父慈子孝安贫乐道这样介于街巷格言俗谚到打油诗之间的东西(你随时可在早餐红茶店或人家门口春联读到),他们究竟是怎么说服那一堆长跪前排不起、专注屏息聆听的现代知识分子的?有哪些是这些人读初中之前不知道的?有哪些换由父母、老师或行政院新闻局来说是不让他们嗤之以鼻的?因此,有奇特说服力的一定不是言词内容,而是某种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某种有仙则灵的东西,这也就是保罗所说的,“因信称义”,某种光、某种强大的力量唤醒了、装填了、更新了所有长睡不起的语言;相信在前,而且必须在前,信了,语言便从固态融解为液态(有看过《终结者》第二集精彩的液态金属人吗?),语言的裂缝自己会接合起来,语言的伤口自动痊愈,关键性断隔如大峡谷跨不过去的地方有神伸手接引,浑然一体全活过来了。

因信称义,奥古斯丁的解释是:“我相信它,不是因为它悖理,而是完全因为它悖理。”

我们所知人类历史里最极致的时刻之一,不幸也是其极恶的样式,莫过于二十世纪初年的德国。那原本是德国哲学思维的最高峰时日,当时德国的知识分子可不只是普通的有学问而已,而且精密幽微到令人不耐,更麻烦是个个高傲顽固自恋,但你如何解释他们可以一夕间降服在一个粗鄙、脑子不清楚而且还其貌极不扬的希特勒脚下?像海德格尔这样的哲学家而且当时还是弗莱堡大学校长可一夕间化为“领袖”的猎犬?他们是否也看到了某一道光模样的东西?

先一步离去、没经历纳粹这一场的韦伯看起来说得对,知识的进展,理智能力的提升,并没让人更坚强也更懂得怎么“生活”,事实上,极可能还更脆弱更时时处处是疑问是裂缝。韦伯引用过托尔斯泰的这一番话:“学问没有意义,因为对于我们所关心的惟一重要问题:‘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该如何生活?’,它没有提供答案。”但知识分子的困境应该不止如此,我们说过,他的更大困境有很大一部分正是来自于理智本身,肇因于人类理智的特质,那就是理智发现问题的能力远远大过于它解决问题的能力。他也试图提供答案,还博学的知道他人提供的诸多答案,惟糟糕的是,他更容易在这一个个答案(包括自己和他人的)找到倍数的疑点,还时时感受答案和答案之间的矛盾撕裂力量。所以渔夫彼得察觉不出来的,保罗察觉得出来;渔夫彼得认为是天上地下完整真理信之不疑的道理(彼得惟一一回的鸡叫之前三次不信是因为怕死),保罗无法这样子就被说服。保罗需要更强力、更一击打碎他理智的东西(或如奥古斯丁所说,完全悖理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神迹,因此耶稣以人的模样、人的话语就带走了彼得,但得以光的奇幻模样、神的威吓语言(没讲一字一句道理)才镇压得了保罗。

因信称义,龟毛的知识分子比寻常人更需要神迹,因为“信”才是关键才是一切的前提,得有个特别的钥匙打开它。这说起来有点背反常识,但可能是真的。或者我们这么说,对比方说我父母,乃至于我祖母外婆那一辈的人来说,他们本来就活在处处是神或神无所不在(这两者不需分辨也随时可相互替换,多神一神不会是困扰)的世界;他们本来就是信的,直接可以进入到信仰的话语里头,因此他们其实并不特别需要神迹,要说神迹那满地都是,如果觉得还不够,他们每天每时通过传送添加(小学课本说,王伯伯咳出鹅毛般的血丝,后来变成了王伯伯吐出一群鹅来),也不难你要多少神迹就有多少。但知识分子不同,他还站在门槛外头,他必须先决定信与不信,这几乎意味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看事情想事情的生命方式,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韦伯说信仰必须“牺牲理智”,至少必须放弃理智判断真伪、是非的最主体也最沉重任务,让它屈从信仰底下,降格担任信仰的谋士、发言人、广告商等等服务工作。因此在信之前,也就是理智的判断任务还没被取消之前,信仰世界里的话语道理“暂时”还无法被聆听,也无暇聆听,这一刻,他的心思严重集中于惦量神迹的真伪和分量,多疑但期待被说服。多疑,是因为理智的判断还残存着,甚至还察觉出这极可能是它最后一次的任务;期待被说服,是因为理智的判断工作实在太沉重了,一直是人生命中最想卸下的重担。

所以说就不奇怪了,我回忆我祖母外婆她们去了佛堂寺庙回来,很有趣,她们津津谈论的不是什么神秘的体验,反倒是正正派派的佛经佛法内容和做人做事的道理,好学的小学生一样努力想弄懂这些话语的教训,把它们拉回到自己可实践的生活之中;但算不清有多少次了,我置身在当代知识分子的此类聚会中(反正话题迟早不是健康养身就是鬼神,而且通常这两者会合而为一),却永远像置身于降灵会中,一晚上就是循环式的神迹、神通和各式各样又来了的灾变预言,属基督的不谈圣经,属佛的不说佛经佛法,不是不谈,是完全不谈,既没兴趣也不知道(阿难是谁?),偶尔他们也奉(法师或神人)命抄经解厄,但完全不理会经上跟他说什么,我曾试着问过一名才抄写金刚经七遍的硕士级年轻知识分子有何心得,他惊恐犹在的告诉我,金刚经“太厉害了”,他几乎无法负荷,他抄写每一字每一句都“头痛得要裂开来”——

神迹,这绝对是神迹了。

依《圣经》,或说依马太、马可、路加和约翰这四个虔信者的记载,耶稣生前是行过一些小小小神迹的,最多用在医生或急救人员的CPR工作(最成功一次是把拉撒路给抢救回来),然后是赶鬼,这两样几乎就是日后神人证明自身的最起码要件。比较特殊且带点幽默的是,耶稣曾把水变成酒,还有《约翰福音》里耶稣忽然乘兴表演了一下,踏着海水直接走上信徒的船,暴风巨浪的大海上踽踽而行画面非常漂亮。对了还有更著名的一次(有说还有另一次),他只用两条鱼(两条大白鲸莫比迪克?)和五张饼为食材,做成了299吃到饱的自助餐,喂饱了整整五千个人还剩。今天台北市有家早餐店就叫“五饼二鱼”,老板当然不是耶稣,耶稣最多只是荣誉董事长。

医生、急救人员、心理学者或催眠师、冲浪者、以及厨师——我这不是科学式的想化神奇为腐朽,认为所有的神迹神话都只是某种变形,可还原的用科学来解释。我的意思是,不管它们是否神迹,今天,我们用比较素朴不骇人的形式,通过每天每时正常工作的专业人员,大致也能完成一样的结果(治好病或酿成酒云云)。因此,至少对今天我们来说(人不靠神迹就能飞上天的时代),这一长串神迹的动人之处显然不在于其效果,而是其形式,它们是某种巨大不思议力量的象征和证明,我们对这样的力量有更高的期盼和已想到、没想到的更广泛用途(还是很奇怪为什么神就想不到?),连扛六期的明天大乐透号码、哪天不知道哪个器官会冒出来的癌细胞、下一次的总统大选、地质学者告诉我们一定还会再来的大地震——

几百上千年来,其实很多人早就注意到神迹的如此“大小尺寸”问题,比方写福尔摩斯探案的柯南道尔爵士就是其一(后来以一个沉迷神秘学的寂寞秀斗晚年告终),疑惑而且可惜为什么如此伟大的力量总是浪费在如此不相衬的小事上?为什么在奥斯维辛、在一次大战如杀戮炼狱的壕沟中、在广岛长崎核弹一朵大毒蕈爆发开来的时刻、在我们才经历的“9·21”瓦砾堆里,我们能依赖的像打回原形般只能是人最简单直接的善念,以及我们拼了命但知道不会有多少成效、救不回几个人的绝望救援?究竟是神迹的能力有限还是不愿(说不清楚哪个更坏)?——这很快变成一个毫无交集、毫无意义的讨论,未来无穷远,希望无限大,“在永恒面前,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呢?”无限大一出来,还有什么数有意义可加减乘除呢?我大致知道每一种可能的解释,我不愿在此一一重述,是因为依我个人看法,没有一种既有的解释方式不残忍、势利、自私而且像是风凉话(你要为神迹辩护,便只能相信这些受难和死亡是应当的、或必须的、或不得不的),但的确有效,对那些用一己无尽的欲念和希望撑起神迹的人。

耶稣自己怎么看神迹呢?耶稣曾经这么回答前来试探此事的法利赛人和撒都该人:“晚上天发红,你们就说天必要晴,早晨天发红又发黑,你们就说今日必有风雨。你们知道怎么分辨天上的气色,倒不能分辨这时候的神迹。一个邪恶淫乱的世代求神迹,除了约拿的神迹之外,再没有神迹给他看。”

耶稣的暧昧可能有不得已之处,倒不像后代神人的故弄玄虚,他不能承认自己是神,也就不能承认自己能行神迹,这等于是认罪的间接证据。麻烦的是,依圣经记载,会治病赶鬼的不只是神,某些坏蛋术士同样做得到,不足以放心用为神与人之辨;更麻烦的是,耶稣自己还预言他日会有假基督、假先知的出现,一样可以“显神迹奇事”,他叮嘱我们要小心不被迷惑,却没告诉我们该怎么辨识真伪,比方说真的会在胸口别朵玫瑰花或说出“窗户向哪开?”“向南开。”之类的通关验证密语,果不其然,中世纪教会争权夺利,假基督假先知的帽子满天飞,奉主耶稣之名成了标标准准的大泥巴战。

耶稣取用旧约约拿的神迹,可能只是着眼于约拿曾在大鲸鱼肚子里没被消化的住了三天三夜这桩奇事,据我们所知,除了后来小木偶皮诺乔的意大利木匠老爸爸,只有他这样。但约拿的故事有趣极了,他其实不是不信神,只是拒绝了神的征召,要他跑一趟尼尼微去向行恶的人们预告四十天后的大灾难,遂被神天涯海角的通缉追杀,偷渡出境还是被吞入鱼腹,这才屈服了事。相较于非预言、非帮你算命不可的术士先知,约拿这个人类历史上最心不甘情不愿的预言者,居然还是把尼尼微人吓得集体忏悔自新,也让神“后悔,不把所说的灾难降与他们了”。本来这样就Happy Ending了,但偏偏有个不高兴起来的人还是约拿,这家伙预言之后居然在城外搭了个棚子(神也无聊到动用神迹长出一排其高无比的超级品种蓖麻帮他遮阳),好整以暇的准备欣赏神大成本大制作的灾难片,却因此落了空,还背上个预言不准的职业性恶名。不同于后代预言家的找尽说词甚至倒过头来要我们感激他窥破天机攘除灾难,光棍的约拿选择找神吵一架,大意是,会要有灾难也是你搞的,食言取消灾难也是你搞的,干吗要我神经病一样白忙这一场呢?而且我早就料到你是个慈爱的神,你事到临头一定会后悔收手,所以当时我才逃命躲开此事,现在你杀了我吧,“我死了比活着还好”——

一两千年来基督教会总粗鲁的把约拿只当个展示神迹的平台兼反派角色,没怎么把他当个完整的人看,但我个人满喜欢他的,每读一次《约拿书》总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以为基督教的各式神迹说帖,再没有一个比约拿的故事更精彩、更深刻,还诚实不欺。

约拿至少给了我们极重要的一点启示——相不相信神,和要不要屈从于神,可以是不同的两件事。

人真正自尊自大的历史时刻已完全过去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把人认为自身所处的宇宙位置画出一道曲线,我们已过了曲线顶点折返回头。我们被迫(当然是被迫的)稍稍压低自己,改用比较平等也比较平实的视角来看待其他物种和万事万物;我们更知道了自身的脆弱,不只是身体,还包括理智、情感和所有能力,每一样都在进展中留有无知无能的处处空白,每一样都不具有无限延展的能力,甚至此时此刻我们都已看到了、触到了它们的极限右墙。比我们大的东西真的太多了,光是我们已发现的空间大小和时间长短,就跟我们的存在完全不成比例,而且任何脑筋清楚的人都晓得这没有假以时日的问题,这是我们存在的最基本真相。但我们又渺小、无知、脆弱回来,毋宁是一种庄严而步步踏实的自省自知,而不是返祖的掉回去最原初的蒙昧状态(太过度的自伤自怜的确有这个风险),我不以为人的这一趟历史只是《圣经·传道书》哀叹的“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或像某些宗教虔信者或假充世故有生命智慧的懒人用嘲笑语气“看吧——”的徒然忙乱一场。历史的代价这么大,我相信人认真的挫折和失败是有意义的,而且非取回意义不可。

最起码,当我们再打开《创世记》首页,再重读这段其实是让我们犯错无数的文字:“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今天我们不再以为这是真的了,我们不拥有也没要管理一只飘飘飞在我们眼前的纹白蝶,我们宁可相信生命自在自由无所隶属并努力要让自己做到这样,不因为这只蝴蝶(或说这个庄子)很小,活着的时间很短而且一捏就死去。甚至,我们不再认为自己是最完美的生命形式,纯粹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有太多生命的构造,或比我们更精巧,或比我们更简捷,或比我们更美丽,或比我们更坚固,或能看到听到感知到我们毫无办法的东西,或能深入并安居于我们去不到活不了的地方。更加确定不移的是,我们今天所担惊受怕如乌云罩顶的各种末日劫毁,我们知道仍会有诸多物种将安然渡过去,届时又是谁管理谁呢?除非我们指的是理智的能耐,这让我们意识到死亡、展开思维并持续折磨我们令人咬牙切齿的古怪能耐,这倒真的是我们无与伦比的。

这是人真真正正、确确实实的进步——我难免会这么想,如果我们都学得会和一只蝴蝶如此相处,神是不是也该学着或早学会了跟我们如此相处才对?他有的是时间学不是吗?

一种纯粹的强大力量,一种对你而言不可能对他完全可能的所谓神迹,如果不是更人道、更温暖、更公正、更讲理、更睿智,我们为什么要屈服于它?我们不是更该刚强起来抵抗它,或至少像约拿一样抵制它躲开它不是?——生途悠悠,这一路上比我们力量强大的东西太多了,包括执政党,包括你的老板,包括一个个不学无术的立委,街上拳头如砂锅大的流氓混混,乃至于家里野蛮的老婆和儿子女儿,还有那个阴魂不散如诅咒的董氏基金会,你一一屈服那还得了?那你成了个什么样子了?

还是理由如此幽黯如此自私?——只因为这神迹单独向着你来,莫名其妙只告诉你一人大灾变大地震袭来的讯息,让成千上万人蝼蚁般死去只选择让你或你们这区区几个人获救?死生事大尽管如此,但这一刻难道你都不会好奇,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某些我心知更好更有价值的人?我会是所多玛蛾摩拉城如罗得家惟一的义人吗?不高调也不特别伟大,我们回头来想平常我们人是怎么做的,沉船时刻,仅有的几个救生艇位置,我们会让予老人小孩;火灾现场,救难人员一样也总是优先抢救老人小孩,对我们人来说,这老早已是灾变时的SOP了,神不知道吗?

无神论的约翰·列侬曾建议我们想像一个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的干净世界,但我自己更喜欢的是博尔赫斯更温暖容易懂的想法。博尔赫斯以为天堂和地狱是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并顺着宗教者的描述把它们分别解释为永恒的奖赏和惩罚,如此,博尔赫斯平实的说,他好好回想自己这一生所做过的事,有好的有坏的,有做得对的也有做错懊悔的,但这些小小的、有限的善和恶,没有一个有资格能得到永恒这么大的奖赏,倒也没有一个糟糕到应该遭到如此无止无休的酷刑惩罚。

今天,很多国家很多地方已废除了死刑,所谓的无期徒刑也不真的是“关到死为止”,仍有一定程度条件的释回可能;更重要的,我们人的审判惩罚系统不再以报复来作为公义实现的核心思维了,剥夺一个人的人身自由,让他隔离于正常社会,较多着眼于对一般人安全及其权益的维护。因此,几乎没有受刑人还得在服刑期间同时还附带人身酷刑,诸如用不熄的火二十四小时的烧烤云云。像新加坡仍坚持保留有限程度的鞭刑,已让举世哗然并抗议不是吗?

宗教者没告诉我们,这几千年下来神有没有进行他必要的狱政改革(保留这一处所在,其实是对神的慈爱、公义和睿智等每一面都是最大的污蔑);但可以确信的是,就算仍有一个远比最早汉谟拉比法典还落后还野蛮的地狱,跟博尔赫斯一样,你和我都不会到那边去的,再糟糕的法官都判不下这样的刑罚,何况是神。

我喜欢并且不止一次引述博尔赫斯这番话,在于他确确实实的把我们拎回生命现场来,生命是真实的,而且是扎实的厚重的。我们或许也会像喝了酒的李白一样偶尔心生某种夸大的、膨松如浮云、让我们自己暂时沉酣其中的嗟叹哀伤,但我不相信有任何一道强光可把生命化为乌有,有任何神迹任何巨大力量可瞬间否定掉我们几十年倾尽自己的理智和情感、一点一滴生活过来这一切,这都是你在时间里一再确认的。如果你去问卡尔维诺,不爱夸张更从不逞豪勇的卡尔维诺会告诉你,即使在死亡面前也不该让人如此诬指自己。卡尔维诺在他最后的作品《帕洛马尔》的最终章“33.3学习死亡”里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是由他的一生,以及他生活的方式所构成,这是谁也无法剥夺的。任何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总是由他的痛苦所构成,如果有人试图剥夺他的痛苦,他也就再不是自己了。/因此,帕洛马尔准备要当个满怀怨气的死人,不愿意顺服于永远固定不变的刑罚;他也不情愿放弃自己的任何事物,即使那是一项负担。”

我们都是由我们的一生所构成的,这一点我们自己了然于心。

人曝晒在无止无休且大小不等的偶然和意外之中,绝大多数如中微子般不知不觉穿透过我们不留痕迹,也会有不幸的一些会带来伤害甚至是致命的,但也有那么几个,我们可以伸手抓住它,放入我们的生命里头,顶多像我们生命大树的一次健康枝桠嫁接,带进来新的、异质的元素或基因,促成我们新的变化新的可能,这其实是一次又一次的。也就是说,启示从不是一次完成的全面替换,不是人生命的连根拔起,那就不叫启示了,而是暴力入侵的统治,甚至是某种可怕的附体。从形态学来看,启示是局部的、点状的、不偏不倚击中你要的、想望的、日日苦恼不得其解的那一个点,它只能在你生命里头才成立才能进行;启示甚至只是催化性的,真正反应的仍是你长年累积的既有生命材料;所以启示还是不统一的,因人因时因当下情境完全不同。当你自身不存在,你无法承接到它,更遑论安置它消化它利用它。《圣经》全书最糟糕的篇章便是约翰写的《启示录》,用博尔赫斯的口吻来说,这是一部了不起的幻想小说,你也可以同情书写者本人,他必定承受着巨大的苦难、不平和愤怒,内化成强烈报复的极不稳定心理状态。

因而,当耶稣说除了约拿之外再没别的神迹,也许他有更正确更光朗的意思——我们软弱的人,难免会震慑于某一道强光,某一个扑面而来的巨大力量,屈服在死亡的威吓面前,但神会不知道那样情境下的忏悔自白总是短暂的、委蛇的、自诬自陷而且很容易翻供的吗?他这样一位经验丰硕又自由出入人心的审判者会不察觉如此简单的蹊跷吗?

我喜欢耶稣不用神迹来吓我们压服我们,但北美纳瓦霍人有关神迹的传说也许更好——纳瓦霍人基本上害怕所有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把巫术视为全然的恶,他们以为在人抵达今天的第五世界之前,所有的活物都拥有这样黑暗的力量。改变这一切的是他们伟大的导师“变化之女”。变化之女之于纳瓦霍人的意义,相当于摩西加耶稣之于以色列人,她比耶稣做得更多更实际,她分别氏族,建构人的家庭和社会,教导他们种植玉米,并传授所有抵抗罪恶治疗罪恶的美丽仪式,让族人可以和“美丽”(纳瓦霍人称之为“荷佐”)合而为一。而变化之女最后也最彻底的一项作为,便是清理掉人间所有的巫术,因此,她无私无情的放逐自己的养父母也是纳瓦霍人的亚当夏娃“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把他们连同两只狼驱赶到“日出之处以外的极东之地”,然后她也放逐了自己,并带走所有也拥有小小超自然魔力的其他活物,把干净的大地留给开始繁衍建构起来的纳瓦霍各部族。纳瓦霍的神话说:“至此,所有的超自然力量不复存在于地表之上了——”

可是为什么仍有黑暗力量不时袭来呢?——纳瓦霍人把缺口归咎于“第一个女人”,这个可怕的养母,在走上放逐之路时只有她像罗德之妻一样回头,不是深情款款的凝视,而是撂下一段诅咒的狠话:“我必将让这些人再次生活于肺疾和病痛之中,我也必将死亡送返此地——”是的,差一点点,总是就差这么一点点就成功了。

这才是我喜欢的神的模样——如果有神,我相信一定是变化之女这样的神,她用人的方式对待我们教导我们,给我们的是在这人间可存留可学习可生长的东西;她自己也像人一样辛勤工作,不想用特殊的方法证明自己更不觉得为什么要证明自己,而且她还会离去,不是这样吗?

附记:定稿2009.10.19,恰恰好就是某一神迹预言一个“震中在台北市、规模大于‘9·21’、地壳从‘总统府’裂到市议会的超级大地震”次日。此刻天朗气清,窗外人们活动如常,几百万人显然不知自己才躲过一次浩劫,幸哉!一定是另一个神迹发生了,恰恰好抵消了原来的神迹。如果正神迹和负神迹可以这样加起来等于零,像基本力学那样,那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