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播

近年来最受欢迎的电视影集当然是CSI科学办案,兵分三路,我自己一路看下来,最好的仍然是赌城拉斯维加斯夜班的这一组人,很可惜死的死逃的逃,最好的那一批人已离散,最幸福的时光也已随黑人华瑞克的死去不复返(当然,现实的理由可能是饰演华瑞克的该演员惹祸不断,包括藏大麻、动手修理狗仔记者云云,依我个人的看法,其实都是挺正面该被褒奖加薪的事不是吗?),如今新人新政,接下来如何仍在未定之天。

最决定性的一击仍属组长葛瑞森的毅然追随满心伤痕的莎拉而去,去了某个满地是昆虫(葛瑞森最爱的东西)的丛林。这位已现老态且不稍掩饰、走起路来大屁股一顿一顿的组长,就电视影集的规格限制而言,已近乎神迹的呈现他这样“一种”人的绝佳模样,品质非常高,包括他对科学真诚且兴味盎然的专注,但更难的毋庸是他并不因此是个科学疯子不是那种讨人厌的科学法西斯主义者,我们仍不时会从他口中听到科学而外科学力有未逮的丰硕话语,不因为这些话语可能引述自莎士比亚但丁神曲或某一则希腊神话显得更有学问而已,而是很正确的揭示出来,真正好奇的是人而不是“科学”,真正对真理是非有着坚持之心的也只能是人自身,而一种质地精纯的真诚不会限缩于某一个特殊领域某一门行业,它是人更本质性的东西。当然,每个人仍得有他的现实选择,像葛瑞森选了科学鉴识,每个人有他认定或鬼使神差“自己最主要做着的那件事”,有他的专业技艺所在构成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人在世间的位置”,这是积极的,但话说回来也仍然是不得已的,就像物理学告诉我们的,你终究无法同时存在这里又存在那里,你不得不依循对你而言最有效的某道路径去追索真理(或仅仅只能是真相)去实践好奇,但在此同时你也该心知肚明自己放弃了其他的可能途径,文学的路、音乐的路云云,如同博尔赫斯所说“我不得不躲入到无知的洞窟里去”(博尔赫斯举例说他学不会骑脚踏车、永远弄不懂汽车的构造,这有点气人)。这种好的无知保护着人的本来模样及其初心,让人置身在某个僵硬多限制的专业领域里仍能维持柔软的海绵样态,不被轻易定型,仍可以复杂的多样的吸收,仍不时对更丰饶的外头世界探头探脑并且偶尔渗透逃逸出去。

我自己对老葛最怀念的演出之一,是他某回一个人出差到某个山区小镇去,追索一宗后来证明是断背山式的同志杀人案件。我自己生长于传统价值统治年代的保守小城,回忆我那一两个不得不结婚但一再拖延挣扎的童年好友,知道最悲伤的同志故事总是发生(或说永远无法发生)在这样小而封闭而透明的地方。这是个每一步都让人迟疑该不该破案的案子,老葛也果然遭到一连串的阻拦,包括他的鉴识工具第一天就整箱不翼而飞,但老葛二话不说转头进了小镇的杂货店五金行,胶带婴儿爽身粉玻璃电池还有一堆我们不知道原来还可以这么用的家庭用品,大侠一般。科学依然大获全胜,惟老葛赢得毫无得色,一人去一人回,感觉他回家时更步履迟重。

东岸纽约那批人也中规中矩,人亲切温暖,以牺牲一部分个性和深度为其代价。纽约最好的我以为是罪案的多样性,有太多只有在这座世纪大城才能发生才能成立的千奇百怪受害者和犯罪者,像康尼岛沙滩上卷曲死在小箱子里、马戏团表演软骨功的罗密欧型男子,像称为“地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永远在暗无天日地底几十公尺处卖劳力、自成一套返祖性奖惩律法的工人团体,还有那个化为白骨躺铁轨旁、骨头积满地铁埃尘的异乡少年,麦克·泰勒一干人查出来谁杀了他,知道了他在哪里打零工,还复原了他的容貌,但永远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他遗留下来那本画满纽约街景一角的素描本无法成为科学线索,只记录着一个举目无亲、淹没于千万人群的少年,曾经呆坐在哪里,看着什么,寂寞得令人掉泪,如同我自己最喜欢的那几句歌词——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姓,我们每个人都难逃一死,所以,远遁吧黑夜,沉落吧星辰……

至于,唉,迈阿密,这个加勒比温暖海风吹拂的该死城市究竟是遭到什么诅咒?这组人怎么好意思这样?

几季之前,迈阿密曾死过一名核心组员史毕,在警匪驳火中因卡弹无法击发而殉职,我愈想愈觉得这是一切的关键,是一则预言乃至于宣告,从此大江奔流而去一发不收——史毕是一名长得粗粗的中年男子,不修边幅不爱干净,之所以卡弹而死正因为他邋遢到连佩枪都不保养不清理,表面上好像这样没错,但日后证明,这正是其下场方式及隐喻,他真正死因是因为他的容貌先天失调而且后天又不补救,他死于不是俊男美女,非死不可。

我们这么说应该很接近事实——如今的迈阿密CSI已又进入到另一个更让人瞠目结舌的全新纪元,如果不是俊男美女,之前是你绝对无法成为固定班底的犯罪调查成员,最近这两季你就连成为罪犯和尸体的资格都没了,你不够帅不够美,怎么好意思在迈阿密杀人或者被杀呢?或我们更正确更公平的说,也许你依然可以在此地当一名杀人凶手或一具尸体,但可别指望有人肯理你,更休想要这组假装是科学工作者的恋爱中男男女女前来调查,你在初选预赛阶段就已经被刷掉了。

今夕何夕兮骞舟中流,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本来事情不是这样子的,本来,我们这么说,真正美丽的事物不会是单调的一成不变的,它总带着某种惊异、某种不可置信而来;真正美丽的事物不会只集中在人的脸、人的身材和年纪这几处窄迫的地方,它宽广而且富想像力。当然,美丽的事物也可以是安详稳重的样貌乃至于看似亘古如此,比方一片星空或一座教堂、一块据说出自崔浩之手的浑厚北魏石碑,但它总同时是流动的变化的光影交错的,如本雅明说的轻纱引风;真正美丽事物的深沉核心里,永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准确性,一种“恰恰好”如是,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书写者创造者对的姿态样貌,以及眼前正正好站在这里看到的你,必须如此的一样都不缺全数到齐来之不易啊,你敢于寄望此生此世它还会再发生一次吗?这种卡尔维诺所说人回忆过去油然而生的危险之感(“世界差一点就不成其为世界,你差一点做不成你自己。”),同时揭示了它眼前的脆弱,让佩特拉神庙和春花朝露在我们心里成为同样捉摸不定的东西,同样在我们发现它的那一刹那开始就已离我们而去。

现实里,本来事情起码是这样子的——在总是由俊男美女统治的电视影集世界中,拉斯维加斯这组老小黑白胖瘦不等的组员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原本依循的就不是这套外貌加恋爱的乏味公式,事实上,我们甚至可以把CSI影集的成功,看成是对这套肥皂公式的(暂时)叛离,或至少是某种解毒剂,反应出我们对那些会走路会说话充气娃娃的不耐烦。此事最少可追溯到之前康薇尔女法医系列小说的大卖,人残破的、腐烂的、冒着恶心黏稠恶气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的?极其少数有恋尸癖的人并不足以解释这个现象,更加构不成其必要的经济规模;真正吸引着我们的当然不是尸体,事实上很多人会在尸体特写、尤其是解剖台上法医展示并分析被害人胃中残留物那一画面时赶紧闭上眼别过脸去,我们肯忍受这个,为的是尸体背后的东西,某种真相,某个信而有征被遗忘被掩埋的事实,以及更重要的,这个步步为营有条不紊的发现揭示过程,连同此一过程的知识、技艺以及各种工具配备。也就是说,尸体毋庸只是一座长相不佳而且令人提心吊胆的吊桥,过去我们还没建造这座桥,人们期盼亡灵说出死亡埋没的奥秘,只能通过歌德所言“夜间的神秘飞翔”(朱天心告诉我这同时也是个香水的名字,真是厉害),像奥德赛或但丁那样,但今天,我们有某些人确确实实习得一小部分的亡者语言了,懂得怎么听它,并愿意好心翻译给我们知道。

这也正是拉斯维加斯和迈阿密的另一个再显著不过的不同所在。拉斯维加斯是个说服力十足的老法医,跛脚、须发俱白,年轻时显然经历了六〇年代的青春狂飙岁月,鲍勃·迪伦、琼·贝兹等等,还保留对昔日老摇滚的热爱,会在阴冷的解剖室里听这些心热的歌,甚至把拐杖当吉他跳将起来,他也一样有着解剖学而外丰硕的死亡知识,他跟葛瑞森两名电视人瑞(就电视屏幕所显现的人类平均年龄来计算)在解剖室的你一言我一语对话,一直是L.V.CSI的最佳画面之一,有一回这两个同世代的老家伙还把验尸报告用摇滚对唱出来,乐得,像两个老顽童;迈阿密原来那个当了妈妈但风韵犹存的黑人女法医还勉强可以,尤其是她面对每一具年轻尸体那种近乎恋尸癖的关爱难舍之情(“宝贝你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她辞职回家后,补上来的果不其然又是个美少女,年纪陡降不说,衣服布料也依同比例缩减,执业动作优美但生疏,毋宁更像捏着手指头对镜打扮装假睫毛什么的。我女儿是个性急之人,总偷鸡在网络上和美国在地观众同步收视,她给我看一张照片,说下一季迈阿密法医又换人了,照片里是一名打赤膊一身精肉的耍帅年轻男子,这回索性全脱了,不晓得一名好好的法医为什么会在解剖台前拍这样不看镜头的自恋照片,只能说是诗的手法,如同那个著名的说法:“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在解剖台上的相遇。”

这一定是个很热的城市吧,而且证实地球不断在暖化,人行为的异常正是浩劫内容的一部分。

其实科学本身就是迷人的,拍CSI的人理应比我们更相信这个才是。科学有一种精确的、安定的秩序之美,这本来就是神奇的,让我们得以沉静无惧的面对紊乱不堪的世界。很多人如此真心实言的浩叹过,从达·芬奇到卡尔维诺,仔细回忆一下的话,极可能也包括曾经这样的我们自己(有人发生在学校的第一堂化学实验课,有人发生于第一次有机会用显微镜看一只用鞭毛不断转动的美丽草履虫,有人则是两手冷得发抖、拿着刚得到的天文星座图比对冬天的夜空宇宙,等等)。卡尔维诺用水晶的晶莹透明和完美棱角来说它,“水晶的刻面精确,得以折射光线,是完美的模型,我一向珍惜有加,当做象征,因为我们知道水晶的生成与成长的某些特质类似最原始生物的某些特性,形成矿物界和生物之间的一道桥梁”。它把最巨大的空间最辽穹的时间拉到我们伸手可及之处,成为我们生命经历的一部分构成,和我们自身的存在取得坚实的联系,人寂寞但并不感觉孤立,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英勇之情和平等,让自己扩而大之的一种极其舒适充满自信的平等。很可惜科学真的太过干净太自限了,对我们所在这一“木头纹理的世界”(爱因斯坦说的)有太多力有未逮的存而不论之处,否则人终身浸泡在那样井然明亮的天地里,可以日复一日的沉着工作,真令人羡慕,一定会少掉很多飘忽不定的烦恼,我自己会很后悔没有选择它终老于斯。

我们这么说并非质疑上帝,讨论人的聪明才智和人的容貌是否存在某种亲和或背反的关系;我们宁可相信他既不公正(分配式的给予某甲智慧、给予某乙美丽),也不偏袒(把智慧和美丽全集中在同一人身上),他只是无序随机,或者压根不存在而已。我们这么说是基于确确实实的生命经验,是一种现实,我们自反而缩,察觉出来自身受限于物理性存在的无可奈何真相,你人在这里,就没办法同时在那里,你选择了当人类学者,就很难同时是一名顶尖的、或至少够好可跟自己这一生交代得过去的乐团指挥,你不得不松手放开那些已成多余但仍极富竞争力、但愿还有下一轮人生可实践的才华和向往,让它们停止下来,成为某种乐趣、某种你偷时间跟它欢快相聚的好东西;晚年的列维·斯特劳斯这个似曾相识的感慨(没成为乐团指挥),其实也是我们人皆有之的烦恼,我们都知道自己有过其他的机会和可能,总有多多少少的未竟之志,成为另一个人或娶另外一个人云云,也许正因为永远无法证实,没装填实践过程中的种种挫败、磨损、妥协和事后的不过尔尔之感,更没成败的负担,它们得以一直保存着最原初的干干净净样貌,以及那一刻我们自己内心的悸动之感。

纽约的组长麦克·泰勒,每星期三晚上固定到某一家爵士酒吧去,上台客串吉他手,当然是业余的。发现此一秘密的是当时才补进来的新组员蒙大拿,一个很朴素的、圆圆的农家姑娘。

在如此无奈得作出选择的现实之中,最现实的永远是时间,有着恶魔之名的难缠时间——时间不仅要求长度,还得计较其密度和强度。一般而言,长度比较容易被意识到也比较好表现,我们如今活在一个专业不断分割并深化的世界,每一门专业都是过往人们发明和经验的总体不断累积,这形成了一道又一道愈来愈长、以有涯逐无涯的路,再没办法单靠人的聪明来一大步到达,事实上,专业工作的第一阶段通常不真正是工作,而是学习,动辄五年十年如是。因此,很多够水平的专业工作者无法太年轻,否则就很不像了不是吗?缺德的小说家钱锺书曾写过一名愤怒的、浑身长角如刺猬的年轻人,从此人分批的自述中,他干过三年整整的码头工人,上山打游击又三年,到哪个农村自耕自食再一个三年,转头进了哪个学校做个研究还是三年,洋洋洒洒十几二十种人生经历,反正你谈到什么他都亲身干过三年都有一肚子心得意见,但钱锺书写道,才二十几岁他年纪太轻,资历太多太长,“装不进去”,因此在关键性的时间衔接上遂只能含糊其词。

比较难但真正让人观之动容如杜甫“观者如山色沮丧”的其实是时间的强度密度这部分,它当然是看不见的,只能通过人的专注如矢、人的沉静于手中工作、人熟稔准确到成为优美如流水如行云的操持动作中感受出来。这样的准确不分神,与其说是心志的、眼神的、表情的,不如说是在身躯、在肌肉乃至于最末端的指掌之中;不只是精神的,还是生理的物质的。我自己是个写不好字的人,诸多笔法的转折变化有着心知其意但一写下去就撞墙的障碍,便只有一种时刻你能履险如夷的通过,简单自然到几乎不费力,那就是在刚临完比方石门铭、比方颜真卿褚遂良米南宫之后,然而这样美好自得如大书家附体的时刻远比花开花谢还短,你一边继续写着一边就知道它正从你指尖逸去。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记忆,短暂但具体的只存留于臂腕指掌之间,你感觉出它的每一回来来去去都只能微量的保留一点点,或说改变你的身体肌肉一点点,微量到通常不可察觉(只在你感受能见度最好最晴朗的片刻),如同物理学者说每天每时有数不清的中微子穿透过我们身体,只偶有一两类恰恰好卡在骨骼关节处留下来一样。所以,这种你一看就知道是对的、是淋漓酣畅的动作,并非一定得是很激烈的很大幅度的,并不见得非是盛唐当年挥舞剑器的公孙大娘,或网球场上乘胜追击、飞起来一样(我女儿谢海盟的素朴形容)的费德勒,在静静坐着轻挟棋子的羽生善治身上,乃至于一名厨师、一名木匠、一个真正在看书的读者,一样能让我们看到那种仿佛凝聚成一个点、一丝力气也不散失不岔开的集中。小说史上最会写这个的人之一是海明威,卡尔维诺讲海明威小说最好的段落便是人专注在手中的工作里,“把船划好,把鱼钓好”,一次只做一件事,让时间噤声,让世界袖手在一旁等你;百姓有难匍匐救之,如果要救国,那一样要专心把国救好,匍匐(不管是跌跤抑或爬行)只是必要的、或说难以避免的狼狈动作而已,如当年天下尚未靖平、头洗三分之一就湿淋淋冲出来的周公旦,这并非不雅,此时此刻这远比优美自盼的台步、比有型的头发、比还记得要先戴上墨镜更好看不是吗?汉朝末年这样子席地念书的管宁,便看不下去他那名有热闹就凑上前去、假装读书但一心想跻身权势荣华场域当演艺人员的老同学华歆,管宁毅然跟他切断草席一人分一半绝交,我想有很大一部分理由直接是美学的,管宁必定以为老友的这样举止姿态很难看很不雅观,就跟我们天天在电视荧光幕上看到的一样,如果是熟人,你会假装不认识他。

话说回来,如果这样一个把船划好把鱼钓好把国救好的人,同时在容颜上又帅气美丽不是很好吗?年轻时你会喜欢这么想,如武侠小说里的青年侠士侠女,集天地钟秀和世间一切奇遇于一身,就连摔下断崖身中剧毒都有便宜可占,赚到一部秘笈、一柄上古神兵(硬度不足的青铜兵器吗?)、或一位美若天仙却舍己救人的红粉知己。但年纪愈大,你愈来愈无法这样奢想,不是因为几率问题,而是这两者在人性层面以及在社会现实里的扞格问题,不是因为这两者一定不共容(几率上是可能的),而是你逐步知道这过程中的诸多危险,让人看着提心吊胆。

此时此际我自己回头想,如果我的身高当年顺利长到一米八五左右会怎样?这让我想来不寒而栗,是一个天可怜见还好并没发生神迹的梦想——我从小学一路打球上来,先是排球棒球,然后才是篮球。我自知比较占便宜的是手眼和身体的协调性,好一般水平一点点,比较容易上手容易有个样子,麻烦的部分则是太早发生的近视(所以我排球打得比棒球好,小学曾打到县代表队,因为球比较大),以及身高,一下子窜到六百度的近视和很快停在正好一米七〇的身高让我伟大的运动人生戛然止于初中二年级。多年之后我读美国小说家厄普代克的名作《兔子,跑吧》,从第一页就见到了这一美梦成真的可能荒怖样子。小说的第一个场景是午后的街头篮球场,二十六岁的兔子安斯特朗叼着烟穿着双排扣褐色西装走过,安斯特朗身高六英尺三,约一米九,结了婚有了女儿,在当地零售店里负责推销名为“魔力削皮器”的天晓得什么玩意儿厨具。安斯特朗曾是县里的篮球名将,高二那年他创了乙级篮球联赛的得分纪录,高三时又再刷新一次并保持了四年之久,他牢牢记得自己打第一场校际赛就拿了二十三分(23,神奇的质数,日后篮球大神迈克尔·乔丹永久欠番的背号),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个下午他脱了西装下场,把几名不知他何许人的小鬼(“他们并没将他遗忘,而是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他,这比遗忘更令人难堪。”)海扁一顿,回家路上他把一包烟投篮般扔进垃圾桶戒了,同一晚上,他开了那辆有钱老丈人半卖半送他的五五年福特离家,对着地图但半是迷途的开了一整夜车最后折返,是的,兔子跑了——

一米八五,尤其在三四十年前人们身高稍矮的时日,的确有机会让某个人打出不错的、可无怨无悔的篮球人生,但绝对不是我,我还缺的东西多了,包括速度、爆发力、表演欲、牛皮般的求胜意志、不胡思乱想的专注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一米八五只会让我在球场上游魂般多徘徊个五年十年,初中校队高中班队云云,多一串眉飞色舞的回忆,因此,可能日后还变得爱喝酒爱吹牛爱跟人打赌并且每期签运动彩券也说不定,不止人生,连心性都会变。

事实上,在我们那个年代那时候的学校,你如果身高一米八五,球是不可能放过你的,就算你不想打都不行。我初中时同班副班长的黄姓老友,小学时曾是北县金刚队的王牌左投,有一颗幅度很大的下坠球,就因为这样,学校棒球队从第一天就锁定他,体育组长绑匪般要他记大过还是当投手二选一,弄得他父亲天天到学校来解释来吵架来谈判,闹剧持续了整整一学期。老朋友日后念了辅大大传,选择了卖钻石珠宝,人生之路有点怪怪的,但除了年华老去再投不了球了,好险应该过得还不错吧。

所以说一米八五对我会是什么?我想不会错的,在还不自知、想都不晓得该怎么想自己的成长岁月前期,它必定是女妖塞壬歌声般一个甜美到不可能拒绝得了的诱惑,想想,它能让你逃离课堂逃离考试,逃离彼时动辄得咎的所有限制,让你享有特权,让你得到自由外加一堆越界的美梦,更棒的是这一切全部是合法的、被鼓励的、带一身荣光而来的(“兔子了解这种经历。你一步一步往上攀登,最后到达顶峰,大家都为你喝彩;你眉毛上挂着汗珠,视线有点模糊,可四周一片欢腾,让你感觉飘然上升。”);然后,随着真相逐渐显露(一米八五还是太矮,除了一米八五之外你仍不是那块料……),它会一分一分沉重起来成为负担,成为骚扰,让你很难安静的、从容的发展自己,保有其他的想像,缓缓找出你真正最会做又最想做的那件事,诸多的可能性才刚冒出头来,最需要你耐心跟它相处,但你总又马上被叫回球场去打一场凉掉了的、拖拖拉拉的球,这些可能遂只能萎缩掉跟没发生过一样;最终,等到球完全放弃你了,徘徊不去的反而变成你自己了,它成为某种梦想的废墟,停顿并风化在你伸手可及之处,就像兔子安斯特朗的街边篮球场那样,你总不由自主的会逛回去,但那里只有几个你不认得他他不认得你的小鬼,二十六岁在这里已变成了你来干什么的怪叔叔怪老人了。

五十岁今天,我当然并不确定我是否真正做着自己最想做或最会做的事,命运鬼使神差的确永远有加西亚·马尔克斯说的这不由自主成分;但至少,我以为只被身高来决定是很荒唐也是很危险的。

一样,我想人长得太好看,在人人称羡同时必定是很辛苦的,是上天一个不怀好意的祝福,特别是在如今这个铺天盖地猎杀俊男美女的时代。如今,美丽已不只是要件了(你会唱歌而且你必须美丽,你会鉴识凶器上的微量DNA而且你必须美丽云云),美丽还单独成立不必再配备其他任何能力,也就是说,你什么都不必做不必会,你就每天二十四小时在那里美丽就行了。这其实就是今天台湾所谓“名模”的真正定义,她们不是歌手、不是演员、甚至不用走伸展台(台湾没什么时装工业可言),她们就只是自身的存在而已,存在即真理——很抱歉,这让我又忍不住想到钱锺书,《围城》,写方鸿渐从欧陆回国的船上,长日漫漫穷极无聊,他们为那名成天穿着泳装卖弄风情的可敬女士取了个绰号就叫“真理”,因为“真理是赤裸裸的”,但仔细想想这不太对,决定改称呼她“局部的真理”。

然而稍微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事实不可能真是这样,即使再浮夸再看似云端里的行业,都有它具体而且沉重苦涩的真实一面,都得有它日复一日要求的工作,就像卡尔维诺告诉我们的:“我们所选择并珍视的生命中的每一样轻盈事物,不久就会显现出它真实的重量,令人无法承受。”事实上,我以为要让自己一直停留在云端上美丽本身就是最困难最苦涩也最荒芜的一件事,它除了要应付现实里无上无休的窥探、骚扰和侵犯,要抵拒更年轻更美丽同类的无法甩脱追赶之外,你还要对付时间。时间这个我们不可能击败的恶魔,有它程度不一的宽容或严酷,其中它最敌视最没耐心的大概就是美丽了,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你要尽力挽留这位和时间最不共容的美丽女神,你的服侍工作是做不完的,一如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如同上了一艘奴隶船”。我曾在从奈良到京都的电车上和一名打扮自己的高校女生对座相望,依我看,她上车前已在家做完一切所能做的了(稍后我才骇然知道这会吃掉她多少时间),而且她还这么年轻,这个年纪的脸自身是会发亮的。然而车过复原起来的千年平城宫迹、车过层层叠叠生长的丰饶太平农家、车过丹波桥(在此接京阪线时我刻意跟着她选同一节车厢、同一相对位置)、车过花瓣如蝴蝶成群停歇的大朵紫阳花藤森神社、车过鸟居蜿蜒上山几公里成朱色透光隧道的伏见稻荷大社、车过昔年幕府军决定性一败新撰组溃散的鸟羽街道、一路到鸭川畔祇园边的四条大站,这整整四十分钟她无暇看任何东西一眼,四十分钟才够她重新整好右边一边的假睫毛而已。这真的是一场壮烈凄绝到令人绝望的美丽战争——

我们同样都是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时可以用的人。由此,我知道了为什么美丽不再只是上天自在的、多出来的恩赐而已,为什么如今美丽会和其他一切才能不兼容起来,为什么美丽会变形虫般逐步吞噬掉人其他的可能。

我猜我也比较清楚了,为什么如今这么多人类历史行之有年的行业,专业技艺会不再讲究不再累积了而且有折返之势,人看起来总是表演的、是假的,如同迈阿密的CSI组员暨所有凶手尸体。

没有这么多俊秀美丽的人可供应怎么办?没关系,后天的努力更重要如一些好心鼓励人的圣哲所言,我自己其实满早就注意到了,如今所谓的俊男美女指的是某一种样子、某一类的装扮和行为举止、某一些生活方式和价值选择,是人一种全新的分类,是可以加入的,只要你还年轻也愿意追随那一整套程序,并且不吝惜时间和金钱。美丽已建构起自身的工业王国并遂行高压统治,而且还一直伸手伸脚到其他专业领域来,它的确有个最动人的优势,在我们这个高速的影像传播时代,那就是人人照眼看得见,不像专业技艺,要看出它的美好你需要多一点点耐心,一点点专注和好奇,以及一点点相关知识和实践经验。如果每个人都只有三分钟证明自己,美丽必然以压倒之姿大获全胜。

自由主义大师钱永祥是我最尊敬的学者之一,英式老绅士的外壳底下仍有昔日那位哲学系少年火热忧烦的心,他曾带着考试意味问我当前台湾自由主义以及民主实践的困境何在,我回答他“电视”,这个把所有人时间切割成三分钟的东西,尤其是台湾天网般罩下来、无线有线不分、每一家庭都上百个频道、已形成人可以每天二十四小时生于斯活于斯老于斯虚拟王国的电视。老钱对我的俚俗答案嗤之以鼻,但我以为自己回答得蛮认真蛮好的。

自由主义最滑溜最暧昧难言,自由主义是最冷最不戏剧性的东西,自由主义没有一言以蔽之的真理和纲领,自由主义得相信时间、相信人耐心的发现讨论与改进不是吗?自由主义是我所知道和三分钟最不兼容的东西,三分钟的自由主义者是个惇论,但这问题我们无法在这里谈下去。二〇〇九年,日本可比万世一系天皇的自民党终于垮台,称之为“政权交代”,开票当晚我人正好在东京大久保甲隆阁小旅馆里跟着看,当然也是通过电视——我留意到大海啸中的一个小小浪花,那就是前一回小泉首相主导提名那一堆“刺客”众议员几乎全军覆没,哪里来哪里去。所谓刺客,指的是非正规军,不是原来的政坛中人,而是一群匕刃一闪般突然刺进来的全新人种,这些没做坏事(或说还没机会做坏事)、甚至人们根本不知其何许人也的新人,得在所谓的三分钟之内抓住选民的目光,这恰恰好可不暴现他们政治认知和才能的空白,他们只需要一个具说服力的资历就好(学者教授、主播、商界新星云云),但首要的共同特质仍不是这个,他们真正的最大公约数其实是俊男美女,对准日本选民长期下来从犬儒到虚无衍生出来的游戏心态。当然,这里所谓年轻的俊男美女是一种宽容的说法,系就当下日本政坛的规格而言,相对于如森喜朗、麻生太郎云云的脸,任谁都年轻美丽不是吗?

然而几年下来证明还是不能这么搞是吧,即便政治已是普世瘟疫般最浮夸不实的行业之一了,看看法国看看意大利就连欧陆那些几百年民主经历的老国家都不见得有抗体,但政治还是有它的起码专业要求,有其最底线不可弃守的正经严肃,仍有它日复一日需要蹲得下去的工作得做。没配合其他能耐,又没意愿逆取但顺守的重新学习,同一脸,同一种表情和声腔,同一套表演,这种乏味的美丽是支撑不了三两年的。

对日本人来说此事也许是一趟新的民主经验,但这些年活在台湾的我们对此却知之甚详——事情根本是从我们这边开始的,早日本达十年以上,小泉只是想出刺客这一命名但纯粹是抄袭行为。如果日本人想知道接下来的事,比方政治刺客的试用失败会不会证明此路不通回归原状云云,我们可以正色告诉他们,不会的,失败的只是这一次、这第一批人,而不是诸如此类的思维和做法;它不会被弃置,而是会再改进,也许得更讲究一点其他能力或身份,也许表演(从竞选到国会问政)尚有进步空间,也许所谓的俊男美女得再提升其规格云云。社会这一面文风不动,电视还是电视,三分钟还是三分钟,从犬儒到虚无,我们并没在其间发现有任何遏止其势的迹象,遑论逆转;这绝不是政治领域的单独现象,它同时发生在每一行每一业,差别只是“热行业”比“冷行业”严重迫切而已,夸张点说,我们蛮全面蛮彻底的正走向一个业余化表演化的新世界。

这里仍然要再说一遍,不厌其烦,令人讨厌——所谓的专业技艺,指的并不仅仅是某种求生维生的无可奈何技术而已,这是人在世界一个踏实的位置,是你得以持续看待世界理解世界的一个基本视角,持续非常重要,只有持续才是进展的,才能慢慢看清细节,发现不同,让原来隐藏的一层层浮现,让世界不因为你自身的捉摸不定永远是一抹鬼影子、是梦境;这也是你跟世界绵密的、具体的相处所在,你跟世界的关系是双向的往复的,在你自身的进展中你能发现世界的进展,这极可能是人生活中所能发生最好的事。我们害怕的其实不是失败,尤其是某种你心知其意、本来就带着某种询问尝试意思的失败;我们真正比较怕的是某种虚空、一无所有和没意义,连成功都让人意志消沉如本雅明说的。所谓的日复一日,意味着实实在在的获取、保存和拥有,我们(不管作为一个实践者或仅仅是个兴味盎然的旁观者)感觉到专业技艺的美好常带着难以言喻的幸福之感,或许正因为幸福是美好的实体化,让美好有了重量掉落下来,我们可以摸到它进而保存它拥有它。

我当然还记得这篇文字的题名是“主播”,这一直是个“热行业”,但如今我们该如何理解这个变化中惟不改令人称羡的世间名字?我们需不需要话说从头的从大众传播本质、从公共信息和公共知识、乃至于从人类历史几百年来的巨大变革说起呢?

也许这首老歌能让我们内心平靖一些,这是收音机时代的,叫《怀念的播音员》:“虽然你和我每日在空中相会,因为你温柔美丽的声音可爱——”唱歌的是一名这样的痴心男子,自苦的绝望的爱上那个有着美丽声音(但没真见过面)的播音员,他甚有风度的把这个情感收藏起来,决定“只有是怀念你”,还没开始就直接转成回忆。我小孩时候听“中广”电台,的确也相信全世界最美丽的人一定是徐谦或白茜如,因此,主播作为一种专业新闻工作者同时是美丽的人不自今日始,这老早就开始了,用抽象字眼来说,主播是聪明加上美丽。

有趣的是,这首委婉道来的歌,采用的是探戈调子,博尔赫斯不喜欢的戏剧性和激情,像动不动要亮刀子决斗一番。因此,在这样不忮不求的干净思慕中,我们很无聊的会察觉到一点暴力、一点疯狂、一点点我从我的老师朱西甯《八二三注》小说里记得的无聊大兵玩笑话:“闻其声欲食其肉。”

聪明和美丽哪个在前面?当聪明和美丽两者不可得兼我们取哪个舍哪个?如今我们整个世界向着哪一侧倾斜?

我感觉如今主播正“小联盟化”——我的意思是,主播在新闻领域里仍是某种巅峰,但在一个更大更豪华的大游戏中,这个巅峰却愈来愈像个跳板、一种身份或资格,如同美国职棒二A三A的好投手,他们战绩彪炳,但没要终老于斯,他们真正的梦想是一通电话响起,上去大联盟叱咤风云一番。

我无意对日复一日播报新闻让我们知道的主播不敬,我只是担心这个不怀好意的世界,并一直相信美丽不只是一个礼物,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我有一名认得的年轻小朋友慨然有这样大联盟的繁华之志,她一度梦想并经营(作曲作词、学吉他、打扮)的是星光大道,星光黯淡沉落之后决定另辟蹊径,她今年考大学,志愿有两个举棋不定,其一是进入戏剧科系的直线加速道路,另一个就是当主播,她数名字告诉我们的那些早已不在主播台上的一个个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