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意义之海,可能性的世界——有关阅读的整体图像 书籍的基因之海
说到海洋,我自己几年前也用过同样的这个词汇、这个意象描绘过一次书籍世界的丰饶图像——那会儿我的心思比较与人为善,很乐于扮演书籍推销员兼阅读拉拉队的角色,因此报喜不报忧,说的方式和内容也就比较兴高采烈一些。
我们晓得,在生物演化的严酷路途上,“变异”是很重要的大事,适者生存之难在于你千方百计投其所好的环境不是固着不动的,你是在追逐一个持续改变移动的生存判准。从这个角度来说,改行有性生殖的生物是对此作出了相当聪明的回应,新一代的染色体由父体和母体两方交错组合而成,提高了变异的几率,不像单细胞那样单纯地分裂复制。
但如果因为我们比原核生物或真核生物懂做爱这档子事,从而洋洋得意我们果然站在较进步、较高阶的演化位置,那可能就有些自大得可耻了。生物学者告诉我们,行分裂复制的单细胞生物世界,其实有比我们更准确、更高效率的变异方式,那就是它们可以直接进行基因交换。也就是说,整个单细胞生物世界,等于是一个巨大且共有的基因之海,彼此取用交换。因此,它们对环境的新变动新敌意有着惊人而且快速无比的适应能力,像细菌对药物的快速抗药性,其根本奥秘便在于这个基因之海的存在。
不考虑性爱带来的生之欢愉(或挫败沮丧),不去想弗洛伊德,不把繁衍传种功利性目的之外的种种“副作用”计算其中,纯粹就无趣的生存演化来说,我们真的可以宣称我们的做法比较聪明、比较进步吗?
从这个角度来想,我们会想到人类世界的“浪费”,浪费到令人心疼的地步。我们人穷尽一生认真学习的成果,总在生命的终端复归于空无,聪明如卡尔维诺,博学如穆勒,缜密专注如康德,我想,人类几近是普世性的灵魂不灭想法,应该多少是意识到如此荒谬浪费的某种焦躁、某种不太甘愿: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全数化为乌有呢?这么扎实、这么来之不易的学习思维成果,总该有某种超越机制,总该有某种特别的存留方式,总该至少至少有某些模糊的记忆或该说痕迹吧。但偏偏我们在每一个新生小儿亮蓝的眼中看到的,又正如名小说家阿城说的“干净得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得重新来过,因此,我们只好无奈地相信,这是造化者恶意的设计,我们总要通过忘川之水一类的老式记忆清除装置,才获准回转这一度熟悉的人间世界。
由此,法国的生物学者拉马克曾给了我们一线希望,他主张后天学习的成果,后天的性状可以通过遗传存留,这比苏格拉底在《斐多篇》里所猜测的,人的所知所得其实都只是前世记忆、都只是想起我们已然遗忘的神秘说法要好,一来因为苏格拉底这话是他临死之前安慰一干好友学生的话语,另一方面拉马克说的比较像科学语言,只可惜这个动人的拉马克主张仍不是真的。
然而,从实际历史演化的末端成果来看,人类却一定没有全然流失一代一代的后天学习成果才对。我们每一代的新生者从零开始没错,却绝不是从头来过,我们很容易就学到地球是绕着太阳在转,学到万物系由微小不可见的粒子构成,学到遥远北边有一个名叫格陵兰的冰封大岛,学到价格基本上由供给和需求所交互决定,我们可以飞上天空如鸟,潜行海中如鱼(这比较难一些,因为你得想办法加入名额极有限的海军潜艇部队,或至少学会潜水),这每一样原来都是人们摸索了成千上万年才会的极度艰难之事。
因此,不在基因密码中,不在生殖遗传里,人类终究成功建构起来属于他的基因之海,在记忆未被死亡悍然抹消之前——尤其在人们成功创造出文字、进而发明了书籍之后,原先借由口语、借由音波传递的脆弱存放方式,改由对时间浸蚀力量有着坚实抵御能力且方便复制的白纸黑字来守护。至此,我们可放心让爱因斯坦或卡尔维诺死去没关系,只要记得让他们在告别之前把所学所思写下来,用一本一本书籍好生保存并广为流传,像剪径或开黑店洗劫过往旅人的盗匪强梁,一丈青扈三娘,或做人肉包子的孙二娘。
这就是我个人过往的书籍总体图像,一个人类不无侥幸成分所艰苦创造出的独特基因之海——科学的进展太快了,事隔几年我已经不敢确定这个举细胞生物世界的基因交换取用说法是否还成立,但我仍坚信这个睿智而且璀璨的书籍总图像是禁得住捶打的,就像不信拉马克主义的古生物学者古尔德所指出的,人类的生物性演化系遵循达尔文的天择机制,然而人类文化的演化却是拉马克主义的,而且“文化演化的速度是达尔文式的演化不能望其项背的,如今达尔文式的演化虽然仍在进行,但是速度却已经慢到不会对人类造成任何冲击了。”这样的话由忠贞达尔文主义者的古尔德来说,效力尤其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