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意义之海,可能性的世界——有关阅读的整体图像 一去不返的最美丽陷阱
事实上,念过赫尔岑精彩著作(比方说《往事与随想》,洋洋百万字的赫尔岑自传,以赛亚·伯林心目中十九世纪最了不起的自由主义之书)的人一定都看得出来,赫尔岑中性地把惟一实存世界视之为历史的偶然机运决定,这已经是他不逼人太甚的留情之语了。依我个人对赫尔岑的理解,他若实话实说必定断言这是一个比较“坏”的世界,相较于存放在书籍之中的诸多可能世界,更公义的、更人性的、更道德的、更自由的、更幸福的——
我想,这倒不是什么心怀悲愤的诅咒之言,而是有其心平气和的道理加坚实可信的经验佐证。毕竟,今天我们此一实存世界的种种形貌系人类集体性的产物,意思是,它不仅是无数次现实“妥协”的成果,而且它的铸造根本上就必然受限于一代一代之人的平均值、最大公约数,因此,它美好不到哪里去的,至多只是某种意义的“安全”,某种因为通过了集体性无奈认可而得到的合法性安全而已。
这么说当然就有几分柏拉图“理性世界/现实世界”的对立褒贬味道了,但这里,我个人比较喜欢的阅读者态度,并非要将这两者势不两立起来从而以这个来直接替换那个,事实上,我们最终的工作场域、存活场域、实践场域,乃至于我们眷念的一个个真实可感的、会爱会痛苦的活人活物所生长所活动的场域,到头来仍旧是这个不免让你咬牙切齿的实存世界——你在美好的书籍世界里寻寻觅觅,你也很容易喜欢那里面的世界,但记得你最原初的心意,你是为着此时此刻这个世界才前往的不是吗?
为什么要特别说这话呢?因为这里包藏着另一个阅读的陷阱,一个只供最坚定真诚阅读者摔进去的最美丽陷阱。
料应厌做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柏拉图其实也不算说错,对一个热切的、重度的阅读者而言,这是相当可能成立的——有这么多背反于眼前世界的更美好世界时时召唤着你,这是阅读终极性的温柔不祥,它预告了另一种形态、另一种意义的阅读中止,或更正确地说,预告了我们两脚站立于实存世界的阅读中止。
真的,某个更好世界的察知、寻求,到持续寻获到并会心了解,刚开始总是让人兴奋不已的,这通常也是阅读者最勇猛精进的最快乐时光,遍地是宝,简直就来不及捡拾一样。但很快的,你会惊觉自己已走太远了,而且像童话故事里撒面包屑注记来时之路的傻瓜小孩,回头才发现已经让鸟雀给统统吃掉了,你很难再寻回有亲人等吃晚餐的家了。
阅读者愈受书籍中更好世界的诱引,相对便离开眼前的世界愈远;愈理解存放在书籍中种种更好的世界,相对便愈容易看清眼前世界的贫薄、粗陋、乏味和不义,甚至到达难以忍受的地步。而且刺激的是,阅读者所看到并视之为珍宝的这些更好的世界,直截了当说,却通常是一个一个“被击败”的世界——被历史的偶然机遇击败、被习焉不察的流俗击败、被人们的粗疏、懒怠、不讲道理和坏品位坏程度击败。它们好像愈精致,在书籍中的世界活得愈欣然,就愈难移植到五浊恶世的现实空气中存活似的。于是,阅读者等于是以两倍的速度和眼前的世界分离,正义感和鉴赏力尤其在其中扮演推进器的角色,很容易把认真的阅读者抛到一个被彼此不断远离的应然世界和实然世界暴烈拉扯的尴尬位置,仿佛问他要钱还要命的二选一。
也因此,不全然都是廉价的肉麻和自怜自伤,阅读者的确会油然生出某种孤独感,愈往深处走去就愈清楚愈具体,最终,你发现人间的语言原来这么简陋不够用,你简直无法用现实世界的有限流通语言去描述出你真的看到的丰饶世界,更遑论说服和辩论。柏拉图著名的“洞窟寓言”要幸运进入这个丰饶世界的哲人别乐不思蜀,要他们不论再怎么不情愿都得回现实世界来,把看到的美好世界模样说给那些他认为是“被铁链锁在洞窟,背对真实只能看到岩壁上模糊投影”的可怜人们听,但柏拉图不晓得,真正有大麻烦的不是那些听者,而是说者自己;回头下降到洞窟的老现实世界容易,那只需要一些感情用事的决志,要怎么讲才是要命的大问题。
这真的是一个极不容易平衡、不好长时间站稳脚跟的拉扯位置。的确,阅读者是比谁都容易觉得幸福。这种幸福,我想,首先来自于他好像听到了别人接听不到的异样声音,生起一种被眷顾的惶恐幸福;由此,眼前世界像念了魔咒一般朝他一人打开来,让他看到寻常人等无缘目睹的深度和奇特变化,在别人只有当下“这一个”世界同时,他仿佛拥有一个又一个交叠呼应还一路衍生的不同世界。这是一种有沉沉重量的丰饶幸福,但把这么多幸福全扛一人身上还是很累的,需要相当的耐力和体力;而且,紧抱着这么多幸福充满心中四肢百骸却没法跟别人展示更是孤寂,如锦衣夜行。
这么一桩耗力而且孤单的事,于是便时时考验着阅读者的心智韧性,也考验着阅读者对眼前世界和人们总是有限度提领的同情和眷念,最终还生物性地考验阅读者一路在衰竭腐朽的肉身,就跟昔日的玻利瓦尔一样——阅读者站在自己熟悉的实存世界,却发现自己是异乡人,语言居然也是异乡异时的语言,他鼓起勇气大声说出来,但往往只能把听者设定为以后的人,希冀时间大神帮忙,在他肉身或已不存的遥遥将来有人慢慢会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