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意义之海,可能性的世界——有关阅读的整体图像 回头才看见家乡

玻利瓦尔在自己一手解放的土地流放自己,循马格达莱纳河顺流而下——阅读,我很喜欢把它想成是旅程,我们在熟悉的实存世界里流放自己。我们可能也会想起弗罗斯特说得很好的一句话:“阅读,让我们成为移民。”

一趟旅程,我们也许求其吉利讳言但不至于真不知道,它总有各式各样的风险。日本已故小说家井上靖生平写得最好的一本书《天平之甍》,故事说的就是中国唐代时候日本四名遣唐留学僧为了弘法订律乘船到中土的一趟旅程,最终,清秀但柔弱的玄朗在中国还俗娶了长安街市的女子;粗犷且性格独特的戒融,如柏拉图所担心的,打开始就不打算再回日本,他只想利用此行更往西去要到佛陀家乡的印度半岛;意志最坚强也最像大哥的耿直荣睿不幸病故于任务未成的中土;只剩沉静不多说话、事事看在眼里如镜的普照一人经历了六次凶险的渡海,最绝望的一次还被暴风雨打到海南岛才获救登岸,最后他成功迎回了相貌威武如“故国武将”、但因海风长期浸蚀双目全盲的大和尚鉴真。今天还静静居于古都奈良一隅的名刹唐招提寺,就是宛如佛门博尔赫斯的鉴真凭他记忆口述建成的仿唐寺庙——一趟旅程,四种人生,还不包括那个在异国建寺、异地圆寂的老和尚。

唐招提寺游人不多,但一直是我和朱天心有限日本旅游经验中不动第一的最喜欢寺庙。年轻时候比较容易激动的朱天心还特别为此寺写过一篇文字,说这才真正是用“心”建造的寺庙(因为日本人总说京都的龙安寺是用“心”造的)。但要稍加提醒的是,寺后鉴真的坟墓还在,但内部已空,昔年邓小平访日时,说了句宛如招魂的话:“老和尚该回家了。”如今鉴真的金骨安睡于他所从来的中国扬州名刹大明寺;还有,唐招提寺的荷花池里还活着一茎孙中山先生手植的荷花,涧户无人,自在地开落。

旅程中尽管不免始料未及的风险,也可能就此一去不返,但这毕竟不是阅读者最原初的心意。那个比较差比较单薄贫乏的眼前世界的思索和不服气,仍是这一切之所以发生的起点,能够的话,也希望是这一切的终点。

旅行的人,有因人因时因地不同的立即明白目的,然而,不管在不在意识之中,总有这么一种意义存在并真实地作用在我们身上,包括心智,还包括身体——我们抵达一个异乡,抵达一个异质的世界,一个你不能再靠习惯、靠着不假思索“准本能”过活的土地了。家乡如果是一个你闭着眼睛都可以通行无阻、都能每天顺利出门安然回家的地方,那你现在是来到了一个必须时时睁大眼睛才不会出事、至少才不会出糗懊恼的所在。这里,人不一样,过马路的方式不一样,飘进耳中的话语声音不一样,市招文字如谜如偈不一样,就连理应普世一致的连锁超市如7Eleven都让你惊觉不一样:货品不同,摆放的格局不同,柜台人员收钱找钱的愚庸利落程度不同,你付出的货币和找回手中的辅币铜板也个个长相不同,得飞快在心中计算一下才放心。不同,带来了兴奋、警觉和危险,还累积着疲惫,路途中还会时时让你念起你平日打死不会想起、其实见鬼才那么有感情的从来家乡。思乡,一开始其实是渴望回归于某种不耗心神的安全和舒适,家乡,是如此异乡种种所创造出来的。

旅行之人的如此心理兼生理感受,我个人印象良深的有,一是小说家阿城讲的,乡愁是某种消化酶,是对自己身体习惯消化吸收食物的依赖和眷念:另一是美国大胡子比尔·布莱森平生首次抵达欧洲弹丸小国卢森堡的神经病反应——他们都是卢森堡人哎,没骗人每一个都是卢森堡人哎,好奇怪没有一个不是,世界上卢森堡人才几个,怎么会他们每个都是在这里……

不用到思维和反省的深奥层次,人的最基本意识,系起自于异质事物的发生或入侵,人的命名行为,也不是从最熟悉的事物开始,而是要辨识、分别并安置异质的事物,让世界回复成可控制的安全浑然状态。而在这个吞噬消化的必要过程之中,你原来熟悉不假思索的“全部”世界不可避免地被对比了出来,被压缩出边界而逐步成为可辨识、可思索的对象,异质的事物逼迫你暂时踏出你浑然无间的世界外头,你才有机会看到“一个”家乡。所以萨义德一再告诉我们,思考的位置在危险的边缘之地,是危险,才把你逼到边缘;也因为在边缘,危险才源源不绝。

然而,旅行总是耗时而且昂贵的,而阅读便是最廉价最方便的旅行方式,是异质世界最有效的召唤魔术,是最快速把世界转变成家乡的方法。童话点来说,它简直就是旅行的机器猫小叮当(现在被日方正名为书写起来不伦不类的“哆啦A梦”)任意门,免签证,不必订机票旅店,不必提前两小时通关等飞机,不用苦候我们耗时七年还没开始、奇怪“之”字形路线还停十六站的奇怪机场“快线”建造完成。你舒舒服服打开一本书,便闪身进入到一个完全异质的世界之中,这样的奇迹,真实人生之中已经不多了。

奇妙的是,你不仅进入一个又一个更好的世界,还因此多了一个你一直视而不见的实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