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本书在哪里?——有关阅读的开始及其代价 未完成的书
好,找到你最舒服的姿势,你也开始试着沉静下来读你生命中第二回的“第一本书”了,你还是觉得多少该有什么所得对不对?最起码也该感觉到自己哪里有点不一样了不是吗?
最好不要这样想——或者说,你想太多了也想太早了,这问题等半年一年后、五本十本书之后再掂量都只嫌早不嫌迟。
实在忍不住一定要量度,我个人的经验是,那你就干脆量化到底直接算页数,今天五十页明天三十页,而且你还可以想着中国以前的读书人宋濂,号称“读书日盈寸”的好学之人,彼时的书页较厚、字较大、行较稀,因此你不难告诉自己,我显然是比宋濂还好学不倦的人,这样的洋洋自得够不够?
至于质变的部分,相信马克思吧,量变到一个程度自会带来的。
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反应立即在你心里发生,比较正常的是茫然、不明所以、看不懂的地方远远比因此解开的困惑要多,谦逊一点的人怀疑自己的程度和理解能力,急性子点的人懊恼自己是不是做了件蠢事。但卡尔维诺温和地提醒我们留意,空气中还是有某些东西不太一样了,眼前世界的明白线条好像也开始蒸腾扭曲、开始不那么明确起来,这也可以是兴奋的可喜的,“事实上,清醒思考一下,你发现自己比较喜欢这样子,面对某些东西,却不甚清楚它是什么。”
“每一本书都是独特的、完整的存在,仿若一个自在自足的小小宇宙。”不少人爱这么讲也一再白纸黑字写过,老实说除了太情调了点太“徜徉”了点难免让你狐疑这家伙是不是打算就这本书这个小小宇宙而外,这么说也没什么错。但我自己喜欢往另一头想,我个人比较倾向把心思放在每一本书的开放性、暂时性及其未完成,甚至夸张一点来说,书有点像蜜蜂像蚂蚁,只剩单独一只是活不了的,也是没意义的,一本书只是我们思维网络的一次发言,一个回答。
霍布斯鲍姆这位英籍的当代左翼大史家,不至于不理解每一个国族、每一个文化不可化约的、宛如繁花盛开的历史独特性自主性,但他仍然相信并小心翼翼地问道:“研究历史,最终难道不是为了找寻出某种通则吗?”——因此,尽管议论纵横,彼此水火不共容,甚至风马牛般各谈各的声气全不相通,但我们可不可以说,所有的书籍,仍然是向着“同一个世界”发言呢?位置不同、视角不同、所使用的语言(包括思考的和表述的)不同,因此描绘的方式、发出的疑问及其试拟的回答当然也不同,但它终究不是全然的无序全然的混乱,否则它的独特性将等同于全然的断裂,成为不容任何异人外物侵入的最坚硬无缝外壳,不仅不可理解,而且无意义。
在无涯无垠的浑然世界和我们有限有结束时候的生命之间,原本就存在一个先天性无以逾越的荒谬鸿沟,你得老实承认很多东西是我们无力穷尽的;一样,每一本书也是有封面有封底有页码的有限之物,如庄子精准指出的,是某个被赋予了特定形状的语言性容器(“扈言”),它所能装载的也就只能是这无尽世界空间中的“一截”,以及时间中的“一段”,而且在这有形有限的“一截”、“一段”之中,它还是语言性的,意思是说,它不能放任其中的所有细节保有它们的连续性及其蔓生能力,它得作出选择,把其中大部分的细节暂时化约、固着下来,只让它所关注的焦点部分保持运动、变化和延伸,就像火车穿梭行进于如静物风景的广阔田野之中,万物皆动皆同时喧嚷发声的世界是站不住双脚的,遑论思考。
成千上万年来,很多哲人都曾经停步在这道洋洋鸿沟之前,发出过类似的疲惫感慨之言,这里我们只举几个近代点的例子,一来这几位名字大家熟悉,他们的书坊间也容易买得,方便大家动心起念去查看去从头阅读;再者他们的语言“触感”和说话方式、气息也和我们这代人较相近,不产生陌生排拒——翁贝托·艾柯仍以他一贯恶魔般的玩笑方式讲了一则寓言,告诉我们要绘制一张和实际世界一样大、且细节部分完全一致的地图那是不可能的;卡尔维诺则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最后一讲的《繁》中,以福楼拜最后十年搏命演出的百科全书式的小说《布法和白居谢》为例,“书中那两位十九世纪科学主义的堂·吉诃德遨游浩瀚的知识之海,航程既叫人同情又令人兴奋,到头来却变成一连串的船难。”这两人原本想科学性地穷尽一切人类知识的细节,完成某种完整世界的“统一场理论”,却发现“这些世界却都互相排斥,或至少互相矛盾”,于是他俩放弃了理解整体世界的野望,认命地转向抄写,决心致力于誊抄这个世界图书馆的所有书籍。为了支撑笔下这两个家伙的异想奇志,福楼拜本人被迫进行疯狂无止尽的阅读。一八七三年,他为此读了一百九十四本书;到一八七四年,数目上升到二百九十四;一八八年一月,他在笔记本里写下这宛如被囚于知识死牢者的绝望墙壁上刻痕:“你可知道我为了我两良友,必须吸收多少册书籍吗?超过一千五百!”
读完一千五百部书?多可怕的数字,但你晓得今天光是台湾一地这个出版世界的边陲小乡小镇一年有多少新书问世吗?差不多三万五千种之谱!
福楼拜曾经想为这部小说加个副标题,叫“谈科学方法的匮乏”;更早前,他在一封信里也说过:“我想写的,是一本关于虚无的书。”——卡尔维诺再聪明不过地由此问道:“我们应否下结论说,在布法和白居谢的经历中,‘渊博’和‘虚无’已混成一体?”
因此,列维斯特劳斯讲得非常对,这就是他的“小模型”概念——当然,他的切入点是绘画,而不是书籍,他用以说明的实例是一幅克洛埃的女人肖像,但道理完全是通的。该画,画家把焦点放在该女性的花边状假领上,极其逼真地进行逐线逐条的描绘,由此引发观画者深沉的美感情绪。
“小模型”,指的不是大小尺寸的缩减(尽管尺寸通常也是缩小的),而是对实存描绘对象某方面“细节的遗弃”。“比例越小,它似乎在质上也简化了。说得更准确些,量的变化使我们掌握物的一个相似物的能力扩大了,也多样化了。借助于这种能力,我们可以在一瞥之下把这个相似物加以把握、估量和领会。”
一样的,每一本书,也都是这样的一个个小模型。不同焦点的逐条逐线仔细描绘,并同时对其他部分的细节遗弃,从这层意义来看,每一本书都是当时当地的一次凝视,都是未完整也没完成的,这本书遗弃掉的部分,你得到另外一本书里去寻找——而列维斯特劳斯最令人会心的是,他灵敏无比地揭示了,在令人沮丧的终极渊博和虚无到来之前,“我们掌握物的一个相似物的能力扩大了”,像地层底下沉静稳定的水脉,连通了见似各据一隅的土地和森林,让微妙的、我们常不免时时怀疑的书籍间相呼应声息,成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