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怎么阅读?——有关阅读的方法和姿势 那些最好的阅读者怎么读书?
阅读是个极复杂的行为,不同的书、不同的心思和难题、不同的瞻望和目的糅合一起同时发生,我们很难界定它的边界,不稍遗漏地说出它是什么,然而,从负面表列来看,我们却不难看出它不仅仅是什么、它不该只是什么——时间和效率是阅读的考量吗?是的,有时候是,有一部分的阅读是,但我们清楚知道,那只是阅读行有余力的小小讲究,阅读的本体及其真正关怀不在这里;阅读可不可能约分到只剩单一的、明确的目的呢?也不能讲某些特殊状况不能如此,但绝大多数时候,它是诸多可能性纷杂并陈的,你甚至只能模糊地感知到某个方向,连目标都未浮现出来,因为阅读的目标总是复杂形式的,而且并非在阅读前拟定从而在书中找解答,阅读中真正有价值的目标要等到阅读展开相当时日之后才产生出来。
我个人不是反方法的人,我只是担心一种惟方法是从的迷思,这容易变成一种焦虑,原本可愉愉快快打开书直接来读的自由时光,却虚耗在阅读门外徒然的徘徊寻求;这个很容易变成一种倨傲,把阅读窄化成某种“投入/产出”的生产线作业,如此,阅读所能给我们最美丽的礼物,那个意义充满的海洋,那个无限可能性的微妙世界就永远失落了。
事实上,在阅读那一堆好心教导我们各种阅读方法的书同时,我个人心里头一直压抑不住某种小人式的狐疑:为什么教我们各种聪明有效读书方法的好人们,结果都只是“二流”的阅读者(没不敬的意思,只是心平气和的事实描述)?为什么他们有效实践的真实结果,全无足轻重到不值一提?就跟加西亚·马尔克斯短文中提到那个每分钟能读八千字而且据说都读懂的美国人乔治·默奇一样,他是谁?你还在哪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他这么有效率地读书最终读出什么样动人的成果来?
于是,我决定转向那些人类历史上已成定论的第一流阅读者书中寻求,如博学多闻出了名的伏尔泰,如二十岁前人类阅读量和成果第一名的穆勒,如严肃固执浸泡在书房一辈子的康德云云,当然,还有二十世纪我个人最信任的一批顶尖读书人,本雅明、博尔赫斯、卡尔维诺、纳博科夫等等。这些人怎么进行阅读的?他们成果斐然的读书方法又是什么?
搜寻的结果很令人遗憾,他们很乐意告诉我们一本一本的书名,津津乐道它们的好处,引述书里的话甚至忍不住整段整段背诵给我们听,告诉我们阅读一事对他们生命的不可替代重要性和带给他们的快乐,偶尔也心生不平地找几本言过其实的书出来开刀修理一番,他们在著述里讲,在文论里讲,在演讲和采访里讲,就是没记得告诉我们读法,什么有关书的大小话题连典故、传闻、笑话都说了,独缺方法。
是这些家伙都留一手、传媳不传女的不肯公开自己成功的机密如同那些名餐馆不肯泄露自家独门酱汁的配方是吗?大概不至于是如此,一定要计较个水落石出的话,我们也许该说写论述而不多措意自己私事的穆勒和康德或有可能,但那些以小说书写为业的,他们就连自己灵魂里最幽微最阴暗的部分、自己最不堪最狼狈的往事都肯讲出来,没任何讲得通的理由可指控他们独独在这件事上藏私。
因此我猜,惟一合理的解释是,他们普遍认定这不是阅读的重点所在,更不会是阅读的成败,或者不必教,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阅读者个个不同的“性格”决定各自适用的阅读方式,有它的独特性;或者如名小说家阿城讲的教不来,它是因应着阅读自然生长出来的,时候不到,说了也没感觉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