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在萤火虫的亮光中踽踽独行——有关童年的阅读 意外得到的无所事事童年
米兰·昆德拉面对东欧苏联势力解体、流亡告终的尴尬新处境写成的《无知》一书,有太多值得一提的精彩话语,其中一处是这样的:“关于未来,所有的人都弄错了。人能够确定的,只有现在的这一刻。可这说法真确吗?人真的能清楚认识这一刻、真的能认识现在吗?人有能力可以评断现在吗?当然不行。一个不知未来为何物的人,如何能理解现在的意义?如果我们无法得知这个现在将引领我们走向哪个未来,我们如何能对这个现在说长论短?我们如何能说这个现在值得我们赞同、怀疑,还是憎恨呢?”
我喜欢这段话,包括它的火气。
到了一定年纪,或早或晚,就说四十岁好了,人经常会油然而生一种悲伤,那就是你只能盯住那一只萤火虫而已,你只能实现一种人生,不管它其实多光亮美好绝对就是最大的那一只,你自己对此其实也是满意的。诸如此类的喟叹实例多到不及备载,总脑子忽然发热般一波波冲击着婚姻、家庭、职场事业等等稳定可靠冷静坚实的每一处既成人生位置,我最会心的一个故事来自美国小说家冯内古特,他讲,他一位大有来头的小说家朋友一回在聚会时酒喝多了,当众大弹起钢琴来,忽然痛哭失声:“我这辈子一直就想成为一个音乐家,但你们看这把年纪了我成了什么?我就只能是个他妈的小说家而已!”——说得实在太荒唐了,因此一定是真心话。
所以迈克尔·乔丹要去打棒球,因为这辈子他也只能是个他妈的篮球之神而已。
如果人生大体上就是这么一道此去不回头的单行道,那么,所谓童年人的最大幸福便在于一切都还没实现尚未发生,一种生命最根源之处的无与伦比自由,用无知撑持起来的——几乎所有的生物学家都会告诉我们,人类的“幼态持续”是生物界最长的奇特现象(请注意,这是在今天的生物学家认知基础上说的,今天任一位诚实的生物学家都不愿夸张人和其他生物的相异之处,尤其不愿赋予那种万物之灵的老掉牙自我陶醉哲学解释),延后了交配生殖的演化第一大事;而且,真的要讲到底的话,我们还可以说人的婴儿根本就是“提早出生”的,其关键原因便在于人在演化之路上发展出和母体骨盆大小并不相衬的大脑袋来,逼使母体得将犹处胚胎状态的小儿给“排”出来,对比于其他哺乳类生物(哺乳类之外更不用比了),人的婴儿是最脆弱的、最发育不完全的,不像牛羊,出生后颤巍巍站起来,接下来就能跑能跳了。
如此幼年期的意外延长,原本绝对是人类生存传种的危机和巨大负担,但最后居然也可以是礼物。幼年期的加长,使人类没那么有效率立刻被卷入生殖繁衍的演化铁链之中,多出了一长段漫漫无聊的奇特时光,而无聊,正如本雅明说的,是孵育想像的梦幻鸟儿的温床,如此说来,人类之所以发展出生物界最复杂、缤纷、如亮光四下漫射的生命现象,极其关键便在于这个纯属意外多出来的童年岁月、没特定之事可做的好整以暇童年岁月。
从生物演化史的如此角度来看,我们大约就清楚我们该保卫的是什么不是吗?保卫一个无知加无聊为基调的无所事事童年。阅读的进行也应当在如此大氛围之下谦卑地展开,不忙着兑现,不急于揭示,与其说是求知,还不如讲是游荡,不要神经病一样用未来必定如何如何去惊扰他们,本雅明细心提醒我们,那只孵育想像的梦幻之鸟是很胆小的,现实的枝叶颤动很容易就惊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