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在萤火虫的亮光中踽踽独行——有关童年的阅读 理性极限的除魅真相
这样一纸散兵游勇式的书单,流窜在我全部的童年岁月之中,有一口气念完的,有断断续续每天三页五页、横跨好几年才结束的,有屡攻不克的,也有看是看完却丝毫进不了脑子里的。而其共同的部分是,没有一本书恰恰好对准了我彼时的程度和心智、知识准备,因此,像坑坑疤疤的产业道路,随处都留着不解的空白,想想,一个只知道半个宜兰市的小鬼,怎么可能对神迹般的美国大法官制度及其历史有任何概念可言?怎么会晓得昔日新英格兰十三州那种动不动把人烧死打死的清教徒可怖道德呢?
卡尔维诺在一篇费里尼之书的好看序文中,提到过他小时候看电影的特别经验,因为非得抢在父亲发觉的固定时间返家,他每一部电影于是都无法看到结尾;还有,卡尔维诺也讲到他彼时看报纸上的美国四格漫画,语言能力关系从来就看不懂画中人物云状框格中的对话,因此,电影的结局,以及漫画的联系,都只能靠自己一厢情愿但哪能每次都猜准的想像力去补起来。这里,卡尔维诺这两种经验细节可能是特殊的,但其真实内涵却再普遍不过了,对我个人来说,不只《水浒传》和《几度夕阳红》这样(直至今日我依然不晓得《几度夕阳红》的真正结局),而是每一本书都是这样,都有种种原因造成的空白得靠自己一厢情愿的想像力补起来。
但依然是今天想回去那句话:真的那又怎样呢?
在如此贫乏不利的童年阅读世界中,回想起来我们至少有一个可贵的优势,仅此一个,那就是极度的自由,完完全全不受打搅的自由——彼时本来就自顾不暇而且又动辄生养一堆小孩的我们父母,我们没去打搅他们、惊走他们的梦幻之鸟已经算他们运气好了,不是这样子吗?此外,我们还不受太满溢太明确知识的挤压打扰,没有导师,没有百科全书,没有快速即溶的答案,每一种疑问你都得和它相处好几年。无知,逼迫想像力非得飞起来不可。
这样,我们大约就了解了,为什么本雅明认为报纸的出现及其普及,大幅度地消灭了人说故事的能力,甚至我们今天仍清楚看到,还在持续吞蚀小说书写的根基——知识的进展和普及当然是好事,但好事到来时,我们顶好养成一个相应的好习惯,那就是提醒自己去检查我们因此得支付什么大小不等的代价,不是要守旧得负隅顽抗,但也毋需只会当个敲锣打鼓的推销员,做个清醒而且自主的人不好吗?
用马克斯·韦伯的话来说,隶属于理性王国的是非分明知识是人类历史最强大、最持续的除魅力量,而人的想像力,夜间世界的某种奇异飞翔(借用诗人歌德的美丽譬喻),却是幽黯巫魅王国最甜美可爱的小女儿,她只能躲藏在星光月华的朦胧森林之中,理性的大太阳升起来,她就只能随草上露水一起蒸发。
在普遍的知识进展和永远只归属于单一人称的想像力之间,我们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对生活于多艰多难之中的绝大多数人们而言,想像力也只是有很好、没有也无妨的奢侈礼物。然而,很吊诡的是,一个毫无想像力的个人要活下去没什么问题,但一个整体性的社会若丧失了想像力,却很难进展存续下去,也因此,韦伯的理性除魅预言,对他自己而言从头到尾不是个愉悦的宣告,毋宁是某种阴郁到近乎绝望的预警,这不是凭吊性的文人私密感伤,而是眼看人类希望一点一滴不间断流失的冷静认识,是以他引用了《圣经》守夜人的悲伤回话:“黑夜已经过去了,黎明却不到来。”
原因这里我们只能粗略来讲——是哪个著名欧陆学者说的,“在人的全部心智活动之中,理性总是被用得最少的部分。”也就是说,很遗憾的,我们对人类理性的强大热爱和信心,实际上和人类理性的能耐和其可能统治范畴严重地不成比例,在理性有效管辖的基本王国之中,仍随处可见留下了力有未逮的空白之地,而在王国的疆界之外,依旧是无止无尽的阴暗世界,要命的是,那极可能才是我们明天非去不可的地方,此时此刻你当然可以假装它并不存在让自己好过一些,但时间的暴风还是会把你吹到那里去。
我们因此可以这么讲,理性的除魅,并不真的意味着知识的普遍进展会一直以势如破竹甚至等比级数的速度和效率进行下去,直到所有一切皆是非分明、都纤毫毕露,再不留任一方幽黯朦胧的土地为止;而在于理性的顿挫,最终总是转变成为某种宗教性的顽固执念,不再用于思考,而转用于拒斥,用于傲慢地取消问题,带来了认识和思维的停顿和画地自限,这就像我一位念康德的热爱理性友人的有趣告白:“理性这两个字,对我永远有让我震颤不已的迷人魔力。”
知识当然日有进展,令人瞠目结舌的惊人进展,不需特别举证,光是今天四十七岁的我回想十七岁之前的我就可以信心满满讲这话,但在此同时,我们已然挣脱了无知的统治了吗?也没有,而是相反的,你不断认识到无知的巨大不可撼动,正正因为你有幸看清楚了更多事物的明澈一角,你这才同时惊叹并带着相当程度绝望地一并窥见了它原来何其巨大无匹。由此,我们再次回想昔日苏格拉底回应德尔斐神谕“最有智慧之人”的著名无知自省,很清楚绝不是对当时雅典乃至于希腊知识水平不足的描述或者控诉,这是人自我认识的清醒声音,揭示了人的认识和人的无知并非常识里的替换零合关系,它们有点不可思议地携手同行,愈认识,同时也愈无知,这与自谦以及任何道德修养不相干涉,而是没他种可能的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