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在萤火虫的亮光中踽踽独行——有关童年的阅读 守夜人的学校教育和教科书
当然,差不多四十年后的今天,事情好像戏剧性地全倒过来了,如今我们不吝惜地给小孩一大堆书,却没给他们读这些书的时间,这是太多事太多东西的壅塞童年。
有时候我们会沿用人类历时几千年不衰的大型感慨,说现在的小孩世风日下再不懂惜福读书了。的确,今天打扰他们诱惑他们的东西也比较多,尤其是影像类的,不管是通过漫画、电视、电影或电脑的形式或渠道前来,但终究难以否认的一桩事实是,如今我们的儿童反倒是人一辈子最沉重最暴烈也最有清楚目标的求知时光,像他们肩头上动不动就十公斤重的大书包,像他们拥挤不堪的学校教室或补习班才艺班,小学二三年级就开夜车念书绝不是什么新鲜事。这些年来,我始终记得新竹科学园区一位才念了博士回来的妈妈的一句惊骇之言:“才几岁孩子,做什么了不起的大学问要读成这样子!”
什么大学问?不就反反复复那几本老实说很不怎样的书。几年前,我曾经做过一件自认为挺缺德的事,我把初中一年级的国文课本的目录连同作者名给抄下来,问遍出版社里的各线主编和发行的主管,这样一本选集值不值得出?你预估发行量可以多少?所得到的第一线实战回答百分之百是,绝无出书的可能,而且在市场能卖个三五百本就偷笑了。
但真实世界里它却是每年保证印行超过三十万册的东西,而且还花大把时间逐字逐句被研读背诵——即使它是教科书,拿到出版市场去竞争并不完全公平,但差距大成这样难道不是问题吗?何况,被我考试的,不乏最抵抗市场机制、仿佛跟钱有仇的骄傲主编,亦不乏和童书打交道一二十年的主编,并非一群惟利是图的没良心家伙。
我还是觉得真正骚扰他们的主犯就是我们大人,我们奉爱护、担忧、为你设想以及一切善意好听说辞之名,把大自然天择亿万年下来偶然赠予他们的最重要礼物拿走,真正照顾的其实就只是我们一己的遗憾和焦虑(遗憾我们当年没好好念书、没成为什么什么样的人云云),以及由此遗憾衍生而来的胡思乱想和胡作非为,这尤其在近些年的教育改革大型闹剧中正式达到巅峰。
基本上我个人甚愿意承认,人多少得勉强学一些无趣但必要的东西,再好的东西也一定有它严肃不好玩之处这我们老早实话实说了,也因此我们有基本的学校教育和教科书,并不惜动用法律来保证它被服从执行。但让我们先搞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学校教育和教科书的宿命保守性和安全性要求,它是在同一年纪但其实个个心性、兴趣、才分不同的小孩中,勉强寻找出一个最基本的公约数来,这是它不可逾越的根本尺度,这个尺度,本来就把几乎所有精彩的、有独特个性的、富想像力的,但也因此不稳定、带着争议甚至说有“危险”的美丽东西给排除出去——说真的,我还真想不出来有什么真正美好的东西不存争议、不带着火花和锋芒、不焕发让很多人惊骇的香气和色泽的,因此,我们的国文课本总是二流但不痛痒的朱自清徐志摩,不会有鲁迅钱锺书张爱玲;有蒋勋那种滥情软如棉花糖但“无害”的情调文字,但真正了不起当代作家的精彩、富爆炸力文章一篇也不会有,你以为舞鹤的东西会编入教科书中吗?
懂得了教科书的基本限制,就可以去除我们一堆不当妄想——你当然隔段时日随现实update(某些爆炸性的言论和主张会随时间平和下来成为安全的常识),你当然也该在它无趣的基本小范畴中尽量求其活泼,但最终,它得清楚自己的角色和能耐限制,不要想包山包海,不要伸手伸脚到自由、有个性的真正阅读领域之中,你要做的不是帮天下人做抉择,而是把时间和空间交还给人,这是“守夜人”的学校教育和教科书基本概念,管得少,你才有机会管得好。
童年阅读的地狱,往往是善意的学校教育和教科书铺成的。
我个人也担忧不已我们下一代人似乎愈来愈不愿意阅读、愈来愈不愿意进入文字的丰饶世界之中,但老实说我不忍心疾言厉色谈这件事,毕竟,一个人如果每天被迫和那寥寥两本无趣的书相处十二个钟头以上,若他还挣到半小时一小时自由时间,你以为他还肯再打开另一本书来看吗?管他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梅尔维尔的《白鲸》或格林的《喜剧演员》,做得到的人请举手。别看我,我不要,我选择发呆、睡觉,或抱个篮球去投三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