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跨过人生的折返点——有关四十岁以后的阅读 做出抉择

享有着四十几岁之后的阅读悠闲舒适一面,也就得来说说它迫促不得已的另一面,人生总是这样子没办法,它给予了你,也取走你,没一面倒的好事——这里,我们先放两句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的话在前头,《文静的美国人》书里头的:“你迟早总得选一边站的,如果你还想当个人的话。”

《文静的美国人》所设定的历史现场是法国势力尚未撤离犹最后挣扎、美国则乍乍伸出黑手这个犬牙交错时刻的越南。小说中,不快乐、世故到已出现阵阵酸味的英籍记者福勒,原是洞穿每一方罪恶、决意只过自己生活的中立者,谨慎地和彼时眼花缭乱的任一方势力保持等距。然而,这个在美丽越南女子凤儿的身体寻求慰藉、在鸦片氤氲香气中放松看世界打打杀杀的怡然良心位置,最终却只能是单纯的颓废之人、彻头彻尾的虚无者甚至冷血者才能站得住脚的位置。弗勒没办法真的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他一直极力抵抗的自身血气、热情、价值信念和对人生命的素朴同情,最终在一场伤及无辜包括小孩的阴谋爆炸声中,逼他做成了抉择。这个抉择绝不是个愉快的发现或归皈,而是失去一部分自己、放弃一部分自己的极不得已选择,也因此,那句出自共产党员韩劝告他的话才透露着这么驱之不去的无奈和不甘心:“如果你还想当个人的话。”

四十岁以后的阅读,你也会真实地感受到弗勒的尴尬处境,开始发现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和气生财中立位置极可能只是一处流沙之地。其实对敏感些、用功些,在某个领域走得远些的阅读者而言,大约在之前三十来岁时候就不祥地瞧见这一端倪了,只是你认为自己还有大把时间在手,而拖到如今的四十几岁,你再没置之不理的躲闪空间了,你得做出还是挺痛苦的抉择,放弃一部分书,放弃一部分热切的瞻望,目送这些路上犹昂首前行的坚毅背影,并再一次确认生命不可能圆满、不可能完整的老结论。

这不只是时间分配从而丢失东西而已,就像你放弃临了十年以上的汉隶魏碑,让一堆美丽而且相当不便宜的日本二玄社书帖在书架上招尘;或你收起围棋子并把陪伴你度过千百个不寐夜晚的吴清源实战谱封存起来云云。四十岁之后的阅读抉择不仅仅只是这样单纯的悲伤告别,还包括阅读内容的路线冲突问题,除非你不打算再深入追究了,除非你肯让阅读从此停留在消遣享乐的浮面上,否则你终究得选某一边站,因此,这是人生位置的确认,决定你只能当什么样一种人,这会是很激烈的。

你当然老早知道了,人类思维世界不存在终极答案,找不到统一性的单一语言,如今你更加清楚地看出来了,人类的思维,系启始于互不相属的假设,并依此以各自的独特语言和思维方式分道前行,愈往前愈分离,最终大致呈现了两两对峙、无法说理相融的意识形态拮抗景观,比方说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唯物和唯心的、科学和人文的、集体和个人的云云。是还不至于到全然不可对话的彻底断裂地步,也因此一再提供人们假以时日的动人希望,但起码到可见的未来为止,所有试图调和两端、只采撷两造之长的梦幻明星队式努力看起来都是行不通的。

你晓得,在美国的职业棒球世界之中,有某些大城市同时拥有两支球队,像纽约的扬基和大都会,像芝加哥风城的小熊和白袜。有趣的是,远仇不如恶邻,这同城而居的两造球迷反倒比什么都水火不容——在芝加哥,于是就有这么一段球迷的精准名言流传:“如果有人跟你讲,他是小熊队的球迷,也是白袜队的球迷,那这个人一定是个骗子,在芝加哥,这一套是不成立的。”

一样的,若有人告诉你,他既是个自由主义者,又是社会主义的坚定信仰之人,那他——那他一定在这两个思维领域中浸泡时日尚浅,只有浮泛的理解,如果他恰好不是个骗子的话。差不多六十年代时候,曾经有一波所谓“调和论”的思维小热潮,顾名思义想当跨海大桥联系两端,像写《不确定的年代》一书、在台湾亦小有名气的加尔布雷斯便是其中大将,这批好心的调和人很快证明他们只能在表层现象打转,因此迅速归于失败销声匿迹;八十年代苏联瓦解冷战告终,也有意识形态终结的声音再次传出来,但这回正如名经济学家克鲁格曼指出的,这只是大声讲话的传媒现象罢了(像章家敦《中国即将崩溃》一书便是最典型急于出名取利的肤浅实例),再没有稍为认真点的思维者当它一回事了。思维的矛盾和断裂可以演变成现实政治力量的对峙,但其根源处是严肃的,穷尽思维论证力量的,并非人的愚昧和顽固,轻率的二选一,因此反之不亦然,派生现象的偶然消解,并不等于而且绝不简单就等于其本源处的矛盾就此跟着解除,也许更糟糕也说不定,它使其中一方不在思维的深度和真确性上获胜,只单纯让它拥有主宰一切的现实压倒力量,这种内外失衡的结果极容易流于某种压制和暴乱,像美国在九十年代之后一连串愈来愈荒腔走板的返祖言论和行动,特别是小布什这个呆子上台之后那些全球惟一帝国式的言论以及四下挥兵的侵略行径,多少便是其后果。

回到我们安静阅读的四十岁以后个人来。

当如此冰炭不容的现象矛盾于、断裂于同一人身上时会是怎样?会很不舒服到可称之为痛苦,但其实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阅读思维现象,是每一个持续阅读到起码深度的人总会遇上的。我个人的实际经验尽管并不足为训,但最起码可看成一个真实发生的病例,乃至于一具捐赠出来供教学解剖用的尸体。就以自由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矛盾来说,我自己便再清楚不过感受到理性和信念几乎是彻底背反的无可奈何情况。我大体上知道市场机能的运作原理及其实况,大体上晓得价格和工资如何决定;我也同意社会组织起来和分工的必要,所谓的剥削和人的异化物化毋宁是其结果而非图谋;我基本上也相信人性的某种恒定性和惰性,并非如黄金白银般有那么大的弹性系数可随意槌打延展搓揉,因此自利之心仍是人行为的根本驱力,难以用其他更高尚的动机来替代云云。也就是说,在经济学此一大范畴之中,我自己花较多的阅读时间和心力在泛资本主义的论述书籍之中,也接受其基本假设和往下的观察和推论大致上是合理的没错,然而,如果我们直接跳到其终端的现实结果呈现素朴的来看,却不乏太多令你茫然、沮丧、悲伤,愤怒的事实。比方说,一个年轻黑人只因为会把个海碗大的皮球想办法扔进个漏底的篮子里,别说他的工资所得了,光是你请他在电视上公开喝一瓶汽水的代价,便足以支付整个大台北市每天大清早帮我们打扫街道、冒着被喝醉酒驾驶员撞死危险的所有工作人员一整年工资还有余不是吗?真的就可以这样子吗?又比方说,在这个仍随时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濒临饿死和长期营养不足并饱受各种病菌病毒肆虐同时,我们地球另一侧的聪明人却花最多资源在减肥药、壮阳药、生发水和男性除臭剂上头,而且动不动就把生产过剩的粮食给焚毁或倒入河中;或比方说就连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拿起笔计算过的(在他某篇短文),人类大规模生产,购买各式杀人武器,但一枚飞弹、一架隐形轰炸机、一部新型坦克,乃至于前些日子被当成海豚搁浅于台湾东海岸的鱼雷,就足以改善卫生条件、解决学童教育经费或让小孩有营养午餐可吃云云。诸如此类的见怪不怪现象合理吗?合理的,如果你顺着资本主义经济学一路推论下来的话,不必什么大经济学家,我都可以讲给你听何以至此,而且好像还非如此不可。

相当程度来说,你一旦接受了它的假设和逻辑,结论差不多就被决定了,因此你只好说这是必要代价,是你得忍受的不完美结果,或干脆把它们给逐出经济学范畴之外,说那是政治学、社会学乃至于道德该负责料理的问题,不关价值中立经济学的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你要不要忍着心加入这边呢?加入生发水、壮阳药、减肥药(确实俱是你这样超过四十岁之人非常需要的没错)和各式杀人武器这边而且讲道理为它们解说辩护呢?你要不要不回头成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