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作为一个读者 声音·节奏·颜色·象征

从这个角度来,我们大概就可深一层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讲诸如此类的话了。像博尔赫斯,总说他是个读者,然后试着写点什么;或像卡尔维诺,他居然画出一道界线,把读书的人和制造书的人切开来,劝诫我们小心不要越过这条线,甚至一步也不要踩进出版社,以免失去了纯粹的阅读乐趣。

我想,现在我们大致懂了,这不仅仅是因为书籍的制造(从书写到编辑、印制以及往下的全部商业行为)是苦役、而阅读者是舒适悠闲大爷的好逸恶劳建议,更严肃的差别可能在于,作为一个书籍的制造者,你只能在语言文字的相对狭窄层面工作,惟有一个读者可和书保持友谊,享受那些说出来写出来的,还享受那些说不出来写不出来的,他用心智阅读,还可以用感受阅读,没有人会逼他讲出来,更没有人逼他证明,他不必舍弃不必搁置更不必在寻思说理的过程中倒过头来狐疑自己千真万确的感受,他拥有书的全部,更好的是他还可以保有书的全部。

我们其实知道的,并非所有好东西都能转化成所谓的“意义”,一如我们生活中的快乐哀伤有其更自在更体贴遂也想起来不免有更神秘来源一般,某种转折、某种柳暗花明,我们真实贴在皮肤上却只能说它是无来由的,其实并不真的全无来由,而是它说不清个道理,而且和意图确认它的意义反思脱钩。书籍中,特别是文学书籍中,这样无法诉诸意义也无法以意义捕捉的好东西俯拾可得。本雅明不无嘲讽地指出,从广阔的传说故事到封闭性的现代小说中,便落入“意义思索”的窠臼之中,从而苍天不语大地无言,我们遂再听不见其他所有无所不在的声音,我们还把已经在我们心中叮叮作响的声音给驱赶出去。

一方面因为小说和散文通常太长,不好引述,我们只好用诗;一方面也因为我们常用“诗意”这样的词语来表述某些意义之外的美好感受,甚至我们会用“诗意”来讲某部小说某篇散文尤其是其中某个片段,正是某些跳跃在文字之间之上的好听声音或美好象征捉住了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我们说不出来又要告诉别人,只好“伸手指头去指”——比方说中国历史上五言绝句诗写得最好的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森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或“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森林,复照青苔上”,你说它什么意义(除了后代那些笨拙而烦人的禅学解说之外)?它毋宁就是声音、颜色和象征,在一切成形的意义之先;李白真正的好其实也这样,他不像杜甫那样总停下来苦苦思索意义,他只是奔驰如马,是卡尔维诺热爱的那样,快、轻盈、奔驰到忽然长出了翅膀飞走(难怪中国人把快跑的马上升为在风雷声中飞起来的龙),李白的声音和节奏的确是中国最好的,没人可做到像他那样,他的声音和节奏如长河直下,就是在这里他奇特地捉住了时间,给了时间色泽和汩汩流走的可听见声音,于是他又是中国古来最会书写时间的一个人,他的诗中永远有一个空茫无垠的时间背景。

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读李白的诗你总忍不住要把它念出来,顾不得它究竟在跟你讲些什么。

我们并不总是读到意义,而是如博尔赫斯美丽的话:“发现那些东西总是在把一只铃铛敲响,”所以博尔赫斯说他也努力想写出一首既美丽又什么含意也没有的诗,这首诗名为《月亮》,题给他的红颜知己兼晚年的眼睛玛丽亚·儿玉:

那片黄金中有如许的孤独。

在众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亚当

望见的月亮。在漫长的岁月里

守夜人已用古老的悲哀

把她填满。看她,她是你的明镜。

只可惜我们这里无法用原文来读它听它,掉落了太多原来的声音、节奏、颜色和象征,但即使这样,还是好得不得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