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2 书街,我的无政府主义书店形式 率先陷落的书街
坏消息倒一刻没停过好像,最近这一年来我个人所听到最坏的消息是所谓的“文化产业”,请留意,这里文化只是类别,是大商品目录里不起眼的一栏,产业才是主体,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和最终裁决者;而最难听的话,则是顺此逻辑而下的傲慢挑衅之言:“文化人准备好了没有?”准备好什么?准备好自我切割,去掉所有产生不了直接经济利益的东西,好适合市场大神的秩序和要求以蒙其悦纳。
说这话的人原是我们这边的一员,他是我的老友詹宏志,一个曾经比谁都喜欢查令十字街、而且至今犹把“阅读花园主义”此一无政府主张长挂嘴边的好读者。
但吓谁啊?人死不会更死,昔日的牯岭街旧书摊已成今天光华商场色情光碟供应中心,重庆南路像等待拆除重建的废墟,奈何以死畏之?
地理教科书上写,我们看似平静不变的湖泊,其实只是一个暂时性的地理现象;书街也是这样,如果有所谓书籍流通贩售的教科书,我们也一定会读到一模一样的话。
在人类的思维历史上,无政府主义一直被描述为某种天真、不切实际甚至于秀斗的主张,但天真烂漫了几百年,也惨败了几百年,不会不累积出足够的历史世故来——今天,无政府主义已从现实世界的角力场退下来,不再是一种意图付诸实现的正面主张,它只是某种梦想、某种境界、某种绝美的自由图像,悬挂在高高的地方,用来反衬、照见乃至于鞭挞那些必然七折八扣的现实有力主张,不让任一种因暂时的得胜而酣睡,以保卫人类思维和反省的持续。
今天,我个人相信,无政府主义真正的生存土壤是文化性的场域,只因为文化最终源生于自由,不管它是因为悠游自由之中而百花齐放,或是因为自由遭受抑制而壮丽地突围;我甚至愿意武断地讲,以文化为志业的人,不管自觉或不自觉,一定得有一个无政府的灵魂,这是他最后不可让渡的一样东西。
几百年来,在政治上压制无政府主义的那些主张,愈来愈有和无政府主义和解的趋势,它们倾向于把自己的暴力自限于现实权力的场域,不随便侵入文化的世界之中;今天真正的威胁反而来自于它昔日的短暂暧昧盟友,一样号称抵抗政治机制、要求百分之百自由的市场经济。
在文化活动的场域之中,我们的书街系处于最接近市场经济的不利位置,是文化和经济的交壤之地,因此,第一个宣告陷落大概也是不可免的了。
我不愿意垂泪感慨,也没那闲工夫,我当它是更大历史暴风又将吹袭的警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