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卷土重来的图形字 没文字的喜悦
因此,转身向图像,现在也许该说影像才对,人类巧妙利用了视觉暂留这不易察觉的眼睛微小缺陋,成功将单片图像连续起来,并日新月异改进之中,让这个比文字还古老得多的表述形式,有着全新的样式、负载能力和魅力,非常受欢迎并不断投以希冀。
但老实说,这不因为影像有什么超越文字负载能力的特异功能,魅力的最大来源反而是因为它的简单,这是面对文字艰深走向的懒怠反动,是累坏了的人想坐下来休息,尽可能不思不想。
影像和文字最根源处的不同,便在于影像努力模拟、重现事物的原来完整面貌,而不像文字只是精简记录了事物的线索和痕迹,因此,影像很明显少掉了一个编码解码的过程,让脑子和心灵的必要参与程度减轻,这对亘古以来始终保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天性的懒怠人们,的确是比较舒服的。但舒服永远是要付出成本的,就像坐飞机头等舱、商务舱和经济舱票价大大不同一样,舒服的影像就得让自己停留在有形有状的视觉世界里,也就是我们所拥有、所面对完整纵深世界最表皮那薄薄的一层,影像世界华丽但不可能深奥,比方说影像世界中号称最深奥一级的导演柏格曼,那种深奥是相对于其他影像成果比较而说的,习惯于文字表述穿透能力的人来看,柏格曼的所谓深奥程度还非常非常轻浅。
我个人因生活偶然机缘的关系,身边有不少用文字工作的小说家和用影像工作的导演编剧,其中甚至不乏有两种工作身份轻度渗透和重度重叠者,我们难免会比较文字和影像的讯息负载能力,大致的结论是,一部正常长度的电影大约只勉强到一篇短篇小说的程度而已。
因此,有关影像可否或会否取代文字的问题是没必要太当真。这里,我个人以为比较有意思的讨论可能是——这样好了,让我们从两名文字的绝顶魔术师,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和意大利的卡尔维诺说起。
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都对电影感兴趣,且投注了相当时日在里头。马尔克斯比较热衷,他年轻办报时就长期写影评,成名并进入中年之后,更积极想用电影形式工作过,不止出售小说版权改编成电影,还自己写剧本,《百年孤独》写作之前那几年墨西哥城旅居岁月,他算是大半个人泡在电影世界里;相对于马尔克斯的一度狂热、意图拿电影作为一种表达形式,温和的卡尔维诺则一直冷静保持在一般观众的位置上,卡尔维诺显然较早洞穿影像的稀释负荷力本质,并不以太严肃的心情对待,因此他对战后作为辉煌艺术表达形式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没太多好话(“忽而敬仰,时常赞欢,但从没爱过它。”),他津津乐道的反而是战前那些金碧辉煌但浅薄不堪的美国片,当时他每天看两部电影,借此“逃避”那段不安岁月(源于外在残破社会,以及自身的青少年期)的苦闷,并作为瞻望外头世界的想像窗口(“满足我对异乡、将注意力移到另一个空间去的渴望,我想这个需求主要与想要融入世界有关。”)。
有关卡尔维诺这段一天看两部电影的年轻日子,最有趣的事情是,由于看电影是偷溜出来的,或骗父母说到同学家念书,因此非得在“正确”的时间回家不可,这使得卡尔维诺错过了很多电影的结尾,悬空在那里,得等几十年后一切已物换星移才有机会看老片补上。这个经验又使我想到另一桩卡尔维诺更小年纪看报上美国漫画的回忆,那是他还不识字时,无法通过漫画中人物的对话来正确串接这四格画面,同样孤立悬空在那儿。但我们知道,长期悬挂于此种失重状态是很难忍受的,人被迫得用自身的想像力去填补缝隙,好让联系完成,便于安置,因此,电影结尾、四格漫画联系的未完成,反而成为卡尔维诺想像力放开四蹄自由自在奔驰的空地。
以马尔克斯和卡尔维诺这样敏感于、长期沉浸于、甚至早已习惯文字精微深奥表述性能的人而言,他们不会不很快察觉出影像外表华丽但能力有限的疏漏本质,但有时候疏漏往往是好的,它让意义暂时缺席,至少不单一确定,这是一种(尤其对熟稔于文字的人)取消文字压迫的渴望,是一种文字的无政府主义。
让我们回到最早说过的影像和文字“建筑景观”比较上来。文字的建筑景观比较像城市,在意义的土地上鳞次栉比,密实相连,这是文字最主要的责任,我们创造它使用它,本来就要它让意义明确,锁牢意义像尽力锁紧螺丝钉一般,要它持续分割再分割意义,努力不留缝隙,不放过意义的最小可能表述单位云云,然而,文字表现得愈尽职出色,单位意义愈明确,意义占领的点愈小,意义和意义之间的缝隙愈小,意义的路径也就不免愈单一,意义的秩序也就不免愈森严,甚至被决定,用单一性的正确来决定——当一个笼罩我们的秩序总是正确的,不容许犯罪,甚至于根本没存在犯错这回事,你的思维空间、再参与空间就完全没了,你只能依循,只能配合,不再是个自主的人,因此,你如果还想当个人,就得想办法从这里挣脱出来。
相对地,影像的建筑景观却像乡村,两点相隔甚远,中间闲置着无力处理的大片空地,空气流通,凉风习习,我们常说两点构成一线,那是指单一的、所谓“意义正确”的直线而言,两点之间只一条直线,却容许无限多的曲线,空间愈疏阔,曲线的弧度和姿态也就可能愈好看,而想像力的滑翔轨迹从来都是曲线而非直线,它喜欢大空间,愈大愈好。
因此,迷人的不见得是影像自身,而是文字的暂时撤除,意义的暂时不明,世界还原为原初的浑然状态。正确一隐没,可能性就浮起来,两点间联系的安全逻辑一消失,接替它的便是危险的猜测、幻想、传说、诗歌和神话。其实人类亘古以来就是这么看待头顶上星空的,从亚洲,从欧洲,从美洲和非洲,从极北的西伯利亚,也从极南的拉丁美洲合恩角,人们在疏落的明亮星点之间任意画相连的线,也同时把最好的神话给挂上那里。
有时候,没文字真的是好的,就像老子庄子讲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