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语
(一)
写了两年,《英华沉浮录》终於写到最后的一篇了。明报出版社已经出了八卷单行本,手头存稿正好还可以凑成第九和第十卷。十卷小书,聊作这两年来业余写作的纪录,不算多,不算少。我写文章又慢又费神,每星期五篇,起初五六百字一篇,后来成了一千多字,又要保持不脱稿,难免更觉辛苦。一九九八年转换工作,顺便让这枝吃力的笔休息一下,想必合理。笔也是肉做的,像人,会累。
《英华沉浮录》是以语文为基石的文化小专栏,既有旧时月色的影子,也有现代人事的足迹,走笔之际,往往妄想自己一下子脱胎换骨,变得才隽而识高,采博而鉴细,小题文章也能透入神窍。结果当然是办不到了。都说语文水平普遍降低,我也的确天天看到许许多多虚弱失调的文字,自己於是加倍努力写得认真一点,希望文字多两分血色,少三分苍白。学问无涯,人生无师,那是相当可怕的处境;这两年里,我常常怀念我的老师。袁中郎说过一则故事:昔有书生携一仆入太行山,仆见道上碑字,误读为“太形山”。书生笑说:“杭也,非形也。”仆固执不信。两人於是决定等路上遇见识者请教,谁输了罚一贯钱。行数里,见一学究授童子书。书生上前发问,并且说明两人打赌的事。学究说:“太形才对!”仆大叫大笑,书生拿钱付给他。走了数十步,书生越想越不服气,转身再找学究说:“向为公解事者,何错谬如是?”学究曰:“宁可负使公失一贯钱,教他俗子终生不识太行山。”袁中郎说,“此语极有会。”我没想到读书可以读到这样势利,这样狡黠,故意要那仆从一错到底。知识人的心胸沦落到这样狭窄的景况,也真败兴。
(二)
我的好几位老师都辞世了。人到中年,我还侥倖结识了三两位愿意教导我做人治学的长辈,实在可喜。此外,这么多年来,我的确也读过很多很多好书,那些书自然也就成了我的老师。世事多变,价值多元;文章有道,文人有心;这期间,是非黑白、入世出世的牵扯始终是一门值得探讨的课题。吴雨僧先生说他两足分踏在两匹并驰的马背上,两手分握两匹马之韁,硬要使之并肩同进:“不从理想,但计功利,入世积极活动,以图事功,此一道也。又或怀抱理想,则目观事势之艰难,怡然退隐,但顾一身,寄情於文章艺术,以自娱悦,而有专门之成就或佳妙之着作,此又一道也。”这两匹马的确常常背驰冲突,很难并行,而吴先生竟不甘罢休:“心爱中国旧日礼教道德之理想,而又思以西方积极活动之新方法维持并发展此理想,遂不得不重效率,又不得不计成绩,不得不谋事功。”吴雨僧清楚知道万一“吾力不继,握韁不紧,二马分道而奔,则宓将受车裂之刑矣”,所以,“此宓生之悲剧也。”我没有吴雨僧百分之一的学问,却不难体会吴雨僧二马之喻的困惑,两年来所写的《英华沉浮录》,自然也就处处流露出浅薄的疑窦和深沉的偏执了。我始终无意掩饰这一层不足之过,正如我从来无意掩饰我心中的两匹马。学问原是这样进步的。我会非常怀念这两年来灯下沉浮的苦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