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凤款步走出月亮门

五四以来,我国印行古籍多加标点,嘉惠初学,功德无量。可是,苏州陈莲痕尝云:校读古书,殊非易事,万一失当,反而损了古人原意,不如不标点。他说,李后主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上句应用感叹号,下句才用问号;近人标点两句都用问号,破坏句子的不尽之致。

我弄文字数十年,总是不会规规矩矩用标点符号。小时候学堂里的老师都是挥舞毛笔写文言文的书生,会穿灰长袍配白围巾,不会用标点符号。课外看杂书都是商务印书馆的丛书集成,有标点,却每一句都用黑痣似的句点。这样的断句总比父亲写信通篇找不到一个标点好看。后来读巴金、茅盾的小说,开始注意点点滴滴的符号,觉得方块字缝上那么多钮扣,真像鸣凤款步走出月亮门那么多姿。我於是大用感叹号和问号,心想这样才叫笔端常带感情,才像觉慧。十八、九岁出了远门,阅历渐深,甜中带苦,悟出世途上原来没有太多可歌可泣的感叹号,也容不得缠缠绵绵的问号问个不休;回首一句一惊心,只剩了逗号和句号,恩怨难辨才画个分号。如今年过半百,岁月的绉纹冷冷铺满前路,下笔真想钻回丛书集成的暗黄粗纸堆里,每一句话都点上黑痣,图个清静。

有一天,我偶然翻到Philip Howard一则议论,不禁莞尔。他说:标点同语言一样在变;标点为人所役使,人不可为标点所役使;佳句什九不必借重标点而自成头绪;为文点点圈圈破破折折难取难舍之际,不妨简化思路,斩短文句("...punctuation is bound to change, like the rest of language; punctuation is made for man, not man for punctuation; a good sentence should be intelligible without the help of punctuation in most cases; and if you get in a muddle with your dots and dashes, you may need to simplify your thoughts, and shorten your sentence")。然则做文章通篇只点黑痣,役使一下标点,似也无妨。《续板桥杂记》里说,名妓陈小江“眉目疏朗,靥辅间数点微麻,天然媚丽”。丛书集成堆里好书确是不少,虽微麻,洵美材也。除非碰到陈小江萌生相见已晚之恨,否则感叹号还是少用。文章多用感叹号就像在台上说笑话,台下没人笑,自己大笑,尴尬得很。忘了这话是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