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她唱吧!”

《堪隐斋随笔》里说,从前豪门公子、风流名士听北方的大鼓书,都狂捧鼓姬歌姬,争相花钱点曲,一连点上一两打,以示阔气。这些客人通常都会怜香惜玉,生怕累坏美人,只说:“随便她唱吧!”前台於是高声喊道:“有题目!某某某随便唱一段!”这一声“随便唱一段”,往往苦了美人,跟琴师商量半天也决定不了唱什么。花钱的大爷要是讲明要大西厢、要打花鼓,前台高喊“有题目”之后就说某某某唱一段什么,美人们移步出来,响弦就唱,反而省事。谢兴尧先生因此说,写文章的人也跟歌姬有同感,不是文章难写,而是题目难找,无怪乎老辈文人写诗想不出题目往往以《无题》、《咏史》冠之矣。

琼瑶写小说,题目总爱从古诗词里挑浪漫的句子,《烟雨濛濛》、《庭院深深》、《一帘幽梦》,十足深闺情怀,弄得她的《窗外》一出,李敖为文讥之曰:“没有窗,哪有窗外?”其实题目最紧要是引人入胜,想看内容。琼瑶小说赢得那么多读者,证明她从书名到内容刻意营造的情致是有市场的。海明威很喜欢他的小说 For Whom the Bell Tolls(《钟为谁敲》)这个书名,写信跟朋友说,这个书名独具题目应有之魅力("I think it has the magic that a title has to have"),只可惜bell一字的现代含义牵涉电话。“钟为谁敲”典出十七世纪文豪John Donne之名句,开句点明“人人都非孤岛”("No man is an Island"),说世界大同,人类一体;别人一死,我也受损;丧钟一敲,即为我敲("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跟海明威一样,书名力求奇特;他的小说 The Moon and Sixpence(《月亮与六便士》)影射法国印象派画家高庚生平。这个书名很别緻,原来是《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一篇论毛姆《人性枷锁》书评中的一句话套出来的;那句话说书中主角难逃年轻人通病,一心将心向明月,不知脚下躺着六便士("Like so many young men...so busy yearning for the moon that he never saw the sixpence at his feet")。

会出题目让人去做文章固然高明;会给自己或别人的文章和书起个好题目好书名也是大学问。希特勒的名着《我的奋斗》(Mein Kampf)是一位编者想出来的书名,希特勒原来的书名是《四年半里反谎言、反愚蠢、反懦弱之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