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张中行先生说他喜观明清闺秀小楷，清丽娟秀，看了想到玉楼中人的柔婉。十年浩劫，他所收书画不少都付之丙丁，闺秀的字却一件也舍不得烧。康生的夫人曹轶欧也收这一路作品，琉璃厂书画商进了货先要送给她看，张先生只能得一点点漏网之鱼了。我向来醉心小楷，偶然收得几张清代民初的好东西，常常沾沾自喜。年前在冷摊上得了胡嗣瑗的一幅长条小楷，惊喜莫名！他是贵州人，字晴初、琴初，又字愔仲，光绪二十九年（一九零三）进士，辛亥革命后任江苏道尹，冯国璋督军公署秘书长。张勋复辟时授内阁阁丞，后来随溥仪到天津、东北任清室驻天津办事处顾问，伪满国执政府秘书长、参议等，诗词书法都有名，三、四十年代过世。

小楷而出自闺秀玉手，那当然更值得倾倒了，可惜几乎无缘邂逅，好几年来只收得几张小幅。在“闺秀不再安於闺房”的今日，赵丽雅给我写的扇面，自然弥足珍贵了。她的闺秀体书法实在耐看。

（二）

去年晚秋，我读到张中行先生那篇谈闺秀字的文章，说到他八五年在《中国现代中青年书法篆刻作品集》看到署名张秀的一幅小楷《黄鹤楼记》，“眼一晃就大吃一惊”，“十足的明清闺秀风格”！张秀一九六二年生，八四年写那幅字的时候只二十二岁，后来张先生知道她在武汉湖北省博物馆工作，马上请朋友代求她的墨宝。过了不久，字寄来了，写的是张宗子的《湖心亭看雪》，“秀丽柔婉之外又加一些刚劲明快”，张秀还说是兼收一些隶意，张老则觉得“还有一些唐人写经”之气韵。这篇《闺秀小楷》写得很好，害我满脑子马湘兰、柳如是、董小宛、叶小鸾转了一夜。我忍不住写信给武汉老朋友竹刻家周汉生，问他认不认识张秀。汉生回信说有朋友认识，已经去代我向她求字了。

过了好久，汉生来信说，张秀答应了，只是近日住房问题没有解决，心情不佳，要我耐心等一等。前几天，汉生说字拿到了，是斗方，裱了硬纸，邮寄不便，等人带出来。他知道我急着看，拍了彩照给我先睹，我看了真太高兴了。似乎是深藏经纸色，朱丝栏绢本，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序》，三百二十四字共十五行，每一个字都有一点点八分书的兴味，又带几分《寒食帖》的“扁”态，却一笔不苟散发明清闺秀的流风遗韵。算来张秀今年是三十五岁，功力当比十年前更上两层楼了。

（三）

闺秀小楷而专注明清两代，当是因为再早的妇女地位都卑微，不学文化，比不得明清艳妓闺秀有学问。这些美女字画诗书之外，又都工绣。《坊书记》说见过清朝一帧绘红梅，题了诗，又有识云：“窗外红梅方垂垂花，乃买丝为花写生，半月而成，落英满地矣。”下未署款，只钤一“娟”字印，押角是“心血一缕”之章。如此心思，如此文笔，这个叫“娟”的女人，不知迷倒过多少翩翩浊世之佳公子？清代樊樊山忆诗十首，咏遍绣件，其中有十四字说：“亦如文笔天然巧，尽在挑纱破线时”。看了娟姑娘的题识，信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