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陈的六朝烟水气

(一)

先是布政司陈方安生接受《新闻周刊》访问的时候说,将来万一特区政府行政长官逼她违背原则和良心做事,她会辞职不干。接着,特区首长董建华接受英国独立电视台访问,强调“这里是香港,港人治港是高度自治,我们会决定怎么处理香港的事情”。他说,牵涉到违背原则的事情,他会辞职,“谁都会这样做,”他说。“我现在六十岁了。在过去的六十年里,我学到的是维护个人原则。这在今天对我来说仍然像过去一样真实。”

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以阴柔为周旋之策,很少在任上当众表明万一事不可为即挂冠求去的心迹。西方的政治气候崇尚热战,从头到尾都不忘摆出能攻能退的战斗格局,以此加大政治注码。两位高高在上的特区领导人都摆出了高风亮节的架势,用掷地作金石声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操守和胆识,充份流露出做官应有的品格,确是心向明月的磊落举止。壮丽的权势往往诱人恋栈;自古以来,五斗米就足以教人折腰。居高位者不可不学的两件事是:“挨骂”和“拂袖”。受得了骂则有容乃大;看准什么时候应该回家是无欲则刚。连董建华和陈方安生都抱定回家的气节,香港特区的明天一定会是明朗的天了。值得看看的是他们有没有挨骂和包容的肚量。徐世琤选译的《渑水燕谈录》说,宋仁宗嘉祐年间,苏辙应荐参加贤良方正科考试,在对策中大谈朝政缺点,说是传闻陛下后宫贵姬千百,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坐朝不商量国事,退朝不再见朝臣云云。考官认为宋仁宗并无此事,苏辙胡说八道,不想取他。宋仁宗说,设立制举,正是想取敢言之士;小官苏辙如此直言,可以给他科名。这是不怕人家骂。宋神宗熙宁年间,孔文仲也参加考试,所写对策本来已入选,却因触犯时政,不被录取。这是不能包容。当时孙固说:“科举考试只取一日之长,试卷上尽是虚华空洞之论,本不值得计较,何况制举求的是直言之士,如今朝廷认为孔文仲之论述足以迷惑天下之人,我倒担心天下之人不至於被孔文仲的议论所述惑,却会被孔文仲之被黜一事搞胡涂了。”大家都赞许孙固说得好。

(二)

《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中那位才子杜慎卿来到南京,跟友人徜徉雨花台岗上看景致:“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六朝是三国的吴,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都以今日之南京为首都,历史上合称“六朝”,是三世纪初到六世纪末前后三百余年的历史时期的泛称。“六朝烟水气”一词极雅致,吴敬梓却未作诠释,辞书里似也没有收入。袁鹰去年曾有文章以此为题,说“六朝烟水气,似乎是个朦胧的概念,范围可大可小。我想,至少可以包含两个方面:一是对自然生态的爱护、维护和保护,二是文化氛围的酿造、营造和创造。”可见所谓“六朝烟水气”,正是读书识字的人不可不养的胸襟和情怀,以便困顿迷惑之时有所开解。董建华和陈方安生都出身书香门第,虽然人居魏阙,不可不常保持心在江海。然则二人“辞职”之说,竟也都有三分六朝水气矣!